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十一岁
上海的阳光照耀
Sometimes it makes one wonder whether or not the character of a person was established since childhood. Probably, a rich and bright life is the best nutrition for the cultivation of a pure and tenacious character.
有时候,真的让人怀疑,是不是一个人的品质是在童年生活中就确立了的,而且很可能,富裕的明亮的生活,才是一个人纯净坚韧品质的最好营养,而不是苦难贫穷的生活。
这张因为年代太久已经残破了的照片,把1920年照在中西女塾校园里的明亮阳光,固定了下来,要不然,我们是再也看不到这一天的阳光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每一天的阳光其实也都是新的,像流过河床的水,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时,中西女塾已经从原来西藏路上的慕尔堂里搬了出来,搬到经家花园里,作为新校址。到1920年,这所美国基督教女子中学在上海已经有二十八年的历史。从它正式开学,当时上海道台聂仲芳出席的那一天起,它就在当时上海的新式学校里享有盛名。它面对上海上层阶级的女儿,在戴西进入这里读书的时候,国母宋庆龄和中华民国的第一夫人宋美龄都已经从这里毕业。
中西女塾大门
学校收取昂贵的学费,有严格的管理,宿舍里六英尺长、四点五英尺宽的小床都必须用白色被褥,每个学生必须把自己的小床整理得一丝不苟。一进学校大门,必须除去所有艳丽珍贵的服饰和珠宝,否则,就作为捐赠被学校充公。在学校里的一举一动,都要按照校规,比如要是在走廊里停下说话,必须让到一边。做教会学校的“标准女子”,任何家庭背景的学生都不能例外。
它的校训是成长、爱人、生活,它的教育是美国式的,重视体育、英文、音乐、科学,学校的英文演剧是当时最有特色的。用全套美国课本上课,在世界地理课上,她们学到中国是在远东地区。但是在它的大图书馆里,不光有全套的英美文学作品,有最新的英文杂志,有美国当时的流行小说,比如《波丽安娜》,也有英文版的《资本论》。
它的风格是贵族化的,教会学生怎样做出色的沙龙和晚会的女主人,早餐有中式的肉松和西式的黄油,学生客厅里有沙发、地毯和留声机;并且要秀外慧中,有严格的教养和坚强的性格。
它对学生的许诺,是要让她们一生年轻和愉悦地生活。
在当时的上海,像大家应该在西郊有别墅、家里有美国汽车、先生有一抽屉各色领带一样,家里的女儿应该在中西女塾上学。连中等人家,也愿意节衣缩食,把自己的女儿送进这所名校来。有抱负的人家,希望女儿在这学校里接受最好的美式教育。像学校所说的那样,中西的教育,是为了让她们有勇敢的心和有价值的行为,给自己的生活一个最好的建设。没抱负的人家,希望女儿在这学校里开眼界,见世面,将来凭着中西女塾的牌子和西化时髦的淑女做派,能嫁入一个好人家。对这样的人家来说,女儿从中西女塾毕业,就像一份上好的嫁妆一样。
扮绅士的女孩做出严正的样子,扮新娘的戴西,一脸懵懂。
从照片上看,戴西这时在中西女塾里已经很习惯了,而且过得很好。她甚至参加了学校的演剧团,演出了莎士比亚的《驯悍记》。这张是不是演出后留下来的剧照,戴西已经记不得。她靠在一个扮绅士的女生怀里,头上带着一圈花环,像一个正在愉快地享受着追逐的女子,那么爱娇,那么跃跃欲试,像真的一样。可仔细看她的脸,那种煞有介事的温柔的笑影里,留着女孩子兴奋的、游戏的快乐。于是你就可以知道,这孩子是在扮一个恋爱中的女子,就像更小的时候扮娃娃的妈妈一样。然后她们又一起拍了一张婚礼的照片,扮绅士的女孩做出严正的样子,那应该是一个女孩子从自己的父亲身上找到的样子,她的脸上还不懂得做出真正的婚礼照片上的男子的表情:有一些抱得美人归的自得,有一些天降责任的害怕,有一些对单身汉的日子的追悼,有一些成家立业以后的茫然。她生活在一个纯粹女孩子的世界里,对男子知之甚少。扮新娘的戴西,一脸的懵懂,学着别人的样子,把手插在绅士的臂弯里,庄重地站着,挂着长长的、演剧用的婚纱。她也不知道婚姻,可她有一种什么也不怕的沉着,更没有做出小女孩在这时很容易做出的媚态,也不曾飞出不解风情的眼风,她带着一些镇定的勇敢的茫然,这也许是中西女塾的教育给她的吧,对未知的生活,是向往的,也是沉着的。
大概她们照完相,就笑弯了腰吧,每个人在自己的少女时代,都有这样的经历。
