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知行合一与致良知

钱德洪、王畿所撰《阳明年谱》,说他三十八岁始以“知行合一”教学者,五十岁始揭“致良知”之教[8]。其实“良知”二字,阳明早年亦已屡屡提及,不过五十岁始专以此为教耳。他五十五岁时有给邹守益一封信,内中几句话极为有趣。他说:“近有乡大夫请某讲学者云,‘除却良知还有什么说得?’某答曰:‘除却良知还有什么说得!’……”他晚年真是“开口三句不离本行”,千言万语都是发挥“致良知”三字。表面看来,从前说知行合一,后来说致良知,像是变更口号。不错,口号的字句是小有变更,其实内容原只是一样。我们拿“知行合一”那句话代表阳明学术精神的全部也可以,拿“致良知”这句话代表阳明学术的全部也可以。

“致良知”这句话,是把《孟子》里“人之所不学而知者,其良知也”和《大学》里“致知在格物”那两句话联缀而成。阳明自下解说道:

孟子云:“‘是非之心,知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即所谓良知也,孰是无良知乎?但不能致之耳。易谓‘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知也,此知行之所以一也。近世格物致知之说,只一‘知’字尚未有下落,若‘致’字功夫,全不曾道着此矣,此知行之所以二也。”(《与陆元静第二书》)

观此可知致良知正所以为知行合一,内容完全一样,所以改用此口号者,取其意义格外明显而已。

“致良知”这句话,后来王门弟子说得太玄妙了,几乎令人无从捉摸。其实阳明本意是平平实实的,并不含有若何玄学的色彩。试读前章所引《〈大学〉问》中解释“致知”那段话,便可以了然,阳明自己把他编成几句口诀——即有名的“四句教”。所谓: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为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见王畿《天泉证道记》)[9]

良知能善能恶,致的功夫即是就意所涉着之事物实行为善去恶。这种工作,虽愚夫愚妇,要做便做,但实行做到圆满,虽大贤也恐怕不容易。所以这种学问,可以说是极平庸,也可以说是极奇特。刘蕺山引《系辞》中孔子赞美颜子的话来作注脚,说道:“有不善未尝不知,良知也。知之未尝复行,致良知也。”阳明亦曾拿《大学》的话来说:“‘所恶于上’是良知,‘毋以使下’是致良知。”(《传习录·下》)致良知最简易的解释,不过如此。

《大学》说:“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阳明既认致知为诚意的功夫,所以最爱用“不欺良知”这句话来作致知的解释。他说:

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的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何等稳当快乐。(《传习录·答陈九川问》)

拿现在的话说,只是绝对的服从良心命令便是,然则为什么不言良心,而言良知呢?因为心包含意与知两部分,意不必良,而知无不良。阳明说:

凡应物起念处皆谓之意,意则有是有非,能知得意之是与非者则谓之良知。依得良知即无有不是。(《答魏师说书》)

所以良知是你的明师。(《传习录·上》)

关于这一点,阳明总算把性善论者,随便举一个例就可以反驳倒我们。但是,本能的发动虽有对有不对,然而某件对某件不对,我们总会觉得。就“会觉得”这一点看,就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就是“人皆可以为尧舜”的一副本钱。所以孟子说良知良能,而阳明单提知的方面代表良心之全部,说“良知者心之本体”(《答陆元静书》)。

“有善有恶意之动”。意或动于善或动于恶,谁也不能免,几乎可以说没有自由。假使根本没有个良知在那里指导,那么,我们的行为便和下等动物一样,全由本能冲动,说不上有责任。然而实际上决不如此。“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作贼,他还忸怩”(《传习录·陈九川记》)。“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用也”(《答聂文蔚书》)。“凡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无有不自知者,其善欤?惟吾良知自知之,其恶欤?亦惟吾良知自知之”(《〈大学〉问》)。“此两字人人所自有,故虽至愚下品,一提便省觉”(《答聂文蔚第三书》)。既有知善知恶之良知,则选择善恶,当然属于我的自由。良知是常命令我择善的,于是为善去恶,便成为我对于我的良知所应负之责任。人类行为所以有价值,全在这一点。

