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新月(4)
- 月球家族三部曲
- (英)伊恩·麦克唐纳
- 31271字
- 2020-09-16 15:46:37
给阿德里安娜·科塔的两个吻,一边脸颊一下。还有一个小礼物,包在柔软如织物的日本打印纸里。
“这是什么?”
卢卡斯·科塔喜欢在拜访母亲时给她带礼物。他很勤快:至少每周都会乘电车回博阿维斯塔一趟,然后在圣巴巴拉厅见他母亲。
“打开它。”卢卡斯说。
当他母亲仔细解开包装纸,捕捉到礼物泄露出的芬芳时,卢卡斯注意到,愉快的神情照亮了她的脸。他热爱掌控情绪的感觉。
“哦卢卡斯,你不该这样。它太贵了。”
阿德里安娜·科塔打开那个小小的罐子,呼吸着咖啡浓郁的香气。卢卡斯看到她的脸上掠过岁月和数十万公里的沧桑。
“抱歉它不是巴西咖啡。”咖啡比黄金还要贵。在月球上,黄金很便宜,它的价值只源于它的美。而咖啡比生物碱和海洛因都要珍贵。印刷商们可以合成麻醉毒品,但是他们生产出来的咖啡简直让人难以下咽。卢卡斯不喜欢咖啡的味道,太苦了,而且它只会诳骗人,它的口味和它的气味相差甚远。
“我会保存着它,”阿德里安娜说着,盖上了罐子,把它在心口按压了一小会儿,“珍贵的东西,我会知道什么时候喝它的。谢谢你,卢卡斯。你见阿曼达了吗?”
“我想这次我或许可以跳过这个步骤。”
阿德里安娜没有对此做任何评价,甚至显得漠不关心。卢卡斯和阿曼达·孙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很多年了。
“卢卡西尼奥呢?”
“我冻结了他的钱。我想阿列尔给了他一些。黑钱。这对家人来说算什么?”
“让他自己拿主意吧。”
“这孩子总有一天得负起责任来。”
“他才十七岁。我在这个年纪时,和每个我能勾搭到的男孩女孩们混在一起。他需要放纵。不过务必要切断他的资金——让他依靠自己的智慧生活,这对他有好处。那个救生装的小花招展现出了他的创造力。”
“智慧?他可没有太多那种东西。他像他母亲。”
“卢卡斯!”
这声指责让卢卡斯畏缩了。
“阿曼达还是我们的家人,我们不说家人的坏话。而且你也没有权利生阿列尔的气。她还没坐稳雪兔会的椅子,你就已经在动摇她的位置。”
“我们拿到了中国人的订单,我们击败了麦肯齐家。”
“这事让我非常愉快,卢卡斯。手球队的队服很有格调。多亏了有你。可是有时候,有些事比家族更重要。”
“对我来说没有,妈姆。对我来说永远都没有。”
“你是你父亲的儿子,卢卡斯。你父亲真正的儿子。”
卢卡斯接受了这声称赞,只不过对他而言,它是苦涩的,就像咖啡一样。他从来都不了解他父亲,他一直都只希望自己是母亲的儿子。
“妈姆,我能推心置腹地说句话吗?”
“当然了,卢卡斯。”
“我担心拉法。”
“我希望蕾切尔没有把罗布森带去克鲁斯堡,而且还是在刺杀事件之后。会让人以为这是阴谋。”
“拉法确信它就是阴谋。”
阿德里安娜抿起嘴,失望地摇摇头。
“哦说吧,卢卡斯。”
“他在一切事物中都看到麦肯齐家的影子。拉法是这样跟我说的。你了解他:好伙计拉法,有趣的拉法,派对男孩拉法。他还会毫无防备地把这话说给谁听?你能看到这对公司的威胁吗?”
“失去了中国的订单,罗伯特·麦肯齐会报复的。”
“当然会。换了我们也会的。可拉法会把它看成与罗伯特·麦肯齐的又一桩私人恩怨。”
“你想要什么,卢卡斯?”
“更冷静的头脑,妈姆。没别的了。”
“你的意思是,卢卡斯·科塔的头脑?”
“拉法是副会长,我对此没有异议。我并不希望他的声望在任何意义上被削弱。但是,也许可以把工作职责分派出去?”
“说下去。”
“他是科塔氦气公司的脸面。让他拥有这份威信,让他做名誉上的领袖,让他统领会议和球场,让他继续坐在董事会会议桌的首脑座位上。只不过,让我们非常巧妙地,将他移出为公司做决断的位置。”
“你想要什么,卢卡斯?”