这的确是戴西一生中快乐的日子。
她已经从最初在广东学校里的不适应中解脱出来了。在她小时候,要是遇到不适应的环境,她总能抽身而出。1918年,她上了广东小学,可是她不会说一句广东话,也不会说上海话,老师为她起了一个中国名字,但是当她拿着那张写着自己中国名字的小纸条上黄包车回家的时候,一阵风吹掉了她手里的字条,她再也想不起来老师为她起的是什么样的中国名字。她和家里的几个孩子中午在外面吃饭,因为只会说一个中国词“面”,所以天天中午都吃面。但是她不会用筷子,不管怎样学,也学不会用手指就能调度筷子。于是她和哥哥姐姐一起被家里转到了上海的教会学校,在一个简简单单的、有薄薄雾气的上海普通的周末,就离开了筷子和老师要叫“郭某某”起来用广东话回答问题的中文环境。
直到一个中学里要好的同学,为她拿来了当时走红的作家谢婉莹的名字来做戴西的名字,她才算有了一个正式的中国名字。日后她在北京见到谢冰心的时候,冰心说:“你与我同名。”她就对冰心说到了名字的往事。
她总是这么轻易就遂了心愿,所以,谁都没有想到以后,当她站在菜场里卖咸蛋的时候,当她只能吃八分钱一碗的阳春面当晚餐的时候,当她独自从劳改地回到家,听法院的人来宣读对她丈夫的判决书,接着把她家里所有的东西悉数充公、连她的结婚礼服都不剩下的时候,她能好好地活下来。当有外国人问起她的那些劳改岁月时,她能优雅地直着背和脖子,说:“那些劳动,有利于我保持身材的苗条。”她在八十七岁的时候,与三个年轻女子一起出去吃饭,只在一起走了几分钟,那三个女子就感到情形像是三个男子陪一个迷人的美女去餐馆,而不是三个女子陪一个老太太。
有时候,真的让人怀疑,是不是一个人的品质是在童年生活中就确立了的,而且很可能,富裕的明亮的生活,才是一个人纯净坚韧品质的最好营养,而不是苦难贫穷的生活。
当她被转到中西女塾以后,她所有的劣势,都一举成为别的女生渴望的优势,那里说的是英文,看的是英文,写的是英文,考试和授课也是英文,她自己觉得是个高人一等的好学生了。到1919年就以全A的成绩升到五年级。在新学校里,她成了一个什么都不缺的快乐的孩子。女孩子多的地方,总是比相貌,她是头挑的,虽然还没有长到让人惊艳的二十岁,但能看出来她已经是一个秀丽的少女了;富家女多的地方,容易比家境,她是头挑的;外国学校,当然比英文,她也是头挑的。学校里常常发生的歧视,对出身的歧视,对学业的歧视,都离她远远的。
这时,永安公司蒸蒸日上,在公司的屋顶开了花园,那是南京路上的一大时髦。家里搬到了一栋带花园的大房子里,很美的西式大房子,更美的大花园,是从一个瑞典人手里买来的。她的房间还是与爹爹的卧室连在一起,她仍旧是爹爹最心爱的孩子,要是在家里,她在早上会陪爹爹一起去花园种花。他们都喜欢照顾鲜花。
1926年,中西女塾的五个好朋友的合影,做伴度过青春岁月。后来,只有后排中间的张燕文(Eva)与戴西留在中国,保持了她们七十年的友谊。如今,九十岁的张燕文生活在北京,仍旧眉清目秀,让年轻的女子感到惭愧。她说,戴西真的是个完美主义者啊,中学时代有一次,学校想要戴西上台演奏钢琴,但戴西认为自己弹得不好,拒绝上台。她的拒绝惹恼了老师,老师要罚她那个周末在校反省,不准回家。戴西选择了处罚。“戴西是个处处求完美的人,从小就是。”张燕文说。也许因为这样,戴西才能有后来的执拗与坚持。
在别人的眼睛里,爹爹是上海最大的百货商之一,而且还是孙中山的造币厂的厂长,家里有一麻袋作废的铜钱板子,郭家的孩子在花园里玩的时候,也会到麻袋里去挖一把出来,到花园里的小湖上去打水漂。而戴西从爹爹身上学到的,是他对绳子的珍爱。做水果生意起家的爹爹,直到家里孩子出门要用防弹汽车和保镖,还是对每一小段绳子都小心地捋齐了,缠成一个小团,放在抽屉里备用。戴西和爹爹一样终生保持了收齐绳子的习惯,直到戴西去世,回来为她整理遗物的孩子,在她的写字桌抽屉里发现了许多整理好的绳子团。
因为怕绑匪,郭家的孩子只有很少的机会公开社交,他们最好的朋友,差不多就是宋家。宋子文天天在郭家吃饭,在宋家管账的宋美龄和在郭家管账的二姐姐波丽好成一团,常常互相交流怎么从家里的流水账里扣出钱来,结伙去看新出的美国电影。所以,在学校里有许多同学住在一起,是生性活泼的戴西很开怀的事。
那真是些轻车快马的日子,在一个人的少女时代。
那1920年代的明亮阳光,照耀着戴西年轻的笑脸,她还有点胖,因为在青春期里,有一点像刚刚发起来的发面团一样,那么新鲜,那么不确定,那么香,不可遏制地成长着。她盼望着许多事,可并不着急,生活像阳光下最蓝的大海一样,璀璨晶莹地在她的面前铺陈,随便她是想去游泳,还是想去泛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