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少年时代之阳明
第一节 慷慨的游踪
到京师居了两年,出了一件最不幸的事,并且是抱恨终天的一件不幸事啊!
当他在京,忽然听得一个最不好的消息。原来他慈爱的母亲,竟抛弃了她十三岁的儿子阳明,而瞑目长逝了。
这是多么悲惨的一个消息,当他初听知这个噩耗的时候,几于心胆俱裂,肝腑俱摧。他此时伤痛,几已达到了极点。
从此,他才觉得“死”是人生第一悲痛的事,而且是没有法子可以避免这个“死”字的。因为演了这一幕悲剧之后,他渐渐感觉得人生的可厌;于是,就起了修道学佛的念头。因为“道”与“佛”,是能不死不灭的。他的人生观,和他的思想,已趋向消极态度一途了。
因母亲的死,几乎使我们这位大哲学家,跑到佛、道两条路上去,永远不到儒家的这条路上来。还好,他的消极态度、悲观思想,不过一时的为情感、意志、环境所冲动;故不久,仍旧恢复原来的思想、态度。
阳明在京又住了许久;于是抛却一切悲观消极的思想、态度,想做慷慨的游历了。
游历出发的目的,是在居庸关外。因为此时,国内正盗贼蜂起,国外又边患迭生。他很想借此到关外去,研究一个御边之策。原因是:国内的盗贼,比较上易于剿平,不致为什么大患;最堪忧虞的,是边寇猖狂,以致大好神州,有沦于夷狄之隐患;所以便要想法子去抵御它。这是阳明眼光远大、见识精到的地方;也是他将来政治上极有名的主张。
到了居庸关,便至许多夷人所在的种落,窥察边地形势,又历询诸夷人的情况,于是边情利害之处,了然已有成算,早以得着御边之策。后上疏所陈《边务八事》,就是此次游历考察的心得。也算没有辜负这次游历的本衷和目的了。
他又知道,国家正值多事之秋;仅仅晓得握管作文,是不能为国纾忧、经略四方的。便在关外,跟随着胡人学习骑射,练得很为纯熟,胡人也不敢稍为侮犯他。他要练习骑射的宗旨,是要为国效劳,抗御外侮;从此,我们可知他真是意气卓越、一个爱国好男儿呀!
因爱国思想,久萦脑际;于是,思起古时一个爱国家、御外侮的马伏波将军来了。他很企慕马伏波,能立功异域,为国争光,是青年一个最好的模范!他因企慕马伏波太切,故有一次,曾梦谒马伏波庙,他还作了一首诗。诗道:
阳明这首诗的隐意,便是想继伏波之风,立功异域。可惜他虽有伏波之志,但因环境与伏波所处者不同,只好仍让伏波专美。一个负有绝大军事学识之爱国者,仅仅只在国内作剿贼平逆之用,不能如伏波一样,立功异域,这是多么可为阳明惋惜的事啊!
他因天下沸乱,很想将自己研究的心得,上策朝廷,藉供采择;但是被祖父阻止了,并斥他太狂妄。虽然此时被祖父所阻,可是后来他还是陈了《边务八事》的疏,究竟将他的心得,贡献于朝廷了。
第二节 新婚
阳明的婚事,是从小由他父亲做主,替他订的。这次在江西,要举行婚礼。因新婚,而在新婚那天,就闹出一件极有趣味的笑话。这个笑话,至今还留在后人的口中,永远永远地不会忘记。
他的外舅,姓诸名养和,是江西布政司参议。闻知阳明已由京回归余姚,又知他已有十七岁,而自己的女儿,也已成人,正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时候。于是命人到余姚去请阳明,亲到江西来迎娶。若是依阳明的意思,似乎还可以再过几年也不为迟,无奈祖父母抱孙的心太切,只好依从。原来他心里,总蕴藏一种修道的观念,没有抛弃,故此对于婚事,却倒是非常冷淡。
到了江西,就到外舅的官署里委禽。新婚合卺的那天,自然花烛辉煌,非常热闹。在这热闹的时候,那位新郎王阳明,却不见了。于是四处寻觅,结果渺无踪迹。把诸家惊骇疑虑得不知怎样才好,尤其是一般贺喜的宾客,更弄得莫名其妙,都纷纷诧异猜疑不止。聪明的读者,请暂时掩卷,莫看下文,来猜一猜,这位新郎为什么事不见了?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这真是一个极有趣味的哑谜呀。
原来这一天,因太热闹了,这位好静的新郎,实在很厌恶这样,所以乘人不备的时候,便私自出了官署,往外面闲游。不知不觉的,却走到了铁柱宫,进去看见一个精神健旺的道士,在榻上趺坐,阳明是个极想修道的,今见道士,正好借此问修道养生的道理,于是便同道士谈论养生问题起来。道士音如洪钟,滔滔不绝地往下谈,阳明也津津有味地往下听,最后相坐对谈,更觉投机。阳明此时,已听得入迷,把身外一切的事都忘了。什么洞房花烛?什么百年大事?他一古脑儿都不知忘在什么地方了。他已忘记自己还是一个将要饮合卺酒的新郎,更忘记还有一位新娘子,在那里冷冷清清、孤孤凄凄地等候哩。
就是这样同着道士相坐谈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才被诸家的人找着。这时,他方才记起来了。记起昨天,原来是他的新婚佳期,被自己糊里糊涂地同道士谈忘记了,只好重又回来,补行婚礼。这样健忘的故事,真是古今少有,阳明个性之奇特,于此也就可以想见了。
