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二十四岁
燕京骄傲的女生

A proud student at Yenching University

Her daughter Jingshu once said that mother's bearing was the result of the education received from Yenching University. Being together with Daisy, sometimes I felt the urge to plan time for some adult ballet lessons.

她的女儿静姝说过,妈妈的仪态也是燕京的教育之一。和戴西在一起,有时我会计划一下,是不是可以找到时间去学一段成人芭蕾。

那是1998年的9月24日,这一天,也是一个夏天已经接近尾声的凉爽的黄昏,我在戴西家,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第二个黄昏,她与世长辞。这一天她为接待我而化了妆,白发和红唇,她直到最后一天,都是一个精致的女子,不会把一丝口红涂到牙齿上。从我认识她起,她总是为每一个预约好去拜访她的客人化妆,而我们这一代人,只是为重要的场合与自己以为重要的人而化妆,而这个重要的人,常常是男人。我们更多的是取悦,而她则是礼貌。

那天她的老茶房松林也在,这一段她的身体很弱,松林从家乡赶到上海来,住在后面的小房间里,照顾他的少奶。戴西叫松林拿出两样东西来给我看,都是这次松林整理屋子的时候找出来的。一件是一张放大装进镜框的照片,就是这一张,也是毕业回到上海以后照的。

戴西说到了这张照片。这张照片是在国际饭店边上的一家照相店里照的,过了些日子,戴西路过那里,发现这张照片被店家放大出来,挂在橱窗里,她进去就将橱窗里的照片搬了下来,说:“谁允许你们把我的照片放在外面让大家看的?”店家知道理亏,在赔不是以后,顺水推舟,就把照片送给了她。

戴西把照片带回了家。然而不久,戴西就发现再也找不到它了。

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戴西丈夫家的亲戚从国外小心翼翼地回国探亲,他们回到已经三十年没有开过门的老房子,用三十年没有用过的钥匙居然打开了门。在从前戴西丈夫住过的房间里,他们发现了这张照片,就给戴西送了过来。它是第一张在“文化大革命”以后回到戴西手中的旧照片。

这时已经七十岁的戴西,才明白过来,当年照片失踪,是因为有人从她家偷了它。那个人将它放在自己房间里。“我真奇怪他的本事,这么大的东西,他是怎么从我家偷出去的呢?我们家的人,包括门房,竟然没人发现!”戴西就着我的手,看着自己奇迹一样在上海留存下来的唯一一张照片,笑着说。她的笑容里还有对那个玩起新花样来聪明透顶的男子的欣赏,当年她就是因为这爱上他,嫁给这个清华大学的学生。1949年整栋房子被锁了起来,这时戴西已经与他有了两个孩子,做了十五年的吴太太。而等她再次看到这张照片,那当年偷照片的男子,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另一件是戴西当年带回上海来的燕京大学毕业证书和理学士学位证书。

这两件东西记录了戴西的燕京时代。把照片的故事和燕京的证书合在一起,经过1930年代大学生活的人就会会意地点头,当时,燕京女生嫁清华男生是一种风气。

戴西一生没有真正从事过与她的专业有关的工作,可1940年代她对自己孩子教育的贴切,别人家孩子对去吴家玩的热衷,1990年代已经也垂老的孩子回忆起童年记忆里天仙一样的戴西姑姑,他们总是说:“戴西姑姑是学心理学的啊,她懂得怎样使得我们愉快。”

戴西的燕京大学毕业证书。

到1950年代以后,她独自对付各种各样对她和她的家心怀恶意的人。当她的丈夫被关进监狱,警察局两边对口供,她借口听不懂中文,用把中文翻译成英文的那几十秒钟判断;当她去看唯一和她一起留在上海的波丽姐姐,在弄堂里被等着抄波丽家的红卫兵推搡倒地,可她不能让波丽出来,于是她倒在地上用自己的高血压吓唬红卫兵;当她在退休前知道造反派要最后一次训话,她发言的时候就说自己退休后有了时间,一定要好好学习中文,争取可以看懂毛主席的书,改造自己;当她的儿子中正回忆起戴西的这些故事,他从十四岁起,就跟在母亲身后,看她如何惊心动魄地生活,如今回忆起来,他的眼睛里常常充满了泪水,他大张着眼睛,使眼泪慢慢地流进去,把眼白逼得充血,可他的脸上由衷地笑着说:“妈妈是学心理学的,她懂得分析和利用人的心理,来保护自己。她一直说我父亲聪明,其实他只是会玩,而她才是真的聪明。”

她的燕京时代还是常常被想起来的。她四十九岁的时候和外贸公司所有资方人员一起被送到外贸农场劳动,当时农场里什么都没有,正在盖房子,他们都被送去参加盖房子。当时,这些四五十岁的人中间,没人敢爬上竹子搭起来的脚手架。在这一队人僵在那里,被人嘲笑和逼迫时,戴西走出来,拎了一铁桶和好的水泥,爬了上去。那天她回家,对中正自得地说起这件事,她说:“别人不能做到的事,我还是可以做到的。我不怕,我的手脚还是很灵活。”在那些日子里,她总是把这种故事里的“fun”找出来,告诉独自在家担心的儿子,而中正总是透过那些妈妈骄傲的“fun”,才知道她遇到过什么。中正庆幸地想到她在燕京时曾经是华北女子网球队的队长,她从来都是喜欢运动的。

戴西一直到去世,都还是一个自理的老太太。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八十七岁,那时她还是每天去市场为自己买东西。太阳好的时候,我打电话到她家去,她会不在家,她出去散步了。有一次我陪她散步,她笔直着背,慢而风雅地走在树影子里,穿着平跟的黑色麂皮短靴子,她的样子,让我想到了清香的、没有放奶的英国茶。她在燕京的时候,为了用英文演京剧《游龙戏凤》,学过戏,学了京剧的表演,她有一段时间,天天拿硬皮书顶在头上练走路。她的女儿静姝说过,妈妈的仪态也是燕京的教育之一。和戴西在一起,有时我会计划一下,是不是可以找到时间去学一段成人芭蕾。

路过一家超级市场的时候,戴西告诉我,有一次在这里遇到一个老先生,他叫住戴西,希望和她交一个朋友。戴西说话时的神情有一点点被冒犯的恼怒,她那时的神情,回想起来真的像一个闺中的女孩子,生怕不相识的男人瓜葛了自己。可我听着搂了一下她的肩膀,为她骄傲得大笑。要是我到八十七岁的时候,一个人在街上散步,还有一个老先生过来和我搭话,我会像得了一个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