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竹林中

受检非违使[26]审讯时樵夫的证词

发现那具尸体的,确实是我。今天早上我如往常一样上后山砍柴,在山后的竹林里,发现了那具死尸。具体地点?从山科[27]的驿道过去大概有一里来地。竹林中除了瘦细的杉树,人迹罕至。

死尸身着淡蓝色的便服,头戴京式细纱帽,仰躺在地上。虽说只挨了一刀,但那刀伤刺穿了胸膛,尸体四周的竹子落叶,都被鲜血染成了发黑的暗红色。不,血已经不流了,伤口也好像已经干了。尸体上趴着一只马蝇,好像不知道我的存在似的,拼命啃噬着尸体。

您问我有没有看到刀吗?没有,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是旁边的杉树根部,有一条绳子。还有,对了,除了绳子之外还有一把梳子。尸体四周,就只有这两样东西。但是有一片草和竹子的落叶,被踩得很乱,估计那个男人在被杀之前,有过一场恶战。什么?有没有马?那地方马是进不去的。能走马的道路,离那儿还隔着一大片竹林呢。

受检非违使审讯时行脚僧的证词

那遇害的男子,我昨天的确遇见过。昨天的——大概是晌午时分吧。地点是从关山[28]快到山科的路上。那个男子与一名骑马的女子一起往关山方向走去。那女人所戴的斗笠上垂着面纱,所以我没能看清她的长相。只能看清她穿着紫红色的衣裙,马是桃花马——鬃毛被剃得光光的。您问马有多高?大概四尺半高吧——我乃出家之人,对此事不是很清楚。至于男人——不不,他带着刀,也背着弓箭。我至今仍记得,他那黑漆箭筒里,插着二十多支箭。

我做梦也没想到那男人居然就这么死了。看来人命真是如草芥,说没有就没有了。唉,怪可怜的。

受检非违使审讯时捕快的证词

您是问我捉来的那个男人吗?的确是一个名曰多襄丸的有名的盗贼。我逮住他时,他好像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正躺在栗田口[29]的石桥上痛得直哼哼呢。您问是什么时候?大概是昨晚的初更时分。我上次逮他没逮住时,他也是穿着一件藏青色便衣,腰上佩着带柄的长刀。这回您也看见了,除了刀,他还带着箭。什么?死者也带着箭?——那么,杀人的,必是这多襄丸无疑了。卷着皮革的弓,涂着黑漆的箭筒,十七支带着鹰羽毛的箭——这恐怕都是那个死者身上的东西。没错,马也是如您所言,是被剃光了鬃毛的桃花马。被那畜生给摔下来,一定事出有因。马拖着长长的缰绳,在石桥前面一点儿的地方吃着青草。

这名叫多襄丸的盗贼,是混迹于京城的盗贼中,出了名的好色之徒。去年秋天,在鸟部寺的宾度罗[30]后面的山上,前来进香的一个妇人和一个女童,双双被其杀害。若这男人也是被多襄丸杀的,那骑在桃花马上的女子指不定被他带到哪里去干了些什么呢。小人多嘴了,还请大人明察。

受检非违使审讯时老妪的证词

是的,那死者,正是我女儿的丈夫。但他并非京城人士,是若狭[31]国府的侍卫。名唤金泽武弘,二十六岁。不,他脾气很好,不会与人有什么恩怨的。

我女儿吗?我女儿名叫真砂,年方十九岁。她性格要强,一点儿不输男子。除武弘之外,她从未有过别的男人。皮肤稍黑,左眼角有一颗黑痣,小小的瓜子脸。

武弘昨天与小女一起动身回若狭,没想到途中竟遭遇这样的事儿,真是造孽呀。女婿已死,女儿究竟怎么样了,我实在是担心得很。恳请大人答应我这老太婆唯一的请求,哪怕把草丛里翻遍了,也请务必找到小女的下落啊。说来说去,最可恨的就是那个叫多襄丸的盗贼,不仅把我女婿杀了,就连我的女儿也……(之后泣不成声)

