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好日子

  • 大裳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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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0058字
  • 2024-11-17 11:28:23

第二任胶澳总督叶世克病逝后,德皇威廉二世为表彰这位殖民者的“功勋”,下令为他建一座纪念碑。纪念碑用大理石砌造,共三层,碑体外环六根立柱,高丈余,碑座和碑体呈对称的六边形。建成之后,纪念碑成为青岛前海一景。

一连几天,只要一有空闲,丁国毓就会来到这里眺望青岛湾。他在认真地思考一件重要的事。

那天晚上,奶奶在祠堂哭诉家境窘迫,深深地刺痛了丁国毓。可是,怎样才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呢?

大鲍岛裕兴百货王掌柜那里去了多次,铺子有什么货,怎么卖货,哪些货好卖,已经大体清楚了。王家守元妹子练毛笔字的本子,背面就是裕兴百货的旧账簿。丁国毓看了那些旧账,觉得做生意没什么难的,无非就是“买卖”二字,说白了就是低进高出,赚取差价。可是,手中没有本金,丁家也没有铺面。丁国毓想到德国商人正急切地寻找华商,希望尽快开拓山东内地市场。再一想,洋行的买办和华商的掌柜,他们都是穿着整洁利落,说话滴水不漏,谁会与一个小孩子做生意呢?

做什么?怎么做?这两个问题,始终在心上萦绕不去,让丁国毓时时刻刻不能平静。听到奶奶在祠堂里哭诉那一瞬间,丁国毓感到了一种无忧无虑的快乐在崩塌。既为掌事,便承责任。固然年纪还小,但悄悄进入厨房,看到空空的粮袋子和米缸,让丁国毓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安和自责。

初春的海风迎面扑了上来。直到最近这几天,丁国毓才感到,迷雾终于拨开,那两个支离破碎、模糊不清的问题逐渐清晰地变成一个:能做什么!这就好办了。无需铺面,不需要本金,就只有“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了。当把讨海的想法告诉招娣,两个孩子一拍即合。

“若奶奶不是为了节省一点水费,也不会去海泊河洗衣摔断了手腕。眼下厨房没粮没肉,难怪奶奶如此为难。”丁国毓伸了个懒腰,一扫多日阴翳,笑着活动筋骨,带着迫不及待大展拳脚的笑容道:“对于现在的丁家来说,能够吃饱穿暖就是最大的好日子!店铺生意咱们是做不了的,我思来想去,眼下只剩下唯一的一条路,讨海。”

“这还不容易么!既是打小玩惯了的,又能赚些小钱帮衬家里。”招娣乐得跳了起来,说干就干,她立即去喊姜顺子。

赶海,是青岛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正逢大潮。国毓和招娣提着四鼻子缸,姜顺子背着竹篓,提着耙刀,直奔大海。像以往赶海一样,还没有出台东镇,就有四五个孩子跟了上来。

胶州湾,风平浪小,涨落有致。

赶海,跟上潮线,可以比较容易捡到各种螺,运气好的还能捡到搁浅的沙板或八带。姜顺子是个海见愁,各种海货的踪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招娣和国毓平时赶海,喜欢寻找虾虎的窝,捉虾虎对于孩子们来说是非常有趣、危险的游戏。虾虎的窝有一大一小两个孔,相距约一大步。找到后,国毓就用脚用力踩那个大孔,快节奏地不停地踩。水从小孔喷出,虾虎就被水从窝里带出来。招娣守在小孔边,看到虾虎出来,眼疾手快地按住它的背,然后把它顺势首尾弯曲,放进篮子里。用手拿虾虎这种事,招娣极为擅长。虾虎尾巴跟锯齿似的,极具杀伤力。它的爆发力很强,一不小心就会被它的尾巴刺伤。招娣眼疾手快,出手又快又狠,总能瞬间抓住虾虎的破绽。

