一
故事开始的时候,“山崎蒸”这个响亮的名字还没诞生,大伙都叫他“针灸店的又助”。又助几乎不回高丽桥的居所,天天都泡在剑术道场里。
当时的大阪,从上町向西爬上斜坡,那里肩并肩开着好几家教授剑术的道场,这些道场的弟子大多来自御城代屋敷的家臣和两町奉行所的与力、同心家,当然也有町人家的子弟前来学习。
坐落于谷町的镜心明智流剑术道场在这些道场中是规模最大的。不过说来也奇怪,据说这间道场里武艺出众者皆是町人出身。而在这些人当中又助又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个年轻人最有名的掌故还是他的“又助摔”。
此人比试时总是先击中敌人的面罩,然后是胸甲、护臂,不把敌人逼得摔在地上就决不停止攻击。不,即使对方狼狈地倒在地上,他也不罢手。每到这时他就会扯开喉咙,用几乎让地板发颤的音量吆喝:“再来!再来!”嘴里嚷嚷,手上也不闲着,还拿着竹刀继续拼命攻击。对手如果想用手格开挥过来的竹刀,又助就会“啪”的一声打在那只手臂上,这时就算戴着护具,也要冒手腕骨折的风险。
剑术练习的时候,双方身上穿着防具,手中握着竹刀,可以说仅仅算是一种模拟战斗。但是同样的练习只要是又助来做,就变得杀气腾腾,连竹刀也会成为杀人利器。
比赛的时候,明明裁判已经举手宣布了“到此为止”,他却还要伺机往对手身上再打上两三下。与其说是无视比赛规则,倒不如讲在比武的时候,他心中就涌出一股誓把对手置于死地的杀意。因此从第三者的角度观看比赛,不仅不会觉得他斗志昂扬,反而会感到一股阴森的鬼气。
“又助的剑,有技术却没有修养。”这是他师父平井德次郎的评价。
倘若在战国或是江户初期,像又助这样疯狂的人是有机会成为剑客的。可到了江户中期,剑术已经脱离实用,开始极端地追求其精神内涵。因此他这种做法,在当时人看来是离经叛道的。
而且因为在少年时代学习过力真流的棒术,又助常常使出摔跤时才会用到的脚下功夫,如“步足”、“开足”等奇怪的步法。在剑道中,比如镜心明智流的步法,虽然身体可以前进或后退,但双脚的前后顺序是不允许改变的。恐怕就是为了这些原因,尽管他的实力早就超过了代理师父的水平,平井德次郎却只认可他门人的资格,并不授予他“免许皆传”的证书。
同门的师兄弟也都不喜欢他。又助是土生土长的大阪町人,洁白的皮肤,鲜红的唇,高挺的鼻梁,可脸上却从来没露出过笑容。他家住船场[64]高丽桥,父亲是以针灸见长的医生,本名叫林屋五郎左卫门,还有个更广为人知的绰号“赤壁”。因为病人中富商很多,所以他的家境也着实不错。又助是家中的次子,父亲打算给他买一个下级武士的身份,因此从小就叫他修习武艺。
父亲五郎左卫门总挂在嘴上的话就是:“我们的家世可是非常坎坷啊。”
“到你曾祖父那一代为止,咱们家还都是武士的身份,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武士。”
听到这里,又助就问起曾祖父的名字,侍奉过哪位大名。父亲却缄口不言了,他好像非常害怕别人知道他们这家人的来历似的。
又助有一次试着猜:“您父亲难道是犯了谋反大罪吗?”
五郎左卫门马上变了脸色,骂道:“傻瓜,逆臣的子孙能像现在这样当针灸师傅吗?无论怎么着,你的祖先都是堂堂正正的。”真是这样的话只要讲清祖上是什么样的人就可以消除疑虑了,不过五郎左卫门又不往下说了。
又助在平井德次郎的道场取得目录资格的时候,师傅德次郎对他说:“证书上只写个‘又助’可不好看。”又助一想果然如此,为了符合目录证书的格式,他总要有个某家的某某人这样类似武士的名字。
当时,市民、农民们除了一些特殊的情况,是不允许拥有姓氏的。给町人看病的医生田中玄庵,歌舞伎演员市川团十郎这样,“田中”呀“市川”呀与其说是姓氏,不如讲是他们买卖的招牌。在正式的户口上,这些人依旧没有自己的姓氏。因此像又助这种情况,就可以像町人出身的医生、小说家、演员、诗人、私塾先生等人一样,给自己加一个户口上没有的,不需官方承认的姓氏。
“那您说我应该取什么姓才好?”
“即便是町人也有所谓的‘隐姓’。假如先祖是武士,子孙虽已成为町人却还暗地里保留着家传的姓氏。你先问你父亲试试。”
又助把师父的意思告诉了五郎左卫门。
他却说:“隐姓我可不能说。不过战国时代,我家祖先源自山城国的山崎村。你就以祖籍为姓吧,至于名字,咱们家属于嵯峨源氏,应该取一个字的名字才是。”
这么着又助的名字变成了山崎蒸,他把这新名字告诉了师父。
后者听罢,露出了一种山崎看不明白的神色:“不是奥野吗?”
“我的姓吗?”