多襄丸的招供

那男人确实是我杀的。但是,我没杀那女人。您问她去哪儿了?这我也不知道。唔,且慢!无论您怎么拷问,我不知道的事情也还是不知道啊。再说,既然我都到这里来了,也就不打算隐瞒什么了。

昨天晌午刚过,我遇见了那对夫妇。那时刚好一阵风吹过,拂起了女人斗笠上垂下来的面纱,那一瞬我瞥见了女人的容貌。可是一闪——就那么一瞬,马上又看不到了。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吧,我觉得她美得犹如仙女下凡。我在那一瞬下定决心,即便是把那男人杀了,也要把那女人抢过来。

什么?杀个人而已,根本没你们想得那么严重。既然要抢女人,男人肯定是要杀的。只不过,我杀人时,用的是腰上的大刀;而你们不用大刀杀人,是用权力去杀,用金钱去杀,有时甚至是用几句虚情假意的话去杀。是的,你们杀人不流血,男人还活得好好的——但是你们总归是杀人了。要论罪孽深重,是你们更重,还是我更重,可真是说不清呢。(嘲讽地一笑)

只要能把那女人夺过来,不杀她男人也没什么。倒不如说,我当时本就是想着尽量不杀那男人把女人夺过来的。但是,在那山科的驿道上,可真是不好办。于是,我便想办法,将那对夫妇往山里引。

这也毫不费事。我跟他们结伴同行时,对他们说,对面山里头有座古坟,我把那古坟挖开一看,全是古镜和大刀,为了不被人发现,我将那些东西藏在后山的竹林里,如若有人要,我愿意廉价出售。男人对我这话动了心。然后——怎么样了?欲望这东西,可真是可怕,不出半个时辰,那对夫妇就掉转马头,跟我一起往山里走了。

到了竹林前,我便说,宝物就埋在这里,快进来看吧。男的已利欲熏心,对此没有半点儿怀疑。倒是那女的,没有下马,说就在原地等着。也难怪,毕竟那竹林密密麻麻的。这倒正中我下怀。于是将那女人留在那里,我同男人一起钻进了竹林。

起初,竹林里净是竹子。走出十多丈远,才是有点儿开阔的杉树丛——这儿正方便我下手。我一边拨开竹林,一边煞有介事地对他说宝物就埋在杉树底下。男人听我这么一说,拼命往能看得见细杉树的方向钻。那里竹子稀疏,并立着几株杉树——一进去,我便将男人扑倒在地。那男人不愧是个带刀的武士,力气也相当大,但是不料被我偷袭,他也无法招架,不一会儿,就被我绑在了一旁的杉树根上。绳子吗?绳子可是干我们这行随身携带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要翻墙嘛。当然,为了不让他出声,我拿竹叶塞满了他的嘴。总算是大功告成。

我收拾完男人之后,立马跑去女人那儿,说男人突发急病,让女人赶紧过来看看。不用说,这招也灵得很。她立马摘了斗笠,由我拉着她的手,走进竹林深处。可是进去后一看,男人被绑在杉树根上——不知何时女人已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小刀,她见状,立马拔出刀柄。我至今未见过性情如此刚烈的女子,要是我当时疏忽一下,没准儿就被她开膛破肚了。不,哪怕我躲过了那一刀,但看她只管拿着小刀乱刺的架势,我也指不定哪里挨一下呢。但我可是多襄丸,连大刀都不用拔,就把她手上那把小刀打落了。再刚烈的女人,手里没了武器,也只能乖乖就擒。不用杀男人,就把女人弄到手,这正合我意。

不用杀男人——不错,完事之后我也没打算杀他。可就当我撇下哭倒在地的女人,准备逃出竹林时,女人突然像疯了似的抓住我的胳膊。只听得那女人断断续续地哭喊着:“要么你死,要么我男人死,你们两个必须死一个,叫我在两个男人面前出丑,真是比死了还痛苦。”接着,她又气喘吁吁地说,“不管你们中谁死了,我跟着剩下的一个。”听到这句话,我才猛然起了杀意。(阴郁的兴奋)

