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传统文化与建设基督教神学

德尔图良的护教篇是早期基督教文献中的范文。阅读德尔图良的著作首先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是,德尔图良是传统文化的摧毁者,是希腊罗马文化的否定者。“这位伟大的北非神学家似乎代表着‘基督反对文化’(Christ-against-culture)这样一种立场。然而他的言论比他的实际要激进得多,要坚韧得多。我们将有机会看到,他事实上不能使他自己和教会完全摆脱他所依赖和参与的文化,而异教徒则认为教会与这个文化是分离的。但无论如何,他是教会史上反文化运动最典型的代表之一。” [36] 然而通过进一步的思考我们还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德尔图良虽然以反文化的面貌出现,但是最终并未能避开基督教与希腊罗马文化融合的难题,他的反文化实际上仅仅是创建基督教文化的一个必要的组成部分或前提性工作。这一点在德尔图良那里或许是不自觉的,或许是口头上不承认,实际上已经这样做了。简言之,德尔图良对传统文化的否定与他对基督教拉丁神学的贡献是相辅相存的。

德尔图良从他的传道生涯一开始就是一个基督教信仰的捍卫者,福音的传播者,也是一个要求严格的人,容不得半点妥协。德尔图良想要识别一种真正的基督教的热情引导他发现了基督教与异教哲学之间的差别。他比其他护教士要更加强调两者之间的敌对。德尔图良接受传统教育的程度很高。杰罗姆在一封信中提到:“还有什么人比德尔图良更博学,更敏捷?他的《护教篇》和其他反对异教徒的著作包含着这个世界的所有智慧。” [37] 但他拥有的知识没有使他对异教徒的哲学产生同情感,而是敌视它。当时有一些基督教护教士把基督教当作一种真正的哲学,德尔图良则说:“不能将基督教视为一种哲学,基督徒与你们的哲学家在认识和方法上都没有什么相似之处。” [38] 异教哲学在合理性和清晰性方面不会超过基督教,它只不过是这个世界智慧的材料,对自然和神道的粗糙的解释。基督教与希腊哲学无关。他在别处说过:“雅典与耶路撒冷到底有什么关系?学园和教会有什么一致的地方?异端与基督徒有什么相同的地方?我们的教诲来自所罗门(Solomon)的殿堂,他自己教导我们说‘简洁的心灵才能寻求主。’让那些创造所谓斯多亚学派的基督教、柏拉图学派的基督教、辩证法的基督教的企图统统见鬼去吧!” [39] 企图在希腊罗马哲学中为基督教的学说找到相对应的部分是徒劳无益的。

就这样,德尔图良否定了学习异教哲学的必要,并重申保罗关于哲学的警告。“不要让任何人通过哲学和空洞的欺骗误导你们,它只是人的传统,与圣灵的智慧相对立。”然而,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在他的精神活动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与异教哲学的关系的另一个方面。在解释和证明基督教的信仰时,德尔图良本人毫不犹豫地使用他在皈依基督教以前学到的哲学知识。他对以往哲学著作的引用也比比皆是。例如他在证明上帝存在时引用了斯多亚学派的宇宙理论。他在解释基督教的逻各斯概念时明确地说:“很显然,你们的哲学家也将逻各斯,即圣言和理智,视为宇宙的创造者。” [40] 后来当他解释三位一体的奥秘时,德尔图良似乎忘记了他那简单自足的信仰。他的解释无论是用语还是观念都从希腊哲学典籍中做了大量的借用。他甚至公开承认哲学家的教导有时候与我们的相同。 [41] 如果说他把大量的非基督教的理性遗产带进基督教,那么他这样做不是为了在两者之间架设桥梁,而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基督教,使他为基督教信仰的辩护更加有效和有力。我们可以看到,他在这样做的时候,作为希腊罗马文化核心成分的哲学已经渗入他的神学思想。

德尔图良对异教哲学的态度就是由这两个矛盾的方面组成的。一方面是对异教哲学总体上予以否定,另一方面又汲取它的术语和逻辑推理。他告诉我们基督教与异教哲学的矛盾实际上是信仰与理性的矛盾。他认识到两者的差别,把基督教的信仰在严格意义上理解为接受《圣经》的权威性教导。这样的简单信仰对拯救来说足够了。但是基督徒在解释信仰时需要寻求理性的证明以便护教和宣传,这种时候他完全可以这样做而不会损害他的信仰。如我们所见,德尔图良本人尽管不相信这样做有什么用,但在用哲学知识解释基督教的学说时是毫不犹豫的。很难相信他在这样做的时候会感到他自己的信仰受到了损害。相反,那些德尔图良在皈依基督教以后用于基督教学说的哲学解释也帮助了他的信仰,他由此获得的信念并非是无价值的。