“不喜欢的话也不要紧。我只是想令尊大概会中意这个姓氏才对。”师父似乎知道些什么。不光是师父,说不定这道场里不少人也知道他那个令人厌恶的姓氏,正因如此,自己才受到排挤的吧。
二
山崎邂逅他宿命的敌人——播州乡士大高忠兵卫,正是取得目录资格后不久的事情。
这天暑气甚重。黄昏时分,山崎在难波桥下雇了一条船,往土佐堀川纳凉。他叫船老大在船头下了网,打起些小鱼来一边烤一边饮酒。因没有招艺妓的钱,所以他只是自斟自饮,要醉还有些早。
船行至阿波蜂须贺藩的仓库后面,只听见空中飘来阵阵弦歌。原来对面船上坐着五个武士,五个艺妓。听武士的口音,估摸来自长州。他们一个个都喝得忘乎所以,唯有为首的那人,正襟危坐,面带笑容。看见这个面皮白净,满脸横肉的男人露出像庙里佛爷一般的微笑。恐怕是命中注定的恶缘吧,山崎只觉得那笑容异常碍眼。
他心里自问:“那是个什么东西呢?”想着就回头对船老大说:“好了,咱们回去吧。”
不幸的是,当船老板摇橹准备掉头时,船头不小心撞上了对面船的船腹。“啊”一声叫出来的是本来在船上手舞足蹈的一个干瘦武士,他在受惊之余赶紧用手去抓船舷,结果船身大大地往他抓的那边倾斜了过去。这人气得不住地叫:“喂!町人,滚过来!磕头谢罪!”
自然,此刻山崎的确是一身町人打扮。听到对方嚷嚷,为了避免多生事端,他立即转过身去,掏出手帕,包住脸颊,在下颌处打了个结。这时太阳已经落下,河水变得一色漆黑。
山崎向船老板使了个“他们喝醉啦”的眼色,然后低声吩咐道:“没关系,走吧。”
可是那只长州船的船老板,因为有武士给他壮胆,就半开玩笑地摇着船撵上了山崎的小船。一个武士上前一把抓住山崎的船舷,大喊:“你给我过来!”
“……”
山崎充耳不闻,背对着气势汹汹的长州武士,利索地用筷子翻着烤架上的鱼。
“你不长耳朵吗?”
那个看上去像是主客的,肥头大耳的男人,用扇子制止了武士。
“算了算了,原谅他吧,天这么黑看不清也正常。对方只是町人而已,你就别计较了。”
“正因为是町人,才更不能原谅。”
“算了,算了。”
山崎想:“真讨厌!”虽然听起来这人是在为自己开脱,可对山崎来说,劝架的内容反而更令他反感。
后来才知道这人名叫大高忠兵卫。人与人之间的因缘实在是非常奇妙,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就注定无法善了。
这时候本来抓着山崎船舷的武士,开始用力摇了起来:“再不过来,就弄翻了它!”
山崎不慌不忙地用筷子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随手就往背后一甩,分毫不差落到了武士的眼上。只听“啊”一声惨叫,武士抓着船舷的手立即松开了。
船是获得了自由,可是山崎心中的怒气却仍未消散。船在蜂须贺浜靠岸,山崎拿了根竹竿,在石堤上一撑就轻巧地跃上了岸。甫一站稳,他就愤愤地朝长州船喊话:“要干仗,老子在这里等你!”
所幸夜色昏暗,看不清他头巾下的面容。那条船上的人大概也只是打算吓唬吓唬山崎吧,船缓缓靠岸之后,从船上跳下来一个武士,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长刀。他的脚尖刚沾到岸边的石阶,山崎手中的竹竿就横着朝他的面门扫了过来。中了!这一下打断了武士的鼻梁,让他一头栽进了河里。山崎的棍法并不是白学的。
男人落水的同时,他又将手中这一十三尺长的竹竿在空中一翻,顶住了武士的背部,把刚刚要浮出水面的人按进了水里,还不解气似的连续戳了好几下,就是不肯叫男人出水换气。也不知道他在这竿子上使了什么巧劲儿,长州人像是被吸在了竿底,只能痛苦地在水下翻腾。不一会儿四肢就耷拉下来,身体缓缓地浮上河面。
“死人啦——!”