说到这里,想必你们以为我比你们残酷吧。那是因为你们没看到那女人当时的表情,尤其是那一瞬,仿佛燃烧起来的瞳孔。我与那女人眼神相对时,便下定决心,哪怕遭天打雷劈,也要娶她为妻。要娶她为妻——当时我的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这不是你们所想的粗鄙的色欲。如果我除色欲之外全无半点期盼的话,当时我一定一脚踢开那女人,逃之夭夭了吧。若真如此,男人也不会死于我的刀下了。但是,在那幽暗的竹林里,我凝视女人的那一刹那,便明白,我若不杀那男人,是不可能离开那里的。

可是,即便是要杀他,我也不愿用卑鄙的方法。于是我解开绑在他身上的绳子,打算与他拿刀对拼。(落在杉树脚下的绳子,正是那时扔下,忘记拿走的。)那男人仍然涨红着脸,一抽出大刀便愤然向我这边刺过来——这场恶战的结果,自不必说了。在大战的第二十三回合,我的刀刺穿了他的胸膛——请记住是第二十三回合。我倒现在还暗暗佩服,能与我交战二十三回合的,天底下只有这男人一人。(快活的微笑)

男人刚一倒地,我便提着沾满鲜血的大刀,转身回去找那女的。怎料——你猜怎么着?那女人竟不见踪影了。我把杉树林都找遍了,也没找到那女人。而且,竹子的落叶上,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侧耳倾听,也只能听到躺在地上的男人死之前的喘息声。

说不定我们刚抽出刀准备开战时,她就钻进林子逃出去求救了——想到这里,我便觉这回该轮到我要没命了。于是我夺了那男人的大刀和弓箭,立马折回了来时的山路。女人的马,还在那儿静静地吃草。这之后的事儿,就不必多说了。只是,我在进京之前,卖掉了那把大刀。我要招的就是这些。横竖我的脑袋是要挂在楝树梢上示众的,请将我处以极刑吧。(态度凛然)

女人在清水寺的忏悔

那个穿着藏青色便服的男人,在将我凌辱了之后,眺望着被绑在树上的丈夫,嘲讽地笑着。当时丈夫的心里,该是多么地绝望啊。可是,无论他怎么挣扎,绑在身上的绳子,也只会越来越紧地扎进肉里。我不由得连滚带爬地朝我丈夫跑去。不过,我还没跑到他身边,他便一脚将我踢倒。正在这时,我发现丈夫的眼里,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光,无法形容的——直到现在,每当想起这眼神,我便浑身不自觉地发起抖来。一句话没说的丈夫,只凭这刹那的眼神,便传达出了他心里的意思。只是,在他眼光中闪过的,不是愤怒,也不是悲哀——而是对我的轻蔑、冷漠。与其说我是被他踢倒,倒不如说是被他那眼神击倒,我不由得放声大叫,晕厥过去。

等我醒过来时,那穿着藏青色便服的男人,已经不知去向。只剩丈夫还被绑在杉树根上。我终于从竹叶堆里撑起身子,注视着丈夫的脸。但是,丈夫的眼神还是与刚才相同。在冷酷的蔑视中,还夹杂着一丝憎恶。羞耻、悲哀、愤怒——我真不知该如何描述我当时的心情。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丈夫跟前。

“官人!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与你已经不能再做夫妻了。我已决心一死。但是——你必须得跟我一起死。你亲眼看见了我被凌辱的画面,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世上。”

我拼了命才说出这番话。但是,丈夫仍只是一脸憎恶地望着我。我克制着自己碎掉的心,寻找他的刀。然而,大概是被那盗贼夺去了吧,别说刀了,就连他身上的弓箭,也不知去向。可是幸好小刀落在了我的脚边。我举起小刀,再度对丈夫说:“请把命给我吧,我马上就会随你而去的。”

丈夫听到这句话,终于动了动嘴唇。当然,他嘴里塞满了竹子落叶,我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但我马上领悟到了他的意思——他仍旧轻蔑地看着我,说了句“杀吧”。我像做梦似的将那把小刀朝他穿着浅蓝色便服的胸口刺去。