跟着潮头赶海,是个很辛苦的活,既要有经验,又要懂潮水,还要有耐力和体力。海滩上走一步陷一下,极费体力。若是普通人,别说赶海拾货,就是像姜顺子那样背着竹篓撵着潮头跑上十几里,也要累趴下。随着退潮,有时能走进海里三四里路。进海时,边走边寻边捡拾海货,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中,并不觉得怎么累,但是一涨潮,便要赶紧回头往岸上走。背着十几斤重的海货,深一脚浅一脚地被涨起的潮水追赶,一个不留神,不是陷进泥坑里,就是滑倒在海滩上,经常弄得满身泥水狼狈不堪。

回到台东镇,已是深夜。

奶奶担心孩子们,一直没睡,听到院门一响,就马上起身来到院里。笼里篮里各种各样的鱼虾,有张牙舞爪的大螃蟹、活蹦乱跳的虾虎,刚钓的蛏子,还有几条小八带和一条大鱿鱼……她见了收获满满,甚至道:“哎呀,你们几个是不是要把海都搬家来?”几个一身腥臭的泥猴子大笑,丁周氏催促快去洗洗。章禹莲和念娣也都赶紧起来,把收获的海鲜分类。听说要挑出一部分海货拿到台东镇市场去卖,三个女人都很意外。等几个孩子洗完回来,院里已经支起大锅,煮了一大锅海货。孩子们围坐在锅边,撬蟹子扒虾虎,边笑边吃,把赶海时的辛苦和狼狈忘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国毓和招娣把一篮子挑洗过的蛤蜊,拿到台东镇集上出售。

台东镇的集市上,有大大小小十几个经营海货的棚子或小摊儿。国毓和招娣对面的孩子,也是卖蛤蜊,在这条街上的固定位置经营,已经两三年了。他做生意宁可自己吃亏也从不缺斤少两,人送外号“傻蛤蜊”。许多台东镇的居民都愿意光顾他的小买卖。无论招娣怎么招呼叫卖,顾客也只是看一看,最后还是到傻蛤蜊那里购买。日上三竿,对面竹筐里的蛤蜊都快卖完了,国毓和招娣却没有开张。

招娣气得眼睛喷火,一直死死地盯着对面。她突然跳了起来,叫道:“我去把他篮子踢了!”

姜顺子听了这话,撸起袖子就要冲过去动手。

“站住!”丁国毓稳稳地蹲在蛤蜊篮子边,他缓缓地道:“我们是做生意,不是打架!”

“打架又怎样?”招娣不服气地道:“买蛤蜊的主顾都被对面抢了去,打他一顿出出气!看他明天还敢不敢来!”

“生意场上赢不了人家,就想打架解决?”丁国毓笑了,气定神闲地问招娣,“以后做生意的日子长着呢!台东镇这么多小商小贩,你打得过来吗?你现在能打跑一个傻蛤蜊,以后能打跑台东镇所有与咱们竞争的生意人?”丁国毓轻哼了一声道:“连一个傻蛤蜊都斗不过,我们还做什么生意?既然他的生意好,就向他好好学学。同样的价钱,主顾买他不买咱,其中必然有道理!”

丁国毓揪揪姜顺子的裤腿,让他蹲下来,问:“对面的蛤蜊卖得快,看上去都是老主顾,一定是肉肥味美的好品种。咱们在前海沿挖来的蛤蜊,个头比对面的小,品相上就输了。你觉得他的蛤蜊是哪儿来的?”

姜顺子蹲在丁国毓的身边,眯眼仔细看了看说:“只看花色大小,一时倒也分不出哪儿挖来的!若说好吃,一般都认阴岛蛤蜊!”

丁国毓马上否定了这种猜测,“不可能!从阴岛到青岛要绕好大一个圈子,他不可能去那么远的阴岛讨海,再回到台东镇集市出售。”

“也是!他的蛤蜊是哪儿来的呢?”姜顺子挠了挠头。

招娣也凑了过来,只听国毓分析说:“小青岛钓八带,徐家麦岛捡海裙带,小麦岛捉蟹子。哪里上鱼,哪里海蛎子密,咱们都知道。傻蛤蜊的主顾多,蛤蜊品质好,说明他也是个海精。反过来想,海精想要挖蛤蜊,讨海的位置要与台东镇集市来去方便,会是哪里呢?”