当船上的人反应过来,慌作一团的时候,山崎已经悄悄地沿着蜂须贺藩藩邸白色围墙边的小路逃走了。
其实那人并没有死,不过是侧腹受了点伤罢了。但是山崎的执拗由此可见一斑,竟为了这么点小事歇斯底里结果差点酿出人命官司。
翌日,山崎吓得心脏差点停止跳动——昨天劝架的那个武士大高忠兵卫竟然来了道场。
“知道是我干的了!”这是山崎的第一反应,不过事情却并非如此,大高看样子只是道场主人平井德次郎请来的客人。
这大高看来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连德次郎待他也殷勤备至,简直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德次郎集合了门人介绍说:“这位大人是著名的具足师。”
具足师即制作甲胄的匠人。据他说这个具足师是应大阪城城代松平伯耆守的邀请,特意从播州到大阪,现在是城代府的贵客。他一面为伯耆守设计甲胄,一面也在诸藩国位于大阪的藩邸进进出出,被各藩奉为上宾。昨天那些长州藩士,大概也是设宴招待他的吧。
德次郎恭敬的态度一部分就源于大阪城代对大高的另眼相看吧。不过,好像又不仅仅为此。这人的身份,十有八九是个乡士吧?再加上具足师的身份。可就算有制造甲胄的手艺,也不值得众人如此推崇才是。
紧接着平井道出了他来这道场的目的:“大高兄的剑道与我同属一派,他是播州河北源藏先生的高足。大高兄在大阪期间,为了不荒废武艺,会时不时地莅临道场指导大家的练习。今后,尔等应该把大高兄看作师父同样,向其多多请教。”
这期间忠兵卫一直正襟危坐,咧着嘴满面笑容。等师父说完,他傲慢地向大家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这东西到底什么来头?”山崎心中犯了疑惑。
从此开始,大高每天都来。他倒真像德次郎介绍的那样,武艺相当不错。道场里除了主人外还有两个有免许皆传资格的元老,大高的武艺和他们不相上下,不,甚至是略胜一筹。这激起了山崎的好胜心,“不知道和我比起来,孰高孰劣。”他暗暗地摩拳擦掌。看大高的剑术练习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不过,奇怪的是师父平井从来不安排他和大高交手。平井对他说:“你可千万不要和大高兄交手。”问起缘故,德次郎勉强地笑了笑,像是安慰他似的回答:“理由你自己应该知道。”
“难道是师父知道了那次的事?”瞬间他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但仔细回想师父的口气,山崎又觉得不像。“总之,大高是个讨厌的家伙。”他在心里做了结论。
不过,当山崎知道大高是个登徒子之后,这股厌恶之情彻底爆发出来。可是客观地说,所谓的“登徒子”也不过是他主观的判断,是否符合事实也就不得而知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道场的后面建着酿酒作坊的好几个大酒窖,酒窖之间是条寸步难容的窄道。因为在这条没有什么用的巷子里来来往往的只有野狗,也被叫做“狗道”。这天,大高的身影却出现在这个昏暗的巷子里。他不是一个人,旁边还站着师父的女儿小春,两个人正说着什么悄悄话。自然,这两个人也可能不是特地选个僻静的地方私会,只是单纯在路上碰到,寒暄两句而已。
不过,小春的态度很不寻常,面对忠兵卫的她几乎可以说是在搔首弄姿了。
忘记说了,其实山崎心中对小春也有一份爱慕之情。可是小春从不在父亲的弟子面前露出一丝笑容,对町人山崎更是异常冷淡。倘若在哪里碰上了山崎,即便对方朝她打招呼,小春也经常装作没看见。
因此,看见两个人在巷子里密会,胸口都要贴在一起了,山崎就故意快步走了过去。小春一见来了人,立即狼狈地扭头跑出了巷子,剩下的大高却一副沉着的表情,满不在乎地朝山崎笑了笑。
“是你啊。”话语中半点没有想辩解的意思。不是他心中有了什么对策,就是天生性格使然,秘事被撞破了也能坦然以对。
一肚子火气的山崎自然说不出“打扰您了”这类卑屈的寒暄。想来真不愧是后来当上了新选组副长助勤的男人,他忍住怒火默默地行了一礼就走了过去。
然而忠兵卫可没放过他:“请留步!”
“有何贵干?”山崎回头对上了大高的笑脸。
“我听说你是这道场里武艺最好的,在下能否向你讨教几招?”
“对不起,我还很不纯熟。”
“您过谦了,看您的眼睛精光毕露,脚下也很有章法,一定身手不凡。作个町人,真是可惜了您的才能啊!”他边说边朝山崎走了过来,越过他的肩膀,又走了五六步,突然又道:“您知道吗?那个人死了。”
“这个男人认出我了!”山崎心下一惊,手无寸铁的他立刻伸手去夺大高身上的短刀,可反被对方制住了。
“对你可真不能掉以轻心呐。要比试的话,这个狗道可不成,咱们到道场去。”
山崎盯着大高的脸嘲讽道:“原来如此。您说在狗道比武是不成的,那密会的话是不是也应该去出逢茶屋呢?”
“什么时候请你告诉我茶屋的地址吧。”忠兵卫依旧语气沉着。
不知道什么缘故,大高看着他的眼中始终隐含着一种轻蔑的色彩。山崎则只能用不逊的态度作为回应。口拙的他想不出能用来反驳的话,只是暗自下了决心:“总有一天,杀了这个混蛋。”
然而他最担心的还是那个死了的男人,他的亲属要来找自己报仇可如何是好。万幸的是,死者的亲属到底也没有来。要么是大高没有告诉长州藩邸的人:杀人者乃平山道场的山崎。要么是死者的家属怕俸禄被收回——毛利三十六万石大名之家的武士,竟然被町人的一根竹竿打下水溺毙,并且凶手还没能当场擒获,又在其他武士的眼皮底下逃之夭夭。这种耻辱可不是简单处罚就能了事的。
然而,说要和他比试一番的大高,虽然这之后接连三天来道场,却对之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恐怕是平山用什么话制止了大高吧。
“师父到底怀着的是怎样的顾虑呢?”山崎还没有想明白这些事情,大高就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听同门说,他给大阪城代制作设计盔甲的工作完成之后就往京都去了。
在这之后山崎才终于知道了大高的出身来历。其实说起来,知道大高身份的同时也打开了通往山崎自己身世的大门。
三
后面发生的事更是出人意料。
文久三年的晚秋,山崎即将成为新选组的一员,为了告诉家里这个消息,他特地回了趟高丽桥的老家。
父亲五郎左卫门突然问起他来:“你的道场里,是不是来了位有名的具足师?”
山崎回答:“不,已经不在了。他已经去京都了。”
“这样啊,已经不在大阪了啊。”父亲像是松了口气,然而还是有些不放心,“那个人是播州人氏?”
“对的。”
“是个什么样的人?”
