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灰发领袖

在现实的压力下,新英格兰一度比那些受到威胁、发动革命的人民更忍不住哀叹。查尔斯骄奢淫逸,他的继任者詹姆士二世思想偏执,不仅收回了当时他统治下的所有殖民地的宪章,还派出残酷而没有道德底线的士兵掠夺了我们的自由并且使我们的宗教面临危机。埃德蒙·安德罗斯爵士的统治,完美诠释了暴政的含义:他是新英格兰州长并在议会任职,成立了不受国家管理、直接从属于国王的部门;未经殖民地人民或代表允许即制定法律及征税;公民权利遭到侵犯,所有土地所有权都被宣告无效;管控新闻媒体,禁止报道民怨;最终,派雇佣军进犯我们自由的土地以镇压愤怒的人民。在那两年,无论国家是由国会、保护者还是天主教君主统治,我们的祖先都始终怀着一份忠贞不渝的爱国之心,默默忍受。然而,在那些个不幸的时代,这种忠心仅仅是名义上的。殖民者统治着自己,他们享有比大不列颠土著还要更多的特权和更大程度的自由。

终于,一个流言传到了我们的海岸,说奥兰治王子冒险创办了一家企业。这个企业的成功将是公民权利和宗教权利的胜利,同时也是新英格兰的救赎。这不过是一个市井流言,它有可能根本就是假的,或者这个尝试最终以失败告终。总之,只要没有成功,反对詹姆士国王的人都会被砍头。这个流言产生了显著的效果。人们偷笑着,大胆地盯着压迫他们的统治者。更深远的地方有着压抑的、暗藏的躁动,仿佛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这片低迷消沉许久的土地上就会卷起惊涛骇浪。统治者意识到面临的危险,决心用武力威胁或是通过更强有力的措施来巩固他们的专制统治。

1689年4月的一个下午,在着红色大衣的州保卫队队员的陪同下,埃德蒙·安德罗斯爵士和他身边最受宠的议员们端着温暖的葡萄酒,现身波士顿街头。游行开始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这喧闹的时刻,隆隆的鼓声响彻街道。与其说这声音像士兵们的军乐声,不如说更像是在呼喊着人们自己的名字。一大群人聚集在国王街。将近一个世纪后,英国军队注定会和反抗其暴政的人们再次正面遭遇。

朝圣者来到这片土地已有六十余年之久,而他们的这群后裔仍表现出强烈而又忧郁的个性。这样的个性,在这样严峻的时刻比欢乐的时刻更为凸显。他们衣着严肃,神态肃穆、忧郁且毫无畏惧,引用《圣经》说理,充满对正义事业的信心,认为这份事业是被上天所保佑的。这正是一群最初的清教徒遭遇荒野威胁时的表现。事实上,现在还没到古老精神灭亡的时候。那天,依然有人在街边树下敬拜,向致使他们流离失所的上帝敬拜。议会的老战士也在这里。他们冷笑着,相信他们年迈的臂膀能够再一次给斯图尔特王朝重重一击。菲利普国王战争的老兵们曾烧毁村庄,残忍地、不分老幼地屠杀村民,然而这片土地上的虔诚的人们却在为他们祷告。几位牧师分散在人群中,他们与其他暴徒不同。人们敬畏地看着他们,仿佛他们的服装就充满了神圣。这些神圣的人们发挥着他们的影响力,让人民镇静下来,并非驱散他们。

在如今这个稍有些风吹草动便会引起轩然大波的时期,总督却在扰乱城镇的平静,其用意遭到了广泛的质疑,人们有着种种猜测。

“魔鬼撒旦就要奋力最后一击了,”一些人喊道,“他知道自己已时日无多了。所有虔诚的牧师都会被关进监狱,在国王街受火刑而死。”

于是,信徒们都聚集在各自教区的牧师身边。牧师们从容地仰着头,展现着使徒的尊严,都配得上这一职业最高的荣誉,都足以佩戴殉难的冠冕。事实上,在那个时期,人们都幻想着新英格兰。

“罗马教皇已经下令建造一座新的圣城巴塞洛缪,”有人喊道,“不论男人还是男孩都会被杀光的。”

这两个传言并不完全是空穴来风,然而,更聪明的人们还是认为总督的目的不至于如此残暴。前任总督布拉兹特里特遵循旧宪章行事,颇受第一批定居者尊崇,据说他现在就在镇里。我们有理由猜测,艾德蒙·安德罗斯爵士打算用军力展示作武力震慑,并通过自己的领袖身份来挫败对立的派系。

“坚决拥护老宪章总督!”人们喊道,“优秀的老布拉兹特里特!”