“只是对公司来说最好的,妈姆。只是对家族来说最好的。”
卢卡斯·科塔吻别了他的母亲:两个吻,为家族,一边脸颊一下。
在克鲁斯堡下行二十公里处,罗布森·科塔——麦肯齐的亲随在他耳边用一首歌曲唤醒了他。男孩跑到车前部的观景气泡里,双手压在玻璃上。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说,第一眼看见的麦肯齐家都城是永不褪色的。轨道车是麦肯齐金属公司独有的穿梭班车,它们在风暴洋赤道一线的东慢行线上来回穿梭:六组三米宽的轨道,纯净地闪耀着地球的反射光,延伸着环绕世界之脊,贯通整个世界。一列快车从晋中归航,看起来就像是突然从虚空中跃出,又在一条光迹中消失。蕾切尔在轨道班车前端心惊胆战地目睹了这个景象。但男孩却为它痴迷。
“瞧,一辆汗级[42]拖车。”罗布森说道,这时轨道车恰好从减速轨上那一列又长又粗重的货运车侧翼飞掠过去。货运车很快就被遗忘了,因为在东地平线上,另一颗太阳升起来了。那个光点如此灿烂又夺目,车上的玻璃迅速变暗以保护人眼。那个点扩大成了圆,海市蜃楼般徘徊在世界的边缘,似乎永远都不愿靠得更近,或变得更明亮。
亲随宣布,我们将在五分钟后抵达克鲁斯堡。
蕾切尔·科塔遮住了双眼。她已经见过这个把戏很多次了:那个点会跃动,使人目眩,接着在最后一瞬间溶解成微末。这景象每一次都让人惊叹。耀眼的光芒将充斥整个观景气泡,然后轨道车会进入克鲁斯堡的阴影中。
克鲁斯堡横跨赤道一号线的四条内轨。这怪物运行在两条单独的外轨上,它们不是磁轨,而是旧式的铁轨。生活区悬在轨道上方二十米处,窗口和灯光星罗棋布,往下方的车轨上投射出恒久的暗影。在它们之上是分离机、分类机和冶炼场。在这所有一切之上,是将阳光集中至转化器的抛物面反射镜。克鲁斯堡是一列十公里长、横跨赤道一号线的列车。客运快车、货车和整修车在它下方和同一平面上穿梭来去,就好像它是一座巨大桥梁的上层结构。它永恒不变地以每小时十公里的速度移动,每个月球日绕轨道一周。太阳永远都待在它的镜子和熔炉的正上方。孙家人把他们在马拉柏特山顶的玻璃尖塔称作恒光塔。麦肯齐家对这种装腔作势的做法嗤之以鼻。他们才是身处无尽光芒中的居民。他们沐浴着光线,光线浸透了他们,使他们富足,过滤并洗涤他们。麦肯齐家的人生来就没有阴影,他们把黑暗深藏在体内。
轨道车从下方穿过克鲁斯堡的边缘,进入暗影和聚光灯中。那些忽隐忽现的亮点组合成了一辆货车,它正通过一排阿基米德螺旋输送机吐出月壤。轨道车慢了下来:列车正在和克鲁斯堡的人工智能交换协议。这是罗布森最爱的步骤,抓斗机锁住轨道车,将它从轨道上提升到码头,进入麦肯齐金属公司轨道班车架的一条停车槽中。舱口对接,压力平衡。
欢迎回家,罗布森·麦肯齐。
光线如刀锋般刺透屋顶的狭口,它们如此明亮,看上去几乎是固态的。前往克鲁斯堡中心的通道由一道光栅守卫,这些光刃碎片来自聚拢熔炉上方阳光的反射镜。蕾切尔已经成百上千次地走下这个门厅,每一次她都能感觉到头顶数千吨熔化的金属传递的重量和热量。它是危险,是财富,是安全。这些熔炼金属是克鲁斯堡对抗可怕辐射的唯一屏障。这里的人们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头顶上熔化的金属,它们就像破碎头骨里的钢板,保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某天,某个系统也许会崩溃,然后金属会倾泄而下,但不是今天,不在她的时代里,不在她的人生里。