山崎仔细把他和大高的因缘讲了一遍,父亲的面色渐渐难看起来。
“这个人就是赤穗四十七名刺客中大高源吾忠雄的子孙。”父亲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那还是一百六十年前的元禄十五年,赤穗浪士袭击了吉良的府邸,杀了他给主公报了仇[65]。这次复仇行动的首谋乃是大石内藏助。他留下的次子吉千代,以及其他赤穗浪人的遗孤,共十九人。这些人后来不是遭到流放就是交给亲族予以软禁,直到六年后的宝永六年正月,才全部获得赦免。
在这之后,义士的遗子和亲属获得了来自各方特别的优待。诸藩国大名,也都乐意把他们招募到自己麾下。
然而义士之一的大高源吾却没留下儿子,他的亲戚中有一户乡士住在播州揖保郡,所以就在他家中挑选了一人作大高源吾的死后养子,继承他的香火。这便是忠兵卫的家世了。
因为是出了义士的家族,在播州一带自然颇富声望。就连以揖保郡林田为领地,所领只有一万石的小大名建部家,也从这个家族请了一名武士(这人就是以后将会说到的林田藩藩士大高又次郎重秋)。
因此忠兵卫逢人便炫耀道:“吾乃赤穗义士大高源吾之曾孙是也。”在乡士、具足师之上,还有这个标签,这才让他在诸藩武士中受到特别的敬重。甚至大名们也都像接待贵宾一样将他请来,以便在酒席宴前听他讲讲祖先的故事。
“那小子这么趾高气扬,原来是这个原因啊!”
赤穗义士的后人——对于武士阶级来说,没有比这个更荣耀的家族了。
大高源吾本人行事,据说也是颇豪放爽快,在评书《义士铭铭传》中是很受人喜爱的人物。因此社会上的人都把忠兵卫当作大高源吾本人一样优待,连忠兵卫自己大概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可恶的东西!”正因为知道了这些,山崎才更不能容忍对方的傲慢。
这一年的岁末,山崎蒸正式加入了新选组。
回顾起文久三年这一年来,三月新选组成立,九月局长芹泽鸭被近藤一党暗杀。后来随着近藤掌握了组内的领导权,队伍也壮大了。近藤派手下人到京都、大阪地区的剑术道场里,四处搜罗人才,邀人入伙。
负责招募队员的人自然也到过山崎所在的道场。“能成为武士”——新选组的这个宣传对山崎而言很有吸引力,他立即下了应募的决心。他换上了武士的装束,发式也按武门的传统重新理过,就这样去了京都壬生村的新选组屯营,拜访了近藤勇和土方岁三,向他们出示了目录证明,也当场与人对战展现了自己的实力。看罢近藤高兴得握着山崎的手说:“山崎君,为了国家,一起好好干吧。”
又过了几天,到了元治元年的正月,山崎又回了趟大阪的老家。他抽出一天去道场问候师父,不巧当时师父并不在家。
师父的女儿对他依旧一脸冷淡:“您要等会儿吗?”
“请让我等师父回来吧。这次错过了,下次想要重逢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既这么说,小春只得让他进了屋,不过并没领他进客厅,而是让他坐在道场冰冷的地板上。
山崎心想:“我今时的身份可不同往日了啊。”虽然心头冒火,可他还是不得不坐在那里,冰凉凉的地板冻得他牙齿都在打战。
大高到底和他有缘,其时正是他坐在里屋的客厅里呢。
忠兵卫误解了山崎的来意,于是警告小春:“他是来做探子的!”
其实数月之前,两人的立场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山崎虽然还是新人,却也算是保幕派新选组的一员。另一边,此刻山崎还不知道的是,忠兵卫和他的堂兄林田藩藩士大高又次郎重秋,很早以前就和长州主张倒幕的尊攘人士有联系。他借着具足师身份的掩护受到各藩的款待,暗地里却说服诸藩当权者也和长州一起,实践反幕府的尊王攘夷。
去年八月份的时候,情势出现了重大变化。一直以来主导京都政局的长州激进攘夷派在八月十八日的政变中败北,被逐出了京都。长州军簇拥着亲长州的七位公卿,一起撤回了母藩。
这之后,长州藩与幕府公开决裂,被称作“朝敌”。他们在京都、江户、大阪的藩邸遭没收,潜伏在京都、大阪的长州人成为新选组、见回组重点镇压的对象。新选组和见回组对待他们一向是格杀勿论。就连长州在京都的总联络人桂小五郎此时也只能打扮成乞丐,四处躲藏。
大高也属于长州浪人团,自然也在被追捕之列。最近他刚从京都脱身,好容易藏在了这谷町道场里。偏巧山崎这时来拜访,无怪乎会被他当作探子。
山崎这厢却是毫不知情。他坐了片刻,只觉得地面寒气袭人,不得不换为站姿,心中不住地抱怨:“为什么不让我进客厅。”
满腔的怒气再加上受了凉,忽然就有些腹疼难忍。山崎知道后院有个露天厕所,客厅那边也有两个。不过当时剑术道场的惯例是,客厅里的厕所是给客人使用的,道场的门人无权进去。可是山崎心想:“我现在身份已大不同以往了。我是会津中将大人麾下的一名浪士,理应使用上厕。”
山崎一脚踏进了通往客厅的游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这声音自然惊动了客室里的忠兵卫。他对小春说:“你看没错吧,他是来当密探的。”
“那你快点逃走吧。”
“没用的。他孤身前来只是为了探探虚实,屋外肯定早已有了埋伏。逃不掉的话,倒不如杀了这小子,用他的血来祭尊攘大军的军旗。”
乍一看沉稳刚毅的大高在经过了这几个月疲于奔命的生活之后,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原本按他的性格,倒不是那种成天把“杀了”、“砍了”挂在嘴边的人。
看到山崎进了厕所,大高立即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蹭了过来,他守在厕所的出口,蹲下身子单膝着地,手里紧紧握着刀柄,准备在山崎出来的时候将其一刀毙命。
“咦?”山崎吃了一惊。原来大高一时大意,在拔刀的时候,发出了不小的声音。为了不打草惊蛇,山崎继续弄出水声,一边拔出短刀,一边用右脚猛地踢开厕门。
“啊!”忠兵卫狂叫着砍了过来,因为早有防备,山崎身子一闪,只擦破了右胸口上的一点皮。血染红了他雪白的衣襟。
“妈的!忠兵卫!”