喊声震天,人们惊讶地捕捉到了布拉兹特里特,这位年近九十的元老的身影。他站在一个高高的台阶前,带着他特有的温柔,恳求人们服从当权者的统治。

“我的孩子们,”这位伟人说道,“不要鲁莽行事。不要吵闹,要为新英格兰的福祉而祈祷,耐心地等待主的安排。”

这件事很快便有了定论。这一次,隆隆战鼓靠近康谢尔,传得越来越响,越来越深。这战鼓声和着军人整齐的脚步声闯入街道,传遍千家万户。两排士兵出现在街道上。他们背着火绳枪和燃烧的火柴,挤满了整条街道。在黄昏时能够看到街道上整排的火光。他们稳步行进,仿佛运转的机器,横冲直撞地前进,将他们面前一切阻碍统统驱逐扫净。一大群骑马的绅士缓缓走在他们身后,人行道上响起杂乱的马蹄声。最中间的是艾德蒙·安德鲁斯爵士。他虽然年纪大了,却依然挺拔,像军人一样。他身边是他最爱的议员们,也是新英格兰最憎恶的敌人。在他右手边骑着马的是我们的宿敌——爱德华·伦道夫。正如科顿·马瑟所说,他就是个“该死的可怜虫”。他推翻了前任统治,生前遭人唾骂,死后也会被诅咒。在他左手边的是布立万特。他骑着马四处奔走,所过之处留下无数嘲讽和嘲弄。杜德利沮丧地走在后面,他害怕去看直视人们的怒目。他是队伍里唯一一个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如今却成为了欺压故乡的一员。还有一名港口护卫舰的舰长和两到三名公务员。但最吸引公众眼球,也是令人最有感触的,则是国王教堂的主教牧师。他傲慢地穿着祭司的法衣,代表着主教和宗教迫害,教会和国家的联盟,以及一切让清教徒们疯狂的那些使人厌烦的东西。另一队士兵分列两排走在队尾。

这整幅画面正是新英格兰状态的写照,它像任何一个政府一样,有着道德的缺失。这都脱离不开事物的本质和人类的特性:一边是宗教群体,他们面容悲痛、衣着暗淡;另一边则是暴虐的统治者。他们围绕着牧师,胸前的不同位置都挂着十字架。他们穿着华服,面色红润,透着红酒的色泽,为不正义的权威而洋洋自得,以民众的呻吟取乐。雇佣兵们等待着用流言血洗,这是唯一能让他们服从的手段。

“万军之主耶和华,”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喊道,“赐予您的子民一位守护神吧!”

这喊声的爆出,预示着一位杰出人物的现身。人群向后退,挤在街道的一头,而士兵们在街上只走了三分之一。在街的中部,一块铺砌的荒地在一片高楼丛中间,被笼罩在高楼投下的阴影中。突然,一个年迈的身影从人群中出现。他面对着军队,走在街道中间。他穿着老式清教徒服装:他戴着的那个黑色的斗篷和尖顶帽,至少是五十年前的款式。他的大腿上捆着一把沉重的剑,但他却需要拄着手杖颤抖着前行。

这位老人往前走了一段,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人群,面上是长者的威严。他的白发银须使他的威严倍增。他立刻做了一个鼓励和警告的手势,然后转身继续往前走。

“这位白发老人是谁?”小伙子们问他们的同伴。

“这位可敬的兄弟是谁?”老人们也互相问。

但是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那些八十多岁甚至更年长的男人们都感到困扰,这位老人显然是他们年轻时无人不知的权威人物,但很奇怪如今竟然没有人认识他。他是温思罗普,曾和所有老议员一同制定律法,一同祈祷,一同领导人民反抗野蛮人。年长些的人应该记得他,在他们年轻时他已是他们如今这般灰白苍老的形象。年轻人!他怎能如此彻底地从这些人的记忆中抹去,这位老先生是那早已逝去的时代的纪念啊。在他们童年时,他们肯定都曾被他在裸露的头顶上赐予了庄严的祝福。

“他是从哪儿来的?他有什么目的?这个老人是谁?”好奇的人们窃窃私语。

与此同时,这位可敬又陌生的老人,正拄着他的手杖,在街道中间孤身前行。他走近前进的军队,军鼓声在他耳中炸响,老人挺直腰杆,姿态庄重。这时,衰老似乎已从他的肩膀褪去,灰白的须发也没有损伤他的尊严。他迈着战士的步伐,踩着军乐的节奏前进。就这样,这位老人在一边,整个军队和治安官则在另一边。直到两方之间只有二十码的距离,老人抓住手杖中部,举到胸前,仿佛举着领袖的权杖。

“站住!”他喊道。

这命令的眼神、神情和态度,庄严的、如洪钟般响亮的声音如此的不可抗拒,是在战场上统领万军的声音,也是在祈祷仪式中向上帝祈祷的声音。随着老人的话语和举起的手臂,军鼓声乍然停止,前进的军队也停步不前。群众爆发出一阵欢呼。这庄严的形象,像位领袖又像位圣人,如此灰白,看得不甚清晰,他穿着古老的衣袍,是踏着压迫者的军鼓从坟墓里被召唤出来的正义使者,年长的领袖。人们发出一种敬畏、狂喜的呼喊,他们找到了新英格兰的拯救者。