那时我又昏过去了。等我再醒过来时,环顾四周,丈夫仍被绑在树根上,早已断了气。夕阳透过竹子和杉树的缝隙,带来一丝余晖,照在他那苍白的脸上。我强忍着泪水,解开了绑在他身上的绳子。之后——之后怎么样?之后的事儿我实在没有力气再说了。总之,我实在没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也曾试过拿着小刀对准自己的喉咙,也曾试过跳进山脚的池子里,然而我最终没死成。当然,这没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寂寞的微笑)

像我这么窝囊的女人,可能连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也不愿意超度我吧。杀夫的我,被强盗凌辱的我,究竟该何去何从呢?我到底——我——(突然开始剧烈地啜泣起来)

亡灵借女巫之口所作供词

盗贼凌辱了妻子之后,就地坐在那里,对妻子开始百般安慰起来。我自然是无法开口说话,身体也被绑在杉树根下动弹不得。但是,在那期间我一直在对妻子使眼色。这男人说的话可不要当真,他说的全都是谎话——我想将这些传达给我妻子。然而妻子却悄然坐在竹子落叶上,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膝盖。看样子,对强盗的话听得入了迷。我出于嫉妒,不断扭动着身体。可是,盗贼仍然滔滔不绝地说着甜言蜜语:“你已失身于我,再不能同丈夫和好。与其跟着丈夫走,倒不如做我的妻子,如何?我是因为喜欢你,才会做出这种荒唐事。”——到最后,盗贼竟胆大包天地说出这种话。

听了盗贼这番话,妻子入迷地抬起头来。妻子从未如此美丽过。如此美丽的妻子,在我面前,会给强盗一个怎样的回答呢?尽管我现在已不在人世,但每每想起她那时的回答,仍觉怒火中烧。“那你带我走吧。”妻子确实是这么说的。(长久的沉默)

妻子的罪孽远不止于此。若只是这些的话,我也不至于到了阴间还如此痛苦。妻子像着了魔似的任由盗贼拉着手,正要走出竹林外时,突然大惊失色地指着被绑在杉树脚下的我。“杀了他,只要他还活着,你就别想让我跟你过。”——妻子像发疯似的反复叫嚷着这句话。“杀了他!”——这句话就像飓风一样,将我吹落到地狱的深渊之中。你可曾听过如此可恶的话?你可曾听过如此可恨的话?你可曾听过——(嘲笑喷涌而出)听到这话时,连强盗也大惊失色。“杀了他!”——妻子嘴里叫喊着这句话,死死地抓住盗贼的手腕。盗贼注视着妻子,没说杀,也没说不杀。就在这时,妻子被一脚踢倒在落叶上。(再次迸发出嘲笑声)

盗贼静静地抱着胳膊,望向我说:“这个女人要怎么处置?杀了她?还是放了她?你只需要点头即可,杀吗?”——仅凭这一句话,我便愿意原谅这盗贼所有的罪过。(再次,长久的沉默)

在我犹豫之时,妻子大叫一声,跑进了竹林深处。强盗立马追了上去,却连她的袖口都没抓着。我如做梦般,看着眼前的场景。

妻子逃走之后,盗贼拿起我的刀和弓箭,将绑在我身上的绳子割断。“这回该轮到我逃了。”——我记得那盗贼逃向竹林之外时,说了这句话。我一边解开身上的绳子,一边侧耳倾听。但是听到的,只有我自己的哭泣声。(第三次长久的沉默)

我总算从杉树脚下,立起疲惫的身躯。我的眼前闪过一道光,那正是妻子掉下的小刀。我拾起小刀,一把刺进自己的胸膛。一股带腥味的东西涌上我的口腔。但是,却没有一点儿痛苦。只是,当胸膛逐渐冷却下来时,四周更加寂静了。该怎么形容这种寂静呢?在这深山竹林的上空,甚至听不到一只鸟儿的啼鸣。唯有一抹寂寥的斜阳,扫过杉树和竹子的梢头。那斜阳——也在逐渐暗淡,连杉树和竹子也看不见了。我倒身其中,被这寂静包围。

这时,有人蹑足走近我身边。我想抬头看看是谁,然而四周已笼上一层薄雾。是谁——不知是谁的手,拔出了刺进我胸膛的小刀,同时,我的口中再次喷涌出血浆。那之后,我便永久地坠入阴间的黑暗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