山崎一下子蹿出了厕所,这时他手里的家伙已经换成了长刀。
“忠兵卫,你到底想干什么?”
“别装傻,走狗!”
忠兵卫两眼斜吊着,透出凶光。平时那个处变不惊,悠然自得的大高,和现在这个近乎疯狂的男人,简直判若两人。
“看招!”
忠兵卫提刀挥砍直下,山崎下意识地用手里的家伙格挡,顿时火星四溅,铁屑乱飞。用真剑和人一决生死,对山崎来说还是首次。
忠兵卫见一击不中,只得重新摆回进攻的架势,定了定神。
山崎也双手持剑在胸下,剑尖微微上挑。
“忠兵卫,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山崎,不,应该叫你奥野将监的子孙吧。有什么样的祖先,就有什么样的子孙,血缘这东西真是神奇。不晓大义,却想伤害我这种忧国赤诚之士吗?果然是你这种出身的人会做的事!”
山崎听了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琢磨:“他是认错人了吧。什么奥野将监,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这时忠兵卫的刀尖晃得如同鹡鸰的尾巴,这正是一刀流的招数。山崎想先发制人,正准备往前一步的时候,右手边的障子门突然打开了,一个桐木炭盆猝不及防地朝着他面门飞了过来。
扔火盆的正是师父的女儿小春。山崎赶紧往后一躲,大高这时候趁机跳了过来。山崎见状不妙,立即从廊上跳下院子,飞也似的逃出了道场。
从他背后追来的只有小春的骂声:“这个走狗——”
“为什么我要受那女人和忠兵卫这般对待啊。”山崎这么想着,眼里不断涌出委屈的热泪。
四
山崎蒸进入新选组后,没过几个月就晋升为副长助勤(中队长)。此外他还兼任监督、侦察的工作,新选组中提升这么快的人是很少有的。
至于山崎受到优遇的理由,在昭和三年的时候子母泽宽曾向已是老人的八木为三郎了解当时的情况,并且记录了下来:“山崎和林都是大阪出身,尤其是山崎对大阪的商业布局十分清楚,在豪商中也交友广阔。”
按今天的话讲,山崎熟知大阪商界的情报。当新选组缺乏资金的时候,就由山崎带着干部往大阪筹款。
“他们一去,也不知道能筹回多少钱来。不过倒经常听见他和我父亲说‘这次,又要我到大阪去赚一票啦’,一般队员则都说‘山崎助勤是大阪财神爷的儿子,搞钱的手段真有一套’。他能超越一般的队员,身居高位就是因为他有介绍豪商给新选组高层认识的门路。那时山崎不过三十二三岁,身材魁梧,皮肤黑黑的,倒不是那种口若悬河,妙语连珠式的人物。”
山崎身上没有一点才子气质。
新选组内文采风流的人物,几乎都被近藤、土方杀了,山南敬助、伊东甲子太郎就是例子。近藤自己是农民出身,因此也更欣赏那种浑身乡土气的率直青年,对于城市中才子型的武士,与其说不喜欢,更准确地讲应该是惧怕。
山崎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大阪町人,却稀奇地保留着一股纯朴气息。所以近藤总是“山崎君,山崎君”的,对他格外关怀照顾。山崎从没有想过自己这样阴郁的性格也会有人喜欢,感动之余自然就决心用自己的性命来报答这份知遇之恩。
山崎时常往返于京都与大阪之间,目的自然是为了募集献金。
说山崎本人在大阪的富商中吃得开,还不如讲大家都是看他本家的面子。“赤壁”针灸师傅的病人从大阪的豪商到他们的家人、掌柜都有。正因他是“赤壁”的公子,才能轻而易举进出鸿池、天王寺屋、饭野这些豪门。
可是他父亲去世的时候,山崎却碰巧在京都,哥哥继承了“五郎左卫门”这个名号继续经营针灸店。这天,山崎趁回大阪的机会问哥哥:“咱家的病人中有个叫奥野将监的人吗?”