良知虽人人同有,然其明觉的程度不同,所以要下“致”的功夫。“圣人之知,如青天白日,贤人之知,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因学功夫,只从这一点明处精察去。”(《传习录·黄修易记》)有人对阳明自叹道:“私意萌时,分明自知得,只是不能使他即去。”阳明道:“你萌时这一‘知’,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把那私意消除去,便是立命功夫。”(同上)假使并这一点明处而无之,那真无法可想了。然而实际上决不如此,无论如何昏恶的人,最少也知道杀人是不好。只要能知道杀人不好,“充其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最少也知道偷人东西是不好。只要能知道偷东西不好,“充其无欲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矣”。所以说,“这一‘知’是命根”,抓着这命根往前“致”,由阴霾天的日,“致”出个浮云天的日来,由浮云天的日,“致”出个青天的日来,愚人便会摇身一变,变成贤人,摇身再变,变成圣人了。所以阳明说:

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个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传习录·陈九川记》)

利用这一觉,致良知功夫便得着把柄入手了。他又说:

杀人须在咽喉处着刀,吾人为学当从心髓入微处用力,自然笃实光辉,私欲之萌,真是洪炉点雪,天下之大本矣。(《答黄宗贤书》)

专就“这一点明处”往前“致”,致到通体光明,如青天之日,便有“洪炉点雪”气象,便是致良知功夫成熟。

我们最当注意者,利用那一“觉”,固然是入手时最简捷的法门,然并非专恃此一“觉”便了。后来王学末流,专喜欢讲此一“觉”,所以刘蕺山斥他们,说道:“后儒喜言‘觉’,谓一‘觉无’余事,即知即行……”殊不知主张一“觉”无余事者,不知不觉间已堕于“知而不行只是不知”,恰与阳明本意违反了。当时已有人疑阳明“立说太高,用功太捷,未免堕禅宗顿悟之机”。阳明答道:

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答顾东桥书》)

所以致良知功夫,说易固真易,说难却又真难。当时有学者自以为已经能致知,阳明教训他道:

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觉不同,此虽口说。(《传习录·陈九川记》)

晚明治王学的人,喜欲说“现成良知”,轻易把“致”字抹煞,全不是阳明本意了。

致良知功夫是要无间断的,且要十分刻苦的。方才引的“私欲萌时那一知”要抓着做个命根,固也。但并非除却那时节便无所用力。阳明说:“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而病根不曾除,则亦不得谓之无病。”(《答陆元静书》)所以,“省察克治之功,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披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传习录·陆澄记》)他在赣南剿土匪时候寄信给他的朋友,有两句有名的话:“去山中贼易,去心中贼难。”可见得这一个“致”字,内中含有多少扎硬寨、打死仗的功夫,绝非“一觉无余事”了。

阳明尝自述其用力甘苦,说道:

……毫厘之差,乃致千里之谬,非诚有求为圣人之志而从事于惟精惟一之学者,莫能得其受病之源而发其神奸之所由伏也。若某之不肖,盖亦尝陷溺于其间者几年,伥伥然既自以为是矣。赖天之灵,偶有悟于良知之学,然后悔其向之所为者,固包藏祸机作伪于外而心劳日拙者也。十余年来,虽痛自洗剔创艾,而病根深痼,萌蘖时生。所幸良知在我,操得其要,譬犹舟之得舵,虽惊风巨浪,颠沛不无,尚犹得免于倾覆者也。夫旧习之溺人,虽已觉悔悟,而克治之功,尚且其难如此,又况溺而不悟日益以深者,亦将何所抵极乎!(《与邹谦之书》)

读这段话,不能不令人悚然汗下。以我们所见的阳明,学养纯粹,巍然为百世宗师,然据他的自省,则有“神奸攸伏”“作伪”于外,“心劳日拙”种种大病,用了十几年洗剔功夫,尚且萌蘖时生,我们若拿来对照自己,真不知何地自容了[10]。据此可知,良知功夫,全以毋自欺为关键,把良知当作严明的裁判官,自己常像到法庭一般,丝毫不敢掩饰,方有得力处。最妙者裁判官不是别人,却是自己,要欺也欺不得,徒然惹自己苦痛。依着他便如舟之得舵,虽惊涛骇浪中,得有自卫的把握而泰然安稳,结果得着“自慊”——自己满足,致良知功夫所以虽极艰难而仍极简易者在此。