结了婚之后,在外舅的官署里,闲着没有事情可做,看见官署里藏蓄的纸很多,便天天临池学书。许多箧里的纸,都被他临写已完,由是书法大有进步。他曾自己说过,他临帖学书的心得道:“吾始学书,对模古帖,止得字形;后举笔不轻落纸,凝思静虑,拟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
在以前宋朝的时候,有个东莱吕祖谦先生,也是在新婚蜜月里,著了一部文学杰作,叫作《东莱博议》;而这位阳明先生,在新婚后临帖学字,书法大进。这都是我国文坛上,两个最有名的佳话。
第三节 学生生活
无论什么人,要想成一个伟大人物,必须先要从名师受业。翻开中国伟人的历史来看,哪一个不是受了名师的陶镕、指授,才能成就他的大功业、大学识,我们的阳明,自然也不能逃出例外。他有两个先生,一个是教授文的,一个是教授武的,现在来分别说之:
(一)娄一斋——教文的娄一斋,名谅,上饶人,是个大学问家。对于理学——就是哲学,有深切的研究,那时正在广信讲学。阳明在江西结了婚之后,便带着他新婚的妻子,同归余姚。舟至广信地方过,闻知娄一斋在此讲学,他素来听说一斋学问非常之好,他就很为钦慕,苦于没有机会去见晤一次。这回恰好路过此地,便舍舟上岸,前去访谒。一斋见了阳明,异常喜爱,于是对阳明谈了许多宋儒“格物”之学。并又说:“圣人是可以学得到、做得到的。”这一次的谈话,使阳明得了不少的益处。娄一斋是个大理学家,所说的话,都是极有价值的。阳明想研究哲学的动机,便在这时开始了。后来能够发明“知行合一”的学说,在中国哲学史上,创辟一新境域,也得力于这次一斋谈话影响的不少。所以一斋就是阳明的第一个先生。
(二)许璋——教武的许璋,字半圭,上虞人,是个大军事学家。凡天文、地理,及孙、吴韬略,奇门九遁之术,无不精晓。阳明的军事学识,多半受之于半圭。我们只看这样会用兵的阳明,就可以推测他的先生半圭的学问了。半圭是个淡于名禄,而又爱讲修道的。阳明在阳明洞养病时,也常同他的先生半圭,共参道妙。及阳明大功告成之后,送半圭一些金帛,半圭丝毫不肯受。阳明又想荐之于朝,半圭反说道:“爵赏非我所愿要的,你又何必以这些东西来相强呢!”后来活到七十多岁才死。阳明以文哭之,题其墓曰:“处士许璋之墓。”
这两个先生,真可说是阳明的两位益师。学说上的成就,得力于教哲学的先生娄一斋;功业上的成就,得力于教军事学的先生许璋。要是没有这两位先生,阳明无论怎样,不能成就这样的伟大,然这正是阳明之幸啊!
在这年,龙山公因丁外艰,回归余姚,于是命阳明和从弟冕阶、宫同着妹婿牧相等,在一处研究八股文,讲经析义,预备应试科举之用。人多一点,也无非是取其易收切磋之效。阳明白天里,对于课业,倒不十分用功去练习;可是每天晚上,候其余的人都入睡乡之后,他反而搜求经、史、子、集,殚精穷思地研究起来。
他为什么要这样呢?原来他另抱了一个宗旨。他觉得学习八股文,无非徒供猎取功名仕禄之用,此外就毫无用处;至如经、史、子、集,是人终身受用不尽的。而且是每个人,都得应当研究的。所以,略于八股,而独特别致力于经、史、子、集了。
过后,他的三位长辈同学,冕阶、宫、牧相,都觉得阳明所作的文字,大有突飞猛进,一日千里之势,愈做愈佳,竟无半点瑕疵可寻,均皆自愧不如。及知阳明在每天晚上,另又用功于经、史、子、集,于是都赞叹着说:“他原来在学八股文之外,又另去用功于经、史,那我们怎能及得他呢?”
可怜的他们,只知以仕禄为目的去研究八股文,哪知世上还另有大学问、大道理,亟须研究的。他们要不是因附着阳明的一点关系,恐怕他们的名字,我们都莫能知道——虽然我们不甚景仰他们——他们只有寂寂无闻,同草木一般腐朽了。由此可见,人去研究学问,也须要放开远大眼光,立定高尚宗旨,不误入歧途才对呀!
阳明因多读书,气质也一天一天地变化了。他先前有一最不好的习惯——少年最容易犯的坏习惯,就是善谑;换句话来讲罢,就是他先前很喜作轻薄语。这当然是件不好的毛病,他自从研究圣贤书籍之后,已觉得这是很不好的习惯,非得速改不可。他悔了,他悔以前这许多的过失了。
他立志改过之后,由是不蹈先前的覆辙了。气质陡然一变,大众都很惊异起来。他们惊异阳明,忽然去了淳于髡、曼倩的谑态,却蓦地戴上一副晦庵、伊川的理学面孔了。于是都来诘问他,为什么这样?他回答说:“我先前爱放逸善谑,现在我已悔悟,那都是过失,我决定立志改去不再犯了。”大众虽是听着他这样说,可是还不敢十分相信他能毅然勇于改过。等待过了许多时,方才证明他的改过,并不是欺人之谈。大众不由得不对阳明肃然敛容,发生敬重之心,再也不敢同他来戏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