哥哥一听脸色立即变得铁青:“这话可不能乱说,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于是,他把大高忠兵卫的事情说了一遍,随后五郎左卫门好像是豁出去似的道:“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原来奥野将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一百多年前,奥野将监是播州赤穗藩的番头[66],俸禄一千石。和大石内藏助、大野九郎兵卫一样是浅野家的重臣。主君被判切腹,也没有留下继承人,藩国的家系就此断绝了。奥野起先和内藏助等人共同进退,积极参与到为死去主君复仇的行动中。不过半路他却突然变节,失去了踪影。在他逃走之前,一同谋事的横川勘平曾想挽留他,奥野却说出了心里话:“不管别人怎么骂我,说不懂恩义禽兽不如,但是我到底不想就这么死了啊。”
“这位就是我俩的曾祖父。”哥哥对山崎说。
奥野带着他的家人流浪四方,晚年改了名字,定居大阪当了个针灸师父,这就是“赤壁”的由来。赤穗藩的土地被幕府没收后,除了参加复仇行动的四十七义士外,其余三百余名藩士都忍受着来自社会各方的白眼,了却残生。大家要是知道了你本是赤穗出身,立刻就指责说:“忘了主君的恩情,罔顾武士的大义,拒不参加复仇义举,简直禽兽不如。”据说所到之处,附近的商户连米、大酱都不卖给他们。
他们不被其他藩国所容,没有重新出仕的机会。为了活命,只好改名换姓,隐瞒自己的籍贯,在他乡流浪。因为害怕旁人的冷眼,就是对自己的子孙也决不泄露这些身世。
“虽然如此,”哥哥对山崎说,“去世的父亲大人,在临终之前,还是跟我说了这个秘密。他告诉了我将监大人的故事,又反复叮嘱不可向第三人透露此事,就是又助你也不行。不过,父亲大人一直以为他隐藏得很好,但好像还是被世人察觉了。举例来说,在我小时候就已经有人和我说过这些事情。你去的那个道场,师父平井德次郎对咱家的底细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原来是这样。”
听完哥哥的说明,山崎终于明白了师父的用心,还有那些令人疑惑的言行。不让他和大高忠兵卫比武,是怕他们两个借着比武了结私仇,万一变成了生死决斗就麻烦了。给他取姓名时问他是否有隐姓,肯定也是因为知道了他的家世。不过师父是那种坦坦荡荡、公平待人的君子,对山崎很是照顾。但师父的女儿小春却不是这样。她对山崎近些年来的冷淡和轻侮这下都得到了解释,正月里往他脸上扔的火盆,也是源于这女人愚蠢的正义感吧。
山崎脸色苍白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然而,即便知道了,也无力改变。
“那,我以后该怎么办?”
“保守这个秘密!这个世道,是只要一说是大高源吾的曾孙,忠兵卫就会受到攘夷浪士青眼相加的世道。可是反过来,万一你被新选组的人知道是奥野将监的子孙,就只会招来无益的侮辱。千万别说出啊!”
“我绝对不会说的。”他下定了决心:非但不会说,我还要变得更加勇猛才行。不,光是勇猛还不够。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绝不能背叛新选组!因为唯有这么做,才是对世人无故加诸自己身上的冷眼的,最酣畅淋漓的报复。
他在心里暗暗地起誓:“让大伙都看看,我山崎蒸也是个出色的男子汉。”
五
自此之后,山崎只是一味地在京都杀人。
虽说新选组的工作本来就是杀人,但是谁都没有山崎这么卖力。他不仅斩杀那些流窜到京都的倒幕浪人,作为队内的警察和密探,山崎的手还染上了自己同僚的鲜血。一旦发现违反队规,或者企图挑战近藤领导地位的人,他立即就将其揭发、正法。
然而他在新选组中最大的功绩,还是后来被称为“池田屋之变”的事件。这事发生在元治元年六月(公元1864年),不过却不是突然发生的,早在一个月前,京城里就开始流传种种危险的谣言,说是长州藩的浪人要挟持天子到萩、或是山口,建起临时行宫,打算挟天子以令诸侯一举实现尊王攘夷。为此很多长州或亲长州的浪人,都乔装打扮,潜入了京城。
担任京都守护职的松平容保感到不能掉以轻心,立刻叫来了近藤和土方下达命令道:“你们去调查一番。”近藤和土方很清楚,这对新选组无疑是天赐良机,他俩正可趁此机会扬名立万。回去之后,他们立刻命负责侦察的队员全部换装,乔装成平民的模样走街串巷,暗中访查长州浪士的蛛丝马迹。
山崎伪装成药贩子。这一招相当高明。起初,他投宿在大阪天满的船宿,这期间购买了大量的药品,和船宿的主人家也熟稔了。然后,山崎托他写封介绍信给位于京都三条小桥一家叫“池田屋”的旅店老板。他在信中特意关照说:“这是非常重要的客人,请多多照顾。”这样池田屋方面就很放心地给山崎留了房间。
山崎盯上这家池田屋是有原因的:经所司代[67]的衙役调查,发现最近这家旅馆有许多浪人打扮的人出入。山崎自从住进池田屋,天天出门四处推销从大阪运来的药品,再购入京都的原材料。因此旅馆的人对他愈加放心,栖身在此的尊攘志士也终于对他放松了警惕。
“喂!卖药的,你赚大钱了吧?”甚至有人和他开起这样的玩笑。
山崎呢,本就是大阪町人出身,应付这种事情易如反掌:“可没有什么赚头呐。京都的买卖人锱铢必较。江户呀、大阪呀一天就能谈成的买卖,在京都就要花上十天。生意谈不拢,房钱却一天比一天多,真受不了!”这样又有谁会想到这个小商贩,居然是新选组的干部呢。
实际上,他每天都悄悄地将进出旅馆浪人的人数、言行、籍贯等记录在小纸片上,瞅准时机扔到窗外。在他窗台下面总躺着个乞丐,这人就是所代司的差役渡边幸右卫门。渡边一捡到纸片,立即奔向三条大桥。桥下等着他的是新选组负责侦察的组员川崎胜司,他化装成个女乞丐以掩人耳目,白天躺在三条大桥桥下,天一黑就跑回壬生村的屯营——这就是情报网的构成。
到了六月的某天,山崎正从开了一条缝的障子门后窥视,发现有个白白胖胖的男人走了过来。“那是大高忠兵卫!”愤怒、仇恨,这些字眼都不足以形容,一股异常强烈的感情涌了上来,山崎只觉浑身不住地颤抖。
“啊!那是大高忠兵卫!”