姜顺子想都没想,张口指道:“湖岛子那边有一片海岸滩涂!”

“湖岛子离咱台东镇近,蛤蜊的品质也不错,从花色来看对面和湖岛子蛤蜊也有几分相似!但是,”小国毓停顿了一下,皱眉问道:“如果咱们是傻蛤蜊,天天去湖岛子讨海,收了海货来台东镇卖,可能吗?”

姜顺子和招娣都摇摇头,异口同声地道:“不可能!”

湖岛村靠海,村里人出海打鱼、跑船的多。与很多村落多姓并存不同,在湖岛村生活的是清一色的王氏后人,人们称之为“湖岛子王”。根据族谱记载,湖岛子王姓祖上为武德将军,湖岛人十分能吃苦,性格刚强好胜。

招娣小声笑道:“若是去个一两次,倒也没人管!但倘若有人敢天天去湖岛子海滩收了海货卖钱,早被那些小湖岛子王们打跑了!”

姜顺子点点头,“老辈人常讲,‘湖岛子男人称大王,湖岛子闺女是阎王,湖岛子媳妇像绵羊’。湖岛村那些孩子,绝不会允许外人侵占他们的地盘。”他转头看了傻蛤蜊一眼,想了想又道:“湖岛子海滩,他是去不了!那就大概是沙岭庄了!”

他的猜测,与丁国毓的判断不谋而合。丁国毓点了点头,在地上简单画了一下位置,“从台东镇向沧口沿海一线,最主要的四条下海挖蛤蜊的海路,从南到北分布在胶州湾的东海岸。最南边的那条海路通沙岭庄滩涂,那一片是沙滩硬地,蛤蜊的品质不错。而沙岭庄往北那片滩涂,海岸离着挖蛤蜊的地点比较近,从岸边往海里探不远,挖了蛤蜊回走会比较便利。我猜,傻蛤蜊就是在这里讨海!”

对面买蛤蜊的人络绎不绝,自己这边却门可罗雀。招娣急得直叫,“那还等什么?现在走正好,到了沙岭庄,潮水也退得差不多了!”

海边长大的孩子们,不仅熟悉哪一片滩涂的蛤蜊多,更熟悉每一次潮汐周期。

丁国毓立刻降价。虽然比对面的蛤蜊略小,但便宜一半的价格,是非常具有竞争力的。听到高声叫卖,连在集市闲逛的人也被吸引过来。三个孩子半卖半送,很快收工。

丁国毓和姜顺子直奔沙岭庄,招娣去茶泉子牵马。她后发先至,来到沙岭庄滩涂那片淤泥软地。在海水退去的地方,用手直接抠出一个大蛤蜊。蛤蜊集中在窝里,只要用手摸到一个,就能抠出五、六个来。等丁国毓和姜顺子到了,招娣带来的竹筐已经装满了。小国毓脱掉裤子,把两个裤脚打上结,捧起蛤蜊就往里面装。

很快,两条长长的裤腿都装满了蛤蜊。招娣又要姜顺子的裤子。姜顺子吓了一跳,双手紧紧抓住裤腰,尴尬地笑,“还是算了吧!我这裤子到处都是破洞……”见他满脸通红的奇怪样子,招娣和国毓相互看了一下,突然明白了,顿时大笑起来。二人成心捉弄姜顺子,两面夹击,逼上前去,滩涂上想逃也跑不掉,姜顺子见势不妙,只好求饶主动当苦力。姜顺子把装满蛤蜊的两条裤腿搭在肩膀上,送上岸放到马背上。就在三人嘻嘻哈哈要往回走的时候,远远地看到傻蛤蜊来了。

他果然在此讨海。丁国毓微眯着眼睛看着对方,轻轻拍了拍一大袋蛤蜊,“有了同样的货,咱们就不怕了。”