德尔图良这个范例使我们确信,文化冲突以及继之而来的不同程度的调和也是基督教神学发展的一个动力。德尔图良使用希腊罗马世界的理念构筑了基督教早期神学的典型,即天主教神学。他把基督教界定为一种神赐的启示,提出了一些权威性的天主教准则。他的那些信仰公式为后来天主教教会拉丁信经的三位一体说奠定了基础。他的著作中有大量的新术语被后来的神学家采用,从而在天主教学说的词汇表中有了永久性的地位。可以说德尔图良并非有意识地要去保存希腊罗马文化,也并非有意识地要把基督教的信仰与其他宗教和哲学相妥协。为了捍卫基督教,他对异教文化进行了坚决的批判,否定了这种文化。然而在他阐释基督教的信仰的时候,他汲取了希腊罗马文化的精粹,从而使早期基督教的拉丁神学具有了适合在罗马帝国生根的形式。由于这个原因,德尔图良被称作“教会拉丁文的创造者”,在许多方面他都是整个西方神学传统的奠基者。“他对三位一体的解释和他的基督论学说使他置身于圣奥古斯丁之旁,成为教父时期西方最伟大的神学家。” [42] 后来天主教耶稣会在中国传教时的神学主要是由这种神学构成的。

在历代中国基督徒的努力下,汉语基督教神学的建设成绩斐然,但仍旧有许多工作要做。对传统文化的批判是建设汉语神学的重要部分,这种批判不应是全盘否定的,也不应是用非基督教的中国式信仰改铸基督教神学,而应是基督信仰与中国文化的真正融合。这可能就是我们在即将迈进21世纪之时阅读德尔图良的护教篇所能得到的最大启发。


[1] 中国大陆学术界通译为德尔图良或特尔图良。

[2] H.V.Campenhausen, The Fathers of the Latin Church(《拉丁教会的教父》),London,1964,第35页。

[3] S. Angus, The Religious Quests of the Graeca-Roman World:A Study in the Historical Background of Early Christianity(《对希腊罗马世界的宗教征服:早期基督教历史背景研究》),New York, 1929;第二次印刷,1967,第9页。

[4] M. Rostovtzeff, Social and Economic History of the Roman Empire(《罗马帝国社会经济史》),卷二,Oxford, 1957,第305页。

[5] 参E. Gibbon, 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罗马帝国衰亡史》),七卷本,卷二,London,1896—1900,第65页。

[6] Eusebius, Historia Ecclesiastica(《教会史》),xiii. 1, K. Lake译,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1967。

[7] B. Altaner, Patrology〔《教父学导读》(英译本)〕,H. C. Graef译,Edinburgh,1958,第162页。

[8] K. Baus, History of the Church(《教会史》),载 From the Apostolic Community to Constantine,卷一,London,1965,第171页。

[9] F. L. Cross, 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the Christian Church(《牛津基督教会辞典》),Oxford University Press, London,1957,第71页。

[10] H. V. Campenhausen,《拉丁教会的教父》,同前,第1页。

[11] 参St. Jerome, De viris illustribus(《杰出人物传》),iii. 53,P. Schaff编,载 A Select Library of the Nicene and Post-Nicene Fathers of the Christian Church,爱丁堡版美国重印本,2 nd Series,vol. 3,1993;Eusebius,《教会史》,同前,ii. 2。

[12] 西方学者在20世纪70年代发表的一些著作对德尔图良的生平和思想做了重新探讨。例如,巴纳斯的考证几乎全部否定了杰罗姆和欧西庇乌提供的材料。参T.D. Barnes, Tertullian; A Historical and Literary Study(《德尔图良:历史与文献的研究》),Oxford,1971,第vii页。

[13] W. Moeller, History of the Christian Church:AD.1—600(《基督教会史》), London, 1902,第203页。

[14] 参见A.Roberts及J. Donaldson编, Ante-Nicene Fathers:Translation of the Writings of the Fathers down to A. D. 325(《尼西亚会议以前的教父著作集:至公元325年》),卷三,爱丁堡版美国重印本,1994,第9—11页。本文以下所引之德尔图良原著均依据此书。

[15] 《护教篇》,参见 第三十七节

[16] 《护教篇》,参见 第四十节

[17] 《护教篇》,参见 第九节

[18] 《护教篇》, 第三十五节, 第三十七节

[19] 《护教篇》, 第九节五十节

[20] 《护教篇》, 第三十九节

[21] F. L. Cross,《牛津基督教会辞典》,同前,第1345页。

[22] K. Baus,《教会史》,卷一,同前,第254页。

[23] 《护教篇》, 第十七节

[24] 《护教篇》, 第二十一节

[25] 《护教篇》, 第二十一节

[26] 《护教篇》, 第四十三节

[27] 《论戏剧》, 第十五节

[28] Adversus Marcionem(《反马其翁》),卷三,第二十四节。

[29] 《论花环》, 第十三节

[30] De paenitentia(《关于改悔》),第七节。

[31] De pallio(《论披肩》),第五节。

[32] 《护教篇》, 第四十二节

[33] 《护教篇》, 第三十节

[34] 《护教篇》, 第三十二节

[35] 《护教篇》, 第三十三节

[36] H. R Niebuhr, Christ and Culture(《基督与文化》),New York, 1951,第55页。

[37] Jerome, Epistolae(《信札》),70.5.,载 A Select Library of the Nicene and Post-Nicene Fathers of the Christian Church,同前。

[38] 《护教篇》, 第四十六节

[39] De Praescriptione haereticorum(《异端的行迹》),第七节。

[40] 《护教篇》, 第二十一节

[41] De anima(《论灵魂》),第二节。

[42] F.L.Cross,《牛津基督教会辞典》,同前,第13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