这天,他悄悄地跟在大高的身后监视其行动。大高的藏身之所原来在四条小桥西头北街上,他在那里租了间小屋。到了夜里大高就从后门出来,顺着小路往北到西木屋町,再往西拐进个巷子,巷子中间挂着个写着“枡屋”的灯笼,灯笼下面就是古董店的入口了。大高警觉地看了看周围,然后轻轻地叩了叩门,不一会儿门“吱呀呀”地开了,大高立即钻了进去。
山崎暗想:“这里面定有古怪。”
第二天他又去咨询了当地的町年寄[68],那家店果然十分可疑。枡屋的主人叫喜右卫门,和诸藩的藩邸都有贸易往来,但是去年家主病死了,又没其他亲戚,所以应该是绝户了。但是今年,来了个自称是“喜右卫门的亲戚”的人。他住进这家店,继续做起了古董买卖。最奇怪的是这个人的脸,怎么看怎么像是住在土界町丸太的古高俊太郎,而他是毗沙门堂家的家臣。
“这里就是巢穴吗?”山崎立刻回到壬生村的屯营,将这一情况告诉了近藤。这一天正是六月四日。
傍晚时分,近藤亲自带领二十几名队员奇袭了枡屋,捉住了古高。他们从屋里搜出了大量的武器弹药,还有攘夷志士之间的往来书函。这还不算,拷问了古高之后,一个更惊人的阴谋浮出了水面:倒幕浪人们决定在六月二十日前半夜,趁着大风在御所周围放火。然后找机会斩杀京都守护会津中将,用他的头祭奠军神,再簇拥着天子转道长州。这帮人在起事之前,准备于六月五日在三条小桥的池田屋进行最后一次集会。
近藤听到这个消息非常开心:“山崎君,你干得真不错!在我们发起进攻之前,你还要在池田屋观察一下情况的发展。”
山崎很快回到了旅馆,这时他的药箱里装的已经不是丸散膏丹了,而是锋利的大小刀,厚重的铠甲,他决定在大队人马来时,合兵一处,大杀一场。
“我一定要把忠兵卫给砍了!”山崎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
这真是无巧不成书,近藤交给山崎的任务正和一百多年前元禄时代那次复仇行动中,忠兵卫的先祖大高源吾的任务一样。
当初大石内藏助命令大高源吾伪装成吴服店的店员,隐姓埋名,千方百计寻找机会接近主君的仇人。终于在元禄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大高掌握了仇人的行踪,确定吉良在某个时刻必定于家里睡大觉。就是因为这个情报,大石内藏助确定了最终复仇的时间。
现在山崎正在做着大高忠兵卫的曾祖一样的工作,唯一的区别就是大高源吾伪装成卖吴服的,而山崎则打扮成卖药的。
元治元年六月五日,山崎在池田屋的卧房内等待太阳下山。这天正好是京都有名的祇园祭,天一黑在四条大街周边摆满了花灯,到处响着热闹的祇园囃子(日本音乐名称)。随着这热闹的音乐,天还没黑,浪人打扮的各色人等就陆陆续续走进了池田屋。
山崎掐指一算一共有二十多人,以他看来所有的人都长得面目狰狞,一眼就知道是长州派的激进攘夷武士。
大高忠兵卫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一进门他就挥手招来旅馆老板池田务兵卫,低声嘱咐道:“关门——”
“终于来啦!”
山崎显得异常亢奋。
大高的脚步声直接上了二楼,然后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照此看来刚才那二十几个人都集中到了二楼。
天气非常闷热,可住在楼下的山崎还是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又上了木板,让屋里变得密不透风。他屏气凝神,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过,濡湿了衣衫。
就在这时——
近藤带领队员集中到离池田屋不远的町会所,等待会津藩的藩兵到来。但是直到各条大街上的花灯熄灭,喧闹着的祇园囃子静下来,还是连藩兵的影子都没看见。
一定要等增援的原因倒不是近藤勇气不足,实在是他手头的兵力太少。不知为什么,最近新选组的病人特别多,今天晚上能够出动的兵力只有三十人不到。如今这三十人分成两队,土方领着二十个人在木屋町三条四国屋一带大肆搜查。现在算上近藤自己,能调动的人手满打满算也只有十个。
“十个人,成吗?要是真算起来,恐怕连十个人也没有。前门、后门警戒就要五个人,冲进去五个人,五个人,成吗?”
近藤独自烦恼,可最后还是找心腹冲田说出了自己的忧虑。他大概想通过与冲田谈话整理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
“我也不知道哎!”冲田咧嘴大笑,他笑得那么灿烂,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不过我在想啊,四十六名赤穗浪人实行复仇计划的时候,对手不过才一个人,可是我们现在总共只有五个人……”
“……”
近藤一声不响,看来是生气了。
到了亥刻(晚上十点),会津藩兵还是没来。照事前的协商,会津藩要调来一千五百名士兵,加上当地的衙门,一桥、彦根、加贺诸藩的藩兵,应该有超过三千人包围池田屋。可是现在,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不等他们了,机不可失!”