讲到这里,我们要提出紧急动议讨论一个问题。阳明说:“良知是我们的明师,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判断下来绝不会错。”这话靠得住吗?我们常常看见有一件事,甲乙两个人对于他同时下相反的判断,而皆自以为本于自己的良知。或一个人对于某件事前后判断不同,而皆以为本良知。不能两是,必有一非,到底哪个良知是真呢?况且凡是非之辨所由起,必其之性质本介于两可之间者也。今若仅恃主观的良知以下判断,能否不陷于武断之弊?后来戴东原说宋儒以“意见”为理,何以见得阳明所谓良知不是各个人的“意见”呢?这是良知说能否成立之根本问题,我们要看阳明怎样解答。

第一,须知阳明所谓知是知非者,其实只是知善知恶(他拿是非来说不过为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那句话作注解)。善恶的标准,虽然也不是绝对的,但已不致如是非之疑似难辨。最少如“无欲害人”“无欲穿窬”之类几项基本标准总是有的。从良知所见到这一点“致”出去,总不会错。或问阳明:“人心所知,多有认贼作子处,何处乃见良知?”阳明反问:“尔以为何如?”答:“心所安处便是良知。”阳明道:“固是,但须省察,恐有非所安而安者。”(《传习录·陆澄记》)凡事就此心所安处做去,最少总可以得自慊——自己满足的结果。

第二,所谓武断或意见者,主张直觉说的人最易犯此病。阳明的致良知,骤看来很像纯任直觉,其实不然。他以格物为致知的功夫,说:“欲致其良知,非影响恍惚悬空无实之谓,必实有其事。”(《〈大学〉问》)说要“在事上磨炼”(《传习录·陆澄记》),说“除却见闻,酬酢无良知可致”(《答顾东桥书》),所以关于判断事理的知识,阳明却是主经验论,并不主直觉论。有人问:“知识不长进如何?”他答道:

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仙家说婴儿亦善,婴儿在母腹时,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复能笑,又而复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而复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传习录·陆澄记》)

他不认智识为能凌空笼统的一齐得着,而认为要由后天的经验,一步一步增长起来。然而戴东原所谓“理与事分为二而与意见合为一”者(《孟子字义疏证·卷上》),在朱学或有此病,在王学决不然。阳明又说:

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是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传习录·黄直记》)

由此言之,良知并不是一成一变的,实是跟着经验来天天长进。不过用功要有个头脑,一切智识都从良知发生出来,才不致散而无纪罢了。阳明又说:

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问便问,问了又走,方能到得欲到之地。……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传习录·陆澄记》)

朱子说的“即物穷理之后一旦豁然贯通,则众物表里精粗无不到……”那种做学问法,诚不免有认意见为理的危险。若阳明则全不是这种路数,他说:

并不是本体明后便于天下物便都知得都做得。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虽圣人亦何能尽知?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问人。如“子入太庙每事问”之类……(《传习录·黄直记》)

致良知功夫,只是对于某件事应做不应做,求得一个定盘针。决定应做之后,该如何做法,跟着有多少学问思辨工作在里头,而这些工作,却要用客观的经验的,不是靠主观的直觉的,这便是阳明本旨。

至于事理是非介在疑似两可之间者,决定应做与否,诚然不能不凭良知一时之直觉。阳明以为我们平日用功,不必以此等例外的事理为标准,而且欲对于此等事应付不误,只有平日把良知摩擦得精莹,存养得纯熟,然后遇事乃得其用。有人问他,“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所谓良知良能,愚夫愚妇可与及者。至于节目时变,毫厘千里,必待学而后知。如语孝……舜之不告而娶,武之不葬而兴师等事,处常处变,过于不及之间,必须讨论是非以为制事之本。”阳明答道:

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此语诚然。顾后之学者,忽其易于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难者以为学,此所谓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也。……夫良知之于节目事变,犹规矩尺度之于长短方圆也。节目事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毫厘千里之谬,不予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夫舜之不告而娶,岂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为之准则,故舜得以考诸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耶?抑亦求诸其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耶?……后之人不务,致其良知以精察义理于此心感应酬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以求临事之无失,其亦远矣。(《答顾东桥书》)

这段话在实践道德学上含有重大的意味。善恶的标准,有一部分是绝对的,有一部分是相对的。相对的那部分,或甲时代与乙时代不同,或甲社会与乙社会不同,或同一时代同一社会而各个人所处的地位不同,这种临时临事的判断,真是不能考诸何典问诸何人。除却凭主观的一念良知之直觉以权轻重之宜,没有别的办法。然而我们欲对于此等临事无失,除却平日下功夫把良知磨得雪亮,预备用得着直觉时,所直觉者不致错误,此外又更有何法呢?

