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4月,二十五岁
美丽的女孩出嫁了,倔强的女孩出嫁了
They were those who pursue life, considering happiness as the bottom line. They hold a proud attitude towards life as if playing a game, not willing to compromise, and not willing to bend in front of it.
他们是那种追求生活以快乐为本的人,对日常生活抱着游戏般的骄傲态度,而且总是执意不肯妥协,也不肯被它压弯。
戴着大大的珍珠耳环,穿着领子上有四只襻钮的长旗袍,戴西在郭家花园里举行盛大的订婚园会,花园里摆了二百多张桌子。她这就要与自己的有情人成眷属。那个曾将她的照片偷偷从郭宅带回家的人,今天抱得美人归。
戴西的丈夫吴毓骧,是福州林则徐家的后代,他母亲的奶奶,是林则徐的女儿,到他出生时,他家已经姓了吴,是清寒的书香门第了。这好像也是一种规律,祖上发迹的时候,家中常常没有什么文化,于是,家里的孩子就被大人要求一心只读圣贤书去。常常这样长大的孩子,单纯脆弱,成为真正的文人。于是,这显赫的人家到了下一代,就真正如愿脱尽了官宦气,成了起舞弄清影的书香人家。这样人家的子弟,一双手削长白皙,一颗心全是新鲜主张,由于敏感细腻的过敏气质,许多人还有哮喘,他们往往雅致而不实用,像那种清淡的香烟,气味醇而微甜,赏心娱人多过提神。吴毓骧,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日后吴家的人说起来,都觉得他高攀了郭家四小姐。而戴西自己,从来不曾说过这样的话。
他十九岁考上庚子赔款的公费留学生,到清华大学的留美预备部读书,刚刚好那时候北京爆发了“五四”学生运动,他跟着清华大学的队伍天天去游行,直到被抓进警察局关了起来。这一年,戴西十岁,在慕尔堂的美国基督教小学里高高兴兴地读着英文书,因为姐姐强迫她戴西式的帽子懊恼不已。
清华留美预备部的留美官费生,他们的脸上还残留着五四运动的激情和一些茫然,也许是对自己行为的激情与茫然?他们真的那么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吗?还是大多数人都像吴毓骧那样?(后排右起第五人是吴毓骧)
吴毓骧在麻省的阳光下。他的命运正在遥远东方多云的南部天空下默默等待着他。
政府觉得他们这些公费生太忘恩负义,又怕他们在北京学野了,就在1921年提前送这班学生去了美国。吴毓骧被送到麻省理工学院,主修电机工程,副修工商管理。临行时他们在清华大学的留美预备部前照了相,一班年轻的男生,大都穿着北京大学生穿着的那种长棉袍,一身柔软的皱褶,这个福州青年的国字脸上,还留着“打倒孔家店”的兴奋。
而到美国东部不久,他已经成为西装笔挺的华人青年。学习之余,他迷上美式运动,对美式棒球的喜爱从那时养成,一直保持了终生。到了1950年代,美国成了中国的头号敌人,偷听美国广播是可以被捕的大罪,他还是忍不住调低声音,高大的身体蜷曲着,把整个脸贴在收音机的喇叭上,透过国家大功率的干扰波,收听棒球比赛的实况。
他真的像政府所期望的那样,在美国忘记了政治,也许他去游行根本是为了新鲜有趣,而不是政治觉悟。他在MIT毕业时,成了一个不但对一切新鲜流行花样无师自通,而且可以玩得锦上添花的大师,他把自己培养成一个极其有趣的风流倜傥的人,就像能让许多有闲有趣的女子喜欢把玩的清淡娱人的香烟。
这时候,戴西在中西女塾有着褐色护壁板的礼堂里排练莎士比亚的戏。六十年以后,她到了美国,她在白天安静的家里写回忆录,在说到自己学习表演的时候,她说:“It was fun.”
然后他回到中国,先在清华大学教书,可是他不久就觉得清华的教授太清苦,于是辞职回到上海虹口的家,想要经商致富。他成为一家外国牛奶厂的行政人员,一个一年四季穿笔挺西装、非常洋派的人,不到三更半夜,不会回家睡觉。这时,家里为他找了一门亲事,他拿出三百块钱给来相亲的女子,让她随便上街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这个女子买回来一堆花布和胭脂粉盒。于是,他回断这门亲事,他说:“我怎么能讨这样的女人。”
差不多同样的时候,戴西在北京因为艾尔伯德说到美国结实的玻璃丝袜的事,而取消了婚约,因为没有fun。
在这时,我们可以看到一点点这个婚姻的基础:他们两个人都是不把婚姻看成过饮食男女日子的人,他们对自己的婚姻都有着深深的期望,在这一点上,他们真的是志同道合。他们是那种追求生活以快乐为本的人,对日常生活抱着游戏般的骄傲态度,而且总是执意不肯妥协,也不肯被它压弯。所以,到1958年3月15日,吴毓骧最后一个自由的早晨,绝大多数资本家都夹起尾巴来做人,把私家汽车停在家里,改坐三轮车上下班,而吴毓骧还开自家的福特车去上班,在办公室被捕以后,是戴西带着儿子去把车开回家。
1963年9月,戴西在劳改地接到公安局的通知,要她独自回家等待通知,她的难友害怕她会失踪,再三警告她要及时把自己的行踪通知家里人。她独自上了小船,沿着乡下绿色的小河道回上海。多年以后,她回忆起那个前途叵测的航行时,她说那河道两边真的充满了浓浓的绿色,乡下野地里才有的宁和与自在的绿色,也是夏天热烈的阳光留给植物的强壮的绿色,是那么漂亮。
你仔细地看他们在1934年的这张订婚照,看他们在1934年的天光下出自内心的笑容。
到1980年,戴西一个人重新站在当年拍订婚照的露台边的台阶上,四十多年过去,第一级台阶已经随着上海地面下沉不复存在,身边人的骨灰已经在1967年失踪,戴西仍旧是一头卷发和一身旗袍,只是头发的颜色变得雪白。细细地用放大镜来看她的脸,看到她笑容中间的沧桑了吗?在戴西年老的时候,她曾说:“年轻的时候真的欠考虑。我现在意识到自己当时多重地伤害了艾尔伯德和他的父母,他们曾邀请我去同住了差不多一年。要是他们觉得我很坏,我不会怪罪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