近藤毅然决定开始行动,后世如果有人质疑这新选组的头领是否真有万夫不当之勇,那么他目前的行动就是最好的证据。
“诸君,我们几个人就够了!”
“好的。”冲田微微点了点头,脸上带着孩子一般天真的微笑,其他人也差不多,比起那种视死如归的亢奋,冲田身上更多的是沉着冷静。
一行人在深夜的道路上狂奔着。
当他们赶到池田屋门前,近藤立即命令原田左之助、谷三十郎把住门口。
“跟我杀进去的有——”近藤朝冲田总司、藤堂平助、永仓新八、近藤周平点头示意,再加上他自己一共五个人。除了近藤的养子周平之外,其他人都是队里数一数二的剑客,他们的衣服都是横染的浅黄色底子,臂上套着袖标,外罩特制的羽织,个个都显得杀气腾腾。
来到池田屋时,近藤先走到山崎紧闭的窗前,低声问了几句。
已经等得焦躁不堪的山崎立刻打开了大门,招呼大家进来。他向局长汇报说:“凶徒共二十余人,全都集中在二楼。”
“您辛苦了,老板呐?”
近藤看了看周围,突然大喝一声:“吾等乃会津中将麾下新选组是也。现有上命在身,多有得罪啦!”话音未落,他就跳上玄关,一个箭步蹿上楼梯,直奔二楼。这时他亮出了刀——那正是著名的二尺三寸五分的虎彻。
刚到二楼他就和毫无防备的土佐脱藩浪人北添佶磨打了照面。近藤毫不客气地一刀砍了上去。
“哇!”
一声惨叫之后,重物摔在地上的声音让在房间里围坐一团,酒兴正浓的浪人们吓了一跳,在场所有人都像被电击了似的立即站起身来。
“诸君,好像是壬生那帮人!”
长州的吉田稔磨异常平静地拔出了腰刀,只见他不慌不忙地躲开了藤堂平助的攻势,反手就是一刀。
藤堂仰面朝天倒了下去,不过他还活着——多亏头上系了钵铁[69]。吉田赶上去想再补上一下,后面的永仓冲上来,照着吉田的后背就捅了上去。这时从永仓身后又出现了肥后浪人宫部鼎藏,手起刀落。所幸永仓衣内披着铠甲,并没伤到皮肉。
清剿反幕浪人的行动变成了一场乱斗。
浪人们一看来者不善,纷纷拼着性命从二楼杀下一楼,准备逃出池田屋。可他们怎会想到,山崎正在楼下等着他们呢。头一个连滚带爬下来的是宫部鼎藏,一见山崎,顺手就拔出胁差朝他扔去。然而飞出去的胁差并没有投中目标,反而是山崎的长刀捅进了他的肚子。刀柄没入小腹,刀尖从后背冒出。山崎一用力,宫部往前踉跄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
接着飞下来的是长州杉山松助的尸体。
再往后从楼梯滚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山崎念念不忘的仇敌——大高忠兵卫。
“大高忠兵卫!”
大高滚到山崎的脚边,顺势爬了起来,轻蔑地说道:“噢,我道是谁,原来是奥野将监的曾孙啊!”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山崎一言不发地冲了上去。大高一刀砍向他的手臂,山崎用刀挡开,往后一蹦。
“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忠兵卫!”
“我们俩的缘分还要从赤穗算起啊!”
“我就是胆小如鼠的奥野将监的曾孙,今天我就要把你这个厚颜无耻的义士子孙送进地狱。你也别再吃老本了,今天就要送你回老家!”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山崎听到这里,只觉血脉贲张,眼前一片漆黑。他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此后他的记忆只剩下了零星的碎片。他砍过鸭居(房门的横梁),劈过楼梯,捅上了房柱。等他清醒过来,忠兵卫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小子溜啦?”
他沿路追进了庭院,这时楼梯后面的灯笼房旁闪过一个人影。
“臭小子!”
大高朝着山崎的背部砍来。虽然因为披着盔甲的缘故,并没有受伤,但这一击足以使山崎整个胃里翻江倒海。
山崎勉强挡开了头上的攻势,可到底露出了破绽,肩头被大高砍中一刀,虽没有出血,肩胛骨却几乎断了。
“不好!”
山崎蜷起身体想要逃走,但大高怎会放过他!利刃横着劈过来。山崎被刀尖扫到,但在护甲的保护下,并没失去战斗力。他拼命往前爬,希望能躲开大高,可敌人还是抢先一步迈到了他的面前。
“还想逃啊!狗畜生!”
山崎心下发觉不妙的同时,暴怒却已让他手中的刀产生了奇迹。
只见他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口中“哇”的一声大吼,刀就抡向了大高的脖颈。大高的头朝右一偏,不过这并不是他自己转的头,而是山崎的一刀所致。这时他的头和脖颈只剩下连着的一层皮了。大高已经断了气,山崎却还是不肯就此罢手,他发了疯似的,朝敌人的尸首乱砍一气,那架势不像在杀人倒像是在剁肉!
山崎发泄了一通,又仰头朝着天上叫道:“将监爷爷,您好好看看!”
山崎为什么这么叫?身为笔者的我也着实不懂。虽说不明白,暂且也记录下来以飨诸位看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