第三,一般人所判断的是非善恶,自命为本于良知者,然而往往会陷于错误。这是常见的事,阳明亦承认。但阳明以为这决不是良知本身的缺点,不过没有实下“致”的功夫,以致良知被锢蔽而失其作用耳。他说:

事物之来,但尽吾心之良知以应之,所谓“忠恕违道不远”矣。凡处得有未善及有困顿失次之患者,皆是牵于毁誉得丧,不能实致其良知耳。若能实致其良知,然后见得平日所谓善者未必是善,所谓未善者却恐正是牵于毁誉得丧而自贼其良知者也。(《答周道通书》)

俗语说得好,“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同是一个人,同是那良知,何以观察旁人很清醒,自己当局便糊涂起来呢?因为一到当局便免不了得失或毁誉等等顾忌。譬如讨论一个工场法案,某甲属于劳动阶级或想利用劳动阶级,主张便如此。某乙属于资本阶级或想利用资本阶级,主张便如彼。虽各各昌言道我本我良知的主张,其实他的良知已经被得失之见缠蔽了。纵使不属那阶级,亦不想利用那阶级,然而看见那一种时髦的主张便跟着主张去。或者从前主张错了,而护短不欲改口,他的良知已经被毁誉之见缠蔽了。此外或因一时情感冲动,或因事实牵扯,令良知失其作用者原因甚多。总而言之,以自己为本位,便有一种“我的成见”横亘胸中,便是以为良知之贼。这类东西,阳明统名之曰“私欲”。致良知功夫,最要紧是把这些私欲划除净尽。假使一个人他虽然属于劳动阶级或资本阶级,但他并不以本身利害为本位,纯采第三者的态度,由当局而抽身出来像旁观一样,而且并不要讨好于任何部分人,不要任何部分人恭维他,赤裸裸的真,信凭他的良知来判断这个工场法案,那么我们敢保证他下的判断,一定是“忠恕违道不远”了。致良知的实在功夫,便是如此。

阳明在江西的时候,有一属官,常来旁听讲学,私下对人说:“可惜我为簿书讼狱所困,不得为学。”阳明听见了,告诉他道:

我何常叫你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你既有官司的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这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传习录·陈惟记》)

据这段话所教训,可见得我们为什么判断事理会有错呢,都不外被“私的意见”蒙蔽着。只要把这种种“私”克去,自然会鉴空衡平,亦且事理到跟前,都能看得真切。程明道所谓“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正是这种境界。拿现在的话来讲,只要纯采客观态度,不掺杂丝毫主观的成见及计较,那便没有不清楚的事理[11]

讲到这里,“图穷而匕首见”,不能不提出阳明学派最主要一个关键,曰“义利之辨”。昔朱晦庵请陆象山在白鹿洞书院讲演,象山讲《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那一章,晦庵听了大感动,天气微暖而汗出挥扇。阳明继承象山学派,所以陆王之学,彻头彻尾只是立志辨义利。阳明以为,良知唯一的仇敌是功利主义,不把这个病根拔去,一切学问无从做起。他所著有名的《拔本塞源论》,关于此警告说得最沉痛。今节录如下:

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沦于夷狄禽兽,而犹以为圣人之学。吾之说虽或暂明于一时,终将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雾释于前而云滃于后,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内外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以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雠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复其心体之同然。……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宗之。……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蛊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傲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辩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其称名借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呜呼,以若是之积累,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答顾东桥书》)