猛然见袋子上有血迹,招娣大吃一惊。空手挖蛤蜊是有一定风险的。淤泥下面是沙地,好多蛤蜊在沙子的表层,只能用手去抠,很容易被尖利的海蛎子皮或破碎的蛤蜊壳划伤。她发现,国毓的手在滴血。

招娣赶紧拉起国毓的手,把流血的手指含在嘴里,用力嘬了一下,从身上撕下一条布,把伤手包了起来。

丁国毓在意的并不是疼痛,他说:“看来咱们是找对地方了!同在一片海滩,咱们和傻蛤蜊的品种是一样的,品质也相同,花色、大小也差不多!我就不信,咱们卖不过傻蛤蜊。”

然而,事与愿违。第二天,怪事发生了。买蛤蜊的人依然直奔傻蛤蜊。

接下来的几天,丁国毓仔细观察,认真分析傻蛤蜊生意好的原因。傻蛤蜊在海货上,放些海菜,丁国毓也准备一些翠绿的海藻海菜,让海货看上去更新鲜。傻蛤蜊售卖的蛤蜊干净,丁国毓也把挖回来的蛤蜊清洗,静置吐沙。

“这种滩涂蛤蜊不太好洗,掺杂的泥蛤蜊太多。只要有一个泥蛤蜊挑不出来,一锅蛤蜊就坏在那一个泥蛤蜊上了,简直没法吃。”他一边把泥蛤蜊一个一个地挑出来丢掉,一边对招娣说:“你有没有发现,傻蛤蜊卖货有个习惯。他用称,向来高高的!用称称完,还顺手再摸三五个蛤蜊给顾客丢进去!让顾客觉得用称公平,做生意实在!”

反正无本的买卖,大不了多出些力气再去挖!招娣心里憋着一口气,带着两败俱伤血战到底的口吻道:“放心!我也把称高高的,绝不用称杆子掘人!他顺手摸三五个,我就称完之后,再拘一捧给顾客!”

可是,即便如此,只要是同样的价钱,买蛤蜊的人会过来看看,最后还是会买对面傻蛤蜊那里买。这时,丁国毓又发现一件更奇怪的事。台东镇集市上所有卖蛤蜊的人,只要是同样的价钱,都卖不过傻蛤蜊。

这事简直邪门儿!

丁国毓是个不服输、不信邪的人。他用尽了所有办法,但顾客并不买账,买蛤蜊的人,似乎认准了傻蛤蜊。胡水也来凑热闹。只要有顾客往傻蛤蜊的小海货摊前一站,胡水便不由分说地把人拖到马路对面。但是,如果没人捣乱,大多数买蛤蜊的顾客,还是会直奔傻蛤蜊。

在这场争夺战中,似乎“傻蛤蜊”这三个字刻在了人们的脑子里,只要有买蛤蜊的需求,就一定首先想到傻蛤蜊。

丁国毓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他气坏了,道:“既然降价有效,咱们便天天低价。”

如此僵持了半个多月,傻蛤蜊终于败下阵来。他改行了,改卖冬瓜。胡水为了给招娣出气,却并不打算放过傻蛤蜊。哪怕有顾客想要买冬瓜,胡水也非要把人扯到对面,蛮不讲理地强买强卖,大叫:“先买蛤蜊,再买冬瓜。”连国毓和招娣都觉得胡水太欺负人了,傻蛤蜊却只是憨厚地笑笑,从不与人争执。

这一幕,恰好被来集市买菜的念娣看见了。

念娣心痛地看了弟妹一眼,柔柔地擦去妹妹招娣额上细密的汗珠。她没有说什么,向对面傻蛤蜊的冬瓜摊位走去。胡水也觉自己搅人生意,甚是理亏,讪讪地赶紧溜到一边。念娣走上前,微微欠身,对傻蛤蜊轻声道:“多有得罪!”