总督和他一派的绅士们发现他们自己一惊之下竟停住了,急忙向前骑着马,好像要用他们的轻嗤声和受惊吓的马鸣给这灰白的幽灵施加压力。然而,他却没有移动一步,只是严厉的目光扫视了一下紧紧地包围着他的那群人,最后严肃地向埃德蒙·安德罗斯爵士鞠躬示意。有人会认为这位严肃的老人是那里的总督,州长和议会及其背后的士兵,代表了权力和皇室权威,除了服从没有别的选择。

“这个老家伙在这儿干什么?”爱德华·伦道夫凶狠地吼道,“埃德蒙爵士!让士兵们继续前进,让这个老糊涂和他的同村人一样,要么站到一边,要么等着被踩吧!”

“不,不!我们应该对这位老人家表示尊重啊。”布立万特笑着说,“你看,他是一个圆颅党的老领袖了,如今已经沉睡了三十年,对时代的变化一无所知。毫无疑问,他是想以老撒旦的名义把我们拉下马哩。”

“你疯了吗,老头?”埃德蒙·安德罗斯爵士严厉地高声问道,“你怎么敢阻挡詹姆斯国王的总督行进呢?”

“我还曾像如今这样阻拦过国王本人的行进呢。”那灰白的老人板着面孔回答,“总督大人,我来这里,是因为被压迫的人们的哭喊声甚至惊扰了隐居的我,我向上帝恳求,得到他的恩准,我得以再次参与到他神圣的善行中。你们刚才提到了詹姆斯?再也不会有暴政的教皇坐在英格兰的皇位上了。明天中午,他的名字将会被一字不落地写在这条街道上,那时你会发现它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一个单词。回去吧,总督大人,回去吧!你的权力在今夜就走到尽头啦。明天,你就要进监狱啦!回去吧,我对你将要入狱的预言就要成真啦!”

人们逐渐靠近,聆听领袖的话语。他讲话的措辞早就被废弃不用了,好像他很长时间不与人交谈,只与多年前就逝去的人谈话。但他的话触动了他们的灵魂。手无寸铁的人们直面军队,准备把街上的石头拿在手上作为致命的武器。埃德蒙·安德罗斯爵士看了看老人;随后带着骇人的愤怒,凶狠地怒瞪着那群人,怒火中烧却不敢妄动,他又转而凝视那个站在前方空地的模糊苍老的身影,似乎非敌亦非友。他没有说任何话来表明自己的想法,但是不论这压迫者有没有被灰发领袖的气势所吓倒,或察觉到他在威胁人民的态度上的危险,他肯定还是会退回来,命令他的士兵开始缓慢而谨慎地撤退。在下一个日落之前,总督和所有与他一起高傲地骑在马背上的人都是俘虏,在此以前,詹姆斯退位由威廉国王即位接替一事,在整个新英格兰已上下皆知。

但是灰发领袖去哪儿了呢?有人说,当军队从国王街撤走后,人们在他们的后面还拥挤喧闹着的时候,看到前任总督布拉兹特里特在拥抱一个比他更为年长的身影。另一些人则确信,正当他们对他那庄严可敬的外表感到惊叹时,这位老人便从他们的眼前消失了,慢慢地融入暮色中,直到他所站之处,再不见他的踪影。但所有人一致同意这白发的身影消失了。那一代人都期望他在晨辉或暮色中重现,但此后再未见过他,不知道他的葬礼在哪里举行,也不知道他的墓碑立于何处。

这位灰发领袖是谁?也许,他的名字会出现在严肃的法院记录中,在那个时代这过于强势,但在未来的时代中却无上光荣,因为这是以谦恭的态度给当权者以教训,也为国民树立了崇高的榜样。我听说,此后每当清教徒的后代要展示他们先辈的精神时,这位老人就会再次出现。八十年过去了,他在国王街又走了一遭。五年后,在一个四月的黎明时分,他在晨曦中,站在列克星敦会堂旁的绿地上。如今,那里矗立着花岗岩制的方尖碑,纪念革命中身先士卒的英烈。当我们的祖先在邦克山上浴血奋战时,老战士整晚都在巡视。他又回来了,已经太久太久了!他总是在黑暗、逆境和危险之中出现。但是,如果国内暴政压迫我们,或侵略者的脚步污染我们的土壤,灰发领袖依然会回来!因为他是新英格兰传统精神的典范,他在危险来临前那模模糊糊前行的身影便是一份誓言:新英格兰的子孙们将永远维护他们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