“功利”两个字,在今世已成为哲学上一种主义——最时髦的学派。我们生今日而讲“非功利”,一般人听了何只“以为赘疣枘凿”,一定当作妖怪了。虽然,须知阳明之“非功利”,并不是叫人不做事,也不是叫人做事不要成功,更不是把人生乐利幸福一概抹杀。这些话无须多辨,只把阳明一生替国家替地方人民所做的事业点检一下,当然可以得着绝好的反证。然则他所非的功利是什么呢?是各个人自私自利——以自己利益为本位那种念头。详细点说,凡专求满足自己的肉欲,如食膏粱,衣文绣,宫室之美,妻妾之奉等等,以及为满足肉欲起见而发生得财货欲,更进而求满足自己的权势欲,求满足自己的虚荣欲。凡此之类,阳明统名之为私欲——即功利,认为一切罪恶之根源。“知善知恶为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所谓善恶者以何为标准呢?凡做一事,发一念,其动机是否出于自私自利,即善恶之唯一标准。良知所知之善恶,就只知道这一点,而且这一点除自己的良知之外,没有别人或别的方法能知得真切确实的。然则这种标准对吗?我想完全是对的。试观凡人类的罪恶,小而自家庭细故,所谓“父借耰锄,动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大而至于奸淫劫盗杀人放火,哪件不是从自私自利之一念发出来?其甚者为权势欲为虚荣欲所驱使,“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惜举千千万万人生命以殉所谓英雄豪杰者,一念中不可告人之隐。然且有奇口(袤)之学说,以为之推波助澜。例如尼采辈所崇拜之“超人”的生活,主张利用民器,以他人作牺牲品,为自己成功之工具,谓为所当然。阳明所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把人类兽性方面的本能尽情发挥,安得不率天下而为禽兽呢?阳明痛心疾首于此种祸机,所以不能倡良知之教。他说:

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诡辞以阿俗,矫行以干誉,掩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陵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则亦无怪于纷纷藉藉,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答聂文蔚书》)

这段话真是一字一泪。阳明所以极力反对功利主义,所以极力提倡致良知,他那一片婆心,和盘托出给我们看了,我们若还相信这些话有相当价值,总可以感觉到,这种专以自己为本位的人,学问少点,才具短点,作恶的程度也可以减轻点。若再加之以学问才具,天下人受其荼毒更不知所底极了。然而天下事到底是要靠有学问有才具的人去做的,倘使有学问有才具的人不能在自己心术上痛切下一番革命功夫,则这些人都是为天下造孽的人。天下的罪恶祸乱,一定相寻于无己,所以阳明对于当时的青年痛切警告道:

今天下事势,如沉疴积痿,所望以起死回生者,实有在于诸君子。若自己病痛未能除得,何以能疗天下之病!(《与黄宗贤书》)

当时,一青年有自是好名之病,阳明屡屡责备他道:

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恶根。四旁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遮蔽,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得长成?须是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此根。(《传习录·陆澄记》)

好名也是促进青年向上一种动机,阳明何故深恶痛绝到如此?因为好名心也是从自私自利出来,充这个念头所极,可以种种作伪,种种牺牲别人以为自己。所以真实做学问的人,非从这种罪恶根芽上廓清不可。

欲廓清自私自利念头,除却致良知没有第二法门。因为心术隐微,只有自己的良知方能照察得出。阳明说:

人若不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正本澄源。古人为学功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传习录·卷上》)

所以他又说:

慎独即是致良知。(《与黄勉之书》)

这样说来,致良知切实下手功夫,是不是专在消极的克己作用呢?不错,克己是致良知重要条件,但不能认克己为消极作用。阳明说:“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传习录·答萧惠问》)这句话又怎样解呢?

我们想彻底了解他,要回复到他的心物合一论之哲学上的见解来。阳明因为确信心外无物物外无心,灼然见得我身外之人们及天地万物们都是“真我”或“大我”的构成要素,因此得着“物我同体”的结论,前文已经说过了。既已如此,然则自私自利之心,强把人我分为两体,岂不是我的“真我”罹了车裂之刑吗?所以他说:

这心之本体,便是你的真己。你若真要为那尔体的己,也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要常常保护这真己的本体。有一毫亏损他,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同上)

因此之故,克己功夫;非唯用不着强制执行,或者还可以说发于本能之不容自己。所以他说道:

凡慕富贵,忧贫贱,欣戚得丧,爱憎取舍之类,皆足以蔽吾良知之体而窒塞其用。若此者,如明目之中而翳之以尘沙,聪耳之中而塞之以木楔也。其疾痛郁逆,将必速去之为快,而何能忍于时刻乎?(《答南元善书》)