“无妨!”傻蛤蜊笑了笑,没有任何抱怨之言。

“以后……”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念娣嗯了一声,不再多问。她说要买一块冬瓜,用手比了一下,三指宽。傻蛤蜊有些惊讶。他带着感激的神色麻利地切了冬瓜,中间带着瓜种,白嫩的瓜瓤,外面一层墨绿色的皮。傻蛤蜊帮念娣装进篮子,不仅不肯收钱,还送了两棵香菜,说是自家屋外种的。

丁国毓和招娣见姐姐照顾傻蛤蜊的生意,都明白她的意思。但见傻蛤蜊不肯收钱,念娣执意放下铜板,都有些奇怪。招娣疑惑地道:“姐怎会认识傻蛤蜊?”国毓也暗自琢磨,若念娣与傻蛤蜊是在集市上买菜认识的,为何会送而不卖?

念娣转身款款而回,面对妹妹的追问,她含笑不答。念娣来到丁国毓的面前,转头望了傻蛤蜊一眼,很诚恳地说道:“于情于理,姐都希望你能和傻蛤蜊化干戈才能心安。傻蛤蜊以卖小海货为生,他家有瞎眼的娘,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只有做些小买卖才能糊口度日!你和招娣卖蛤蜊是为了让咱家过上好日子,傻蛤蜊在这里做小生意,不也是为了能过上好日子吗?”

只要是做生意,就会有竞争,只要是竞争,就会有输有赢。眼看就要赢得胜利,就这么讲和了?丁国毓有些迟疑。念娣上前,牵着他的手来到对面。

傻蛤蜊见二人过来,抬手施礼,并主动打招呼道:“见过大裳茶!”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这些日子的争斗,让丁国毓对傻蛤蜊充满好奇。傻蛤蜊抬手施礼,并非拱手作揖,而是身子直立,两臂合拢向前伸直的揖礼,这在胶澳地区比较少见。丁国毓还礼,并细细打量他。傻蛤蜊看上去比丁国毓年长几岁,高大半个头,这少年瘦而不弱,稍显敦实。看上去衣着是寻常土布织的大襟青袍,破旧却洗的泛白,领口间隐隐交领右衽,与他眼中的纯净搭配在一起,透出一种厚道和稳重。

“以后不打算做蛤蜊生意了么?”丁国毓不知对方是什么心思,试探着问:“就这么让了?”

“不让又能怎样?”傻蛤蜊不卑不亢地道:“你们不是在做生意,而是在斗气!”

“你且说来听听!”

“一般做生意,讲求有利可图,你们却只在意输赢!在我看来,大裳茶不可能一直卖蛤蜊,胡家少爷也不可能天天来给我捣乱。等你们走了,我再卖蛤蜊也不迟!”

傻蛤蜊言语不多,态度不急不燥,语气和缓恳切,让丁国毓平添了许多好感,也少了戒备之心。

“说得在理!”丁国毓大笑,他指了一下姐姐念娣,“你认识我们?”

傻蛤蜊再施一礼,肃然道“成章先生在仲家洼村坐馆,教贫寒子弟读经写字,不取分文。我娘患眼疾,章老先生问诊送药,从不收取诊金。恩义铭心,何止认识。”

听了这话,丁国毓心中暗暗嘀咕,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败了就是败了,用记着恩遇的话,冠冕堂皇地退出竞争,倒也不失体面。他有点失落,赢虽赢了,却赢得好没意思。既然如此,定是打不起来了,便随口一笑道:“原来是我爹的学生!仲家洼村宗承,你可认识?”

傻蛤蜊很实在地回:“我便是仲家洼宗承!”

“你就是那个宗承?”丁国毓一愣,转而大怒,“早知你就是宗承,我真不该拦着招娣,倒要好好地打你一顿才是!”宗承一怔,面色恍然。只听丁国毓气哼哼地道:“我爹以前在仲家洼教书,总说他的学生宗承如何读书用功,如何知规守礼,如何求学上进!我爹事事拿你和我比!原来你便是宗承,害我平白挨了许多骂!”

“先别忙着打架,帮姐去趟仲家洼村。”念娣见又起波澜,马上温言笑道:“爷爷奶奶最喜宗承娘的海水豆腐!海水点的豆腐更鲜更嫩,口味更纯。宗家的海水豆腐,豆子都是由宗承颗颗挑过,宗承娘细细磨浆,口感更软,色泽更白皙,嫩滑而不苦涩。现在蛤蜊、冬瓜都有了,宗承还送了香菜,配上宗承娘的海水豆腐更绝。等姐煮出一锅鲜嫩无比的家常原汁豆腐冬瓜蛤蜊汤,你们吃完更有力气,再比拳脚也不迟!”

她招手喊来招娣和姜顺子,把冬瓜摊抬到对面,和蛤蜊篮子并在一起,让两个小生意一起照应。又催促宗承和国毓快去快回,“福年伊始,顺遂安康!每年腊月二十五,吃豆腐抢头福,奶奶都会带着姐去仲家洼村买宗承娘的海水豆腐。眼下虽非年非节,也算帮姐凑个爷爷奶奶都中意的菜!宗承也来家吃,吃完了你们别忘了好好打上一架!有日子没见台东镇来演猴戏的,也让爷爷奶奶乐上一乐!”

听念娣这么一说,几个孩子顿时大笑起来。

仲家洼村,离台东镇不过半柱香的工夫。明末清初之时,浮山所仲姓人为了生存,来到此地开垦荒地,立屋种田,取名仲家洼。这是一个很小的村落,只有二十几户人家,都是极为简陋的破烂茅棚。宗承的家,只是寄在一个趴趴茅棚侧面接出来的草棚子。

与宗承聊及家事才知,他是大宋抗金名将宗泽之后,为宗氏“忠简堂”一支子孙,散居江浙乡村。为避天灾战乱,来山东落籍。

宗承含泪告诉丁国毓,“娘带着俺和妹,在路上看到好多人倒在地上就不动弹了。一路上,遇到人家去要饭,进门一开口,娘就哗哗掉眼泪。看见有人拎着菜,就和人家商量,大叔,给俺点菜吃。人家说俺这菜是买的呢。最后还是给了俺们一颗萝卜和一个地瓜。萝卜不顶饿,娘自己啃萝卜,让俺和妹吃地瓜……好容易进到山东地界,妹妹却在过河的时候淹死了。打那之后的两三年时间,娘的眼睛哭坏了……”

丁国毓听了心中甚是难过,他极力忍耐着,胸腹中的痛似乎要裂开一般。只听宗承颤声继续道:“当时俺也哭,为了继续赶路,俺娘跟俺讲‘儿啊儿啊你别哭,到了胶澳就享福,大白菜,熬猪肉,锅里馏着大馒头……’”丁国毓再也忍不住,跟着落下泪。

看着宗承贫寒至极的家,丁国毓心头如被冰雪覆盖一般。是我,就是因为我!哪怕我也是无心,可是宗承的蛤蜊生意被我抢了!宗娘带着儿女远走他乡,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是我毁了这家人的未来、希望和美梦。丁国毓的愧悔之心,无以复加。

丁国毓抬手,悄悄用手背擦去眼泪,他平稳了一下情绪,想了想道:“以后,咱们伙着吧!”

宗承“哦”了一声,他没想到丁国毓会提出这种建议。

“我讨海,是为了家人能过上好日子;你卖蛤蜊,也是为了家人能过上好日子!此事就这么定了!”丁国毓目光诚挚地道:“你有人气,台东镇集市上买蛤蜊的人似乎都认准了傻蛤蜊!我有人手,能保证你充足的蛤蜊供应。与其我们继续斗下去,对双方都没什么好处,那就不如,我们伙着!”面对丁国毓主动伸出的手,宗承大喜应下。