克己本是一件极难的事,然而“见得良知亲切时,其功夫又自太难”(《与黄宗贤书》)。所谓见得亲切的是见个什么?就是见出物我为一痛痒相关的本体。这些话骤听着像是大言欺人,其实只是人生习见自事。例如慈母对于他的乳儿,青年男女对于他的恋人,那种痛痒一体的意思何等亲切。几曾见有对于自己的恋人而肯耍手段玩把戏,牺牲他的利益,以谋自利者?假使有这种念头偶然涌起,一定自己觉得有伤害爱情神圣的本体,立刻感深切的苦痛,像目中尘、耳中楔一般,必拭去拔去而后为快,是不是呢?但这种境界在一般人只有慈母对乳儿、恋人对恋人才能发现,若大圣大贤,把天下国家看成他的乳儿,把一切人类看成他的恋人,其痛痒一体之不能自已,又何足怪?阳明以为人类的本性原是如此,所有“间形骸而分尔我”者,都不过良知受蔽隔而失其作用。“致”的功夫,只是把良知麻木过去那部分打些药针,令其恢复原状。一旦恢复之后,物我一体的感觉自然十分灵敏,哪里容得纤毫间隔,下手功夫又何难之有呢?所以《大学》说“如恶恶臭如好好色”,而阳明亦最喜引以为喻。他说:“从未见有过好色的人要人强逼着才肯去好的。”(约《传习录》语)又说,“好色之人,未尝有痛于困忘者,只是一真切耳”(《答周道通书》)。由此观之,可见在“致良知”这个口号底下所用克己功夫,是积极的而非消极的了。

良知本体与功利主义之分别,孟子说得最明白:“凡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乍见的恻隐,便是良知本体。纳交要誉恶其声等杂念,便是得丧毁誉关系,便是功利。致良知功夫,最要紧是“非所以什么,非所以什么”,换句话说,一切行为,都是目的,不是手段。阳明说:

君子之学,求尽吾心焉尔。故其事亲也,求尽吾心之孝,而非以为孝也。事君也,求尽吾心之忠,而非以为忠也。是故夙兴夜寐,非以为勤也。剸繁理剧,非以为能也。嫉邪祛蠹,非以为刚也。规切谏诤,非以为直也。临难思义,非以为节也。吾心有不尽焉,是谓自欺其心。心尽而后,吾之心始自以为快也。惟夫求以自快吾心,故凡富贵贫贱忧戚患难之来,莫非吾所以致知求快之地。苟富贵贫贱忧戚患难而莫非吾致知求快之地,则亦宁有所谓富贵贫贱忧戚患难者,足以动其中哉!世之人徒见君子之于富贵贫贱忧戚患难无入而不自得也,而皆以为独能人之所不可及,不知君子之求以自快其心而已矣。(《题梦槎奇游诗卷》)

这段话是“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那几句的详注。问为什么要“恶恶臭”,为什么要“好好色”,谁也不能说出理由来,只是生理作用,非好好恶恶不能满足罢了。人生数十寒暑,勤勤恳恳乃至忍艰难冒危险去做自己良心上认为应做的事,问为什么?什么都不为。再问,只能答道,为良心上的安慰满足。这种人生观,真是再逍遥自在不过的了,真是再亲切有味不过的了。回看功利主义者流,天天以“为什么为什么”相号召,营营于得丧毁誉,过几十年患得患失的日子者,孰为有价值,孰为无价值,我们可以知所别择了[12]

以上所述,“致良知”的全部功夫大概都讲到了。但是,不能致良知的人,如何才会“致”起来呢?阳明以为最要紧是立志。孔子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又说,“我欲仁,斯仁至矣”。阳明接见学者,常以此激励之。其在龙场示诸生教条四章,首即立志。其在《传习录》中谆谆言此者不下数十条,其《示弟立志说》云:

君子之学,无时无处而不以立志为事。正目而视之,无他见也。化而听之,无他闻也。如猫捕鼠,如鸡伏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结,而不复知其他,然后此志常立。神气清明,义理昭著,一有私欲,即便知觉,自然容住不得矣。故凡一毫私欲之萌,只责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听一毫客气之动,只责此志不立,即客气便消除。或怠心生,责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责此元不忽。躁心生,责此志即不躁。妒心生,责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责此志后忿。贪心生,责此志即不贪。傲心生,责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责此志后吝。盖无一息而非立志责志之时,无一事而非立志责志之地。故责志之功,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阳一出而魍魉潜消也。

志是志个什么呢?阳明说,要志在必为圣人。他的门生萧惠问学,他说:“待汝办个真求为圣人的心再来与汝说。”(《传习录·上》)有一天,几位门生侍坐,阳明叹息道:“你们学问不得长进,只是未立志。”有一位李珙起而对曰:“我亦愿立志。”阳明说:“难说不立,未是必为圣人之志耳。”(《传习录·上》)这些话不知现代青年们听了怎么样,我想不是冷笑着以为迂而无用,便是惊骇着以为高不可攀。其实阳明断不肯说迂而无用的话,也断不肯说高不可攀的话,我们欲了解他的真意,请先看他对于“圣人”两字所下定义。他说:

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有九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可亦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学者学圣人,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锻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锻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之。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功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锻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及其梢末,无复有金矣。(《传习录·答蔡希渊问》)

这番话可谓妙喻解颐。圣人中可以分出等第,有大圣人、小圣人,第一等、第二等圣人,乃至第九十九等圣人,而其为圣人则一。我们纵使够不上做一万斤重的一等圣人,最少也可以做一两重,一钱重,一分重,乃至一厘重的第九十九等圣人。做一厘重的九十九等圣人,比诸一万斤重的一等凡人或坏人,其品格却是可贵。孟子所谓“人皆可以为尧舜”,必要如此方解得通,否则成为大妄语了。

当时有一位又聋又哑的人名叫杨茂,求见阳明。阳明和他笔谈,问道:“你口不能言是非,你耳不能听是非,你心还能知是非否?”茂答:“知是非。”阳明说:“如此,你口虽不如人,你耳虽不如人,你心还与人一般。”茂首肯拱谢。阳明说:“大凡人只是此心,此心若能存天理,是个圣贤的心,口虽不能言,耳虽不能听,也是个不能言不能听的圣贤。心若不存天理,是个禽兽的心,口虽能言,耳虽能听,也只是个能言能听的禽兽。”茂听了扣胸指天。阳明说:“……你但在里面行你那是的心,莫行你那非的心,纵使外面人说你是也不须管,说你不是也不须管。”茂顿首拜谢。(《谕泰和杨茂》)

这段话虽极显浅,却已把致良知彻始彻终功夫包括无遗。人人都有能知是非的心,只要就知之所及行那“是的心”,不能行那“非的心”。虽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尚且不失为不能言不能听的圣人。然则“圣人与我同类”,人人要做圣人,人便做圣人,有什么客气呢?至于或做个不识一字在街上叫化的圣人,或做个功被天下师表万世的圣人,这却是量的分别,不是质的分别。圣人原是以质计不以量计的。阳明教学者要先办个必为圣人之志,所办办此而已。

这样看来,阳明致良知之教,总算平易极了,切实极了,然则后来王学末流,为什么会堕入空寂为世诟病呢?原来阳明良知之说,在哲学上有很深的根据。既如前章所述,他说,“心之本体便是知”,所谓“见得良知亲切”者,即是体认本体亲切之谓。向这里下手,原是一了百了的绝妙法门,所以阳明屡屡揭此义为学者提掇。但他并非主张“一觉之后无余事”者,所以一面直提本体,一面仍说“省察克治之功无时而可已”。而后之学者,或贪超进,惮操持,当然会发生出近于禅宗之一派。此亦学术嬗变上不可逃避之公例也。钱绪山说:“师既没,音容日远,吾党如各以己见立说。学者稍见本体,即好为径超顿悟之说,无复有省身克治之功。视师门诚意格物、为善去恶之旨,皆相鄙以为第二义。简略事为,言行无顾,甚者荡灭礼教,犹自以为圣门之最上乘。噫!亦已过矣。”(《〈大学〉问·跋》)王学末流,竞倡“现成良知”之说,结果知行不复合一,又陷入“知而不行只是不知”之弊,其去阳明之本意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