二人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台东镇集市上的蛤蜊价格很快恢复,销量开始稳定增长。

丁国毓两人一马,宗承有销路,姜顺子的爷爷帮几个孩子做了一把大抓。大抓是一种挖蛤蜊的专用工具,一根一人多长的杆子,杆子的前端是一个带有竹齿的竹筐,筐外套网。把搂蛤蜊的大抓探进海水里,用力拖拉,之后使劲晃动冲洗。竹筐里的淤泥沙子被海水冲走后,网里留下的就是“战利品”。三个男孩儿,轮流下大抓,招娣拣出里面的蛤蜊皮和其它杂物,收获蛤蜊的效率大大提升。

合伙之后,小生意越来越好,却意外招来许多麻烦。不是被集市上其他海货小贩强行推搡驱赶,就是被人推车故意把蛤蜊篮子撞翻。

这天一大早,阴云翻滚着压了上来。

来到集市,刚把蛤蜊篮子放下,就被人重重地踢了一脚。只听一个公鸭破锣嗓叫道:“纳费!纳费!”

丁国毓抬头一看,破锣嗓大约四十来岁,长得鬼头蛤蟆眼。旁边站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人、虾皮眼、大鼻头。在二人身后的看着眼熟,也是年近四十,刀削瘦面,背着手,面色阴沉,看上去应该是为首的。

宗承起身迎了上去,交了两个铜元。

肥头大耳的大肚子接过掂了掂,却道:“小摊铜元2枚,大摊每座铜元4枚!”

“这怎么能是大摊?几个蛤蜊筐而已!”招娣不服气地道:“别人的摊也这么大,却只收2枚!”

“胶澳总督府在公布的《经理台东镇事务紧要规条》中规定,”大肚子趾高气扬地高声道:“凡在台东镇摆摊卖货者,应分别摊位大小纳费,小摊每座每日收取铜元2枚,大摊每座收取铜元4枚,占地不得过4平方米,而且只准一人摆设!你你你,还有你!”他依次用手指点着,瞪眼道:“你们四个人!大摊!4枚!拿钱!”

宗承还想再说什么,破锣嗓立刻蛮横地高声道:“倘有不服处,由胶澳总督断定。”

丁国毓心中冷笑,规条背得倒是流利,看来没少欺压集市上的小商小贩。

宗承无法,只好又交了两枚铜元。三人扬长而去,大肚子还得意地扔下一句话,“其摊主一经将摊摆出,即出一日之费!提前收摊,概不退费!”

盛夏,是贝类闹猛的时节,花蛤、青蛤、蛏子、海瓜子集中上市。卖蛤蜊,生意虽小,遇到的烦心事却不少,就像夏日风雨一样,随时可能电闪雷鸣,把人浇个透心凉。

刚刚交了纳费,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顷刻之间就把台东镇市场上的人浇没了。眼看着大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几个孩子只好收摊回家。

一进家门,见了奶奶,招娣气得直跺脚,带着哭腔委屈道:“简直没法干了!每天累死累活,也就赚个仨瓜俩枣,一出摊却要交4个铜元!交了铜子,老天又下大雨!”奶奶心痛极了,怕招娣累坏了,也担心一个小嫚跟着几个小扫去讨海不方便。招娣却倔强地抹着眼泪笑道:“奶奶年轻时不也经常去讨海么!在海里,男女之间哪有避讳是不是赤身裸体的,老话讲‘羞崖不羞海’,要不然活人也会被尿憋死的!”

奶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她见姜顺子脱了湿衣光着脊背,立刻想起招娣回家给她讲的笑话。那天,丁国毓和招娣在海边要他的裤子装蛤蜊,憋得他满脸通红立刻求饶,因为那条破烂裤子一脱,人就光腚了。丁周氏找出丁廷武的旧衣服,让姜顺子里外换上。

姜顺子心满意足地大笑道,“这几天分了铜子儿,俺一个也舍不得花。昨天终于凑够了钱,买了酱牛肉和烧酒。昨晚,俺和爷爷这辈子第一次吃上了酱牛肉。现在又穿上了不露肉的衣裳,这回脱裤子不怕光腚了!俺姜顺子也算过上好日子了吧!”

“苍天不负勤快人!”奶奶叹息道:“几个都是小小年纪,却能付如此辛苦下力讨海,真是家穷人早立,人穷早当家。”

丁国毓站在一边,看着姜顺子美滋滋的样子,轻轻锤了他一拳,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念娣听了心中一怔。今日出摊诸事不顺,纳费翻倍、天公不做美,几个人被雨浇得落汤鸡一样地回来,怎么会是好日子?念娣细品丁国毓的语气,再看他的脸色,越琢磨越觉得有些不对。

见奶奶进了书房,念娣迅速端茶跟着送了进去。

爷爷对孙儿国毓的“不务正业”非常恼火,认为坚持不了几日。丁国毓一身反骨,决定了的事就非要干出名堂不可。祖孙俩许久都不说话,似乎暗暗较上了劲。丁永一并未明言阻止,他冷眼旁观的态度,似乎在说“我看你能干多久!”丁国毓则用行动回顶,“我就让你看看我能干多久!”

念娣本想进去听爷爷奶奶说了什么,事后提点国毓几句。没想到一进门就听到爷爷一声冷笑,不疾不徐地大声道:“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台东镇的市场经营,有着浓厚的地域帮派性质。海货买卖虽只有十几家,却分章丘帮、福山帮、平度帮、招远帮。这些帮派在经营上很少联系,各有各的主营,表面上相安无事,实际上互相竞争排挤。在有利害冲突时互不相让,在利益一致时,这些人就会停止争斗暂时联合起来。原来,宗承销量不大,没人在意。现在,有人抢了他们的生意,那些帮派岂能善罢甘休?抢生意的居然还是几个孩子,若不给点颜色,脸面上也是过不去的!”

不用偷听了,爷爷这番话分明就是说给国毓听的。念娣赶紧退了出来。

“都听到了?”丁国毓轻轻笑了一下,道:“我们的蛤蜊摊被撞翻,小摊按大摊翻倍核费,都是事出有因。”

宗承在台东镇市场日久,对市场情况比较了解,他皱着眉头说:“爷爷说得没错!我一个人卖蛤蜊时,每天只有一竹筐。现在,咱们四人一马一大抓,销量大了,自然影响别人的生意。那些帮派的人,肯定会想方设法对付我们!”

丁国毓想了想,道:“翻倍核费的事好办!蛤蜊筐占地小一点,一人摆设,按小摊纳费就少了一半!但是,如果这些人把他们的蛤蜊归置到一起,在离我们的摊位最近的地方压价出售,怎么办?”

招娣面色微变,道:“那不是用我们打宗承的办法,来打我们么?”

丁国毓不由笑了一下,点头道:“你说得没错!”他转头问宗承,“如果明天大雨一停,这些帮派的人就用我们打你的办法!不计成本,只论输赢,拼命压低价格争夺顾客!你有什么办法应对?”

宗承想都没想,摇头道:“没办法!如果真的那样,生意就没法做了。我们只能退出竞争!”

“难道我们也改行,去卖冬瓜?或者就此放弃,现在散伙?”丁国毓突然提高了声音,似乎有意要说给爷爷听。只听丁国毓大声道:“我们现在讨论的,只是一个表面上的假问题。我们需要面对的真正问题是:卖蛤蜊只是一门小生意,我们连卖蛤蜊这样的小生意都做不好,就能做好改行之后的其他生意吗?”

丁永一倒是没想过真假问题,但被孙儿点破,不但觉得很有道理,而且觉得这确实是对初生牛犊的一种挑战。他沉思不语,却暗暗点了点头,人是需要锻炼的,更需要从小事做起。一个小生意都做不好,有什么资格过上好日子?过上好日子,不仅需要资格,更需要能力。

念娣不知道国毓与台东镇市场经营的帮派争斗,有没有成功的可能。她只是敏锐的察觉到,丁国毓这是在与爷爷叫板,是在和自己叫板,更是在跟生活叫板。

“只要是做生意,就一定会有竞争!”这是丁国毓的声音。他停顿了一下,道:“好日子不是说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更不是等出来的,而是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干出来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