罗布森跑在她前头。他刚才在前往隔壁舱室的闸口看见哈德利·麦肯齐了,那是他最喜欢的长辈,不过他们之间只差了八岁。哈德利是族长罗伯特和他晚年迎娶的少妻孙玉的儿子。他是罗布森的长辈,但更像个大哥哥。罗伯特·麦肯齐只有儿子,这个老怪物现在还会开玩笑地说,这才是月球上的男人。通过选择性流产、胚胎探查和染色体工程,这个笑话变成了现实。哈德利一把捞起罗布森,把他抛向空中。男孩大笑着,飞得很高,然后哈德利·麦肯齐强壮的胳膊接住了他。
“和巴西人谈完了是吗。”他亲吻了侄孙的双颊。
“我真觉得他才是小孩。”蕾切尔·麦肯齐说。
“我想到罗布要在那里长大就受不了。”哈德利说。他很矮,精壮刚毅,肌肉健硕。他是麦肯齐家的刀卫,日光室里的会议在他脸上种下了深深的雀斑。斑点连着斑点,一只人形的美洲豹。他时常抓挠他的毛皮,因为在太阳灯下待得太久,合成了过多的维生素D。“在那个地方,孩子没法学会如何正确地生活。”
罗伯特·麦肯齐的消息,蕾切尔的亲随卡梅尼播报。哈德利和罗布森的表情告诉蕾切尔,他们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蕾切尔,我亲爱的。我很高兴你把罗布森安全地带回了家。我很愉快。来见我。”那个声音很柔和,仍然带着澳洲西部的腔调,有点失真。在大厅里的这三人出生以前,罗伯特·麦肯齐的嗓音就早已变样了。视镜中的影像也不是罗伯特·麦肯齐,而是他的亲随:红狗。它是这个孕育了他野心的城市的象征。
“我带你上去见他。”哈德利说。
一个运输舱将蕾切尔、罗布森和哈德利送往克鲁斯堡的前端,它在沿线前方十公里处。在蕾切尔看来,磁悬浮引擎放大了运动引起的、轻柔但始终存在的震颤。克鲁斯堡在轨道上缓慢地摇晃,就如同家的心跳。蕾切尔·麦肯齐是个爱读书的孩子,在那些屏幕上,在那些由词语组成的世界里,她与令人害怕的海盗和狂妄的冒险家一起徜徉在水的海洋中。而在她所处的岩石海洋中,这种摇晃是她能想象的、最接近乘船远航的存在。
舱室猛地减速、停靠。闸门打开了。蕾切尔呼吸着绿色和腐烂的气息,感受着湿度和叶绿素。这个车厢是个巨大的玻璃温室。时刻处于阳光与月球低重力下,蕨类长到了惊人的高度,叶片顺着温室的曲形梁柱汇聚成了一片绿色的拱顶。光斑,虎纹的光斑:太阳略略偏离最高点,寂然不动。蕨类植物全部向日光伸展着,在它们中间有鸟鸣声和翅膀扑闪时的亮光。有什么生物在什么地方高唱着。这是个天堂花园,但是罗布森抓住了他母亲的手。鲍勃·麦肯齐住在这里。
小路在池塘和汩汩流淌的小溪间蜿蜒着。
“蕾切尔。亲爱的!”
孙玉·麦肯齐用两个吻欢迎了她的继孙女,对罗布森也一样。她很高,手指很长,就像环绕着她的蕨类植物一样优雅又柔美。她看上去和她刚嫁给罗伯特·麦肯齐时一样年轻,而那已经是十九年前的事了。但罗伯特·麦肯齐的子孙们没有一个被她的外貌欺骗,她强韧,带刺,无懈可击。“他等不及要见你了。”
罗布森攥紧了母亲的手。
“自从科塔家偷偷抢走了中国人的出口订单,他的心情就一直很糟,”孙玉耸耸肩,她看到罗布森匆匆瞟了他母亲一眼,“但是你会让他开心起来的。”
罗伯特·麦肯齐在一个蕨类缠绕的观景台上等待。相思鹦鹉和长尾小鹦鹉在没完没了地叽叽喳喳,机器蝴蝶慵懒地拍打着它们宽阔的、色彩斑斓的聚合翅膀。
人们总说医疗椅维持着罗伯特·麦肯齐的生命,但只要你看他一眼,你就会知道真相:维持他生命的,是他眼底燃烧的意志。对权力的野心,对拥有的野心,对掌控的野心,他不允许任何东西被夺走,哪怕是他这辈子的躯壳。罗伯特·麦肯齐藐视死亡。生命维持系统高高耸立在他头上,就像一顶王冠,一轮光环。管子搏动着,泵塞嘶嘶旋转,引擎嗡嗡作响。针头和插管刺穿他手背上的皮肤,在上面留下了缓慢愈合的血肿。没有人能够盯着他喉咙里插着的管子看。蕨类的芬芳,清水的气息都不能掩盖那股气味。结肠造口术导致的污秽让蕾切尔·麦肯齐的胃翻滚了起来。
“我亲爱的。”
蕾切尔弯下腰亲吻了那凹陷的脸颊。罗伯特·麦肯齐会注意到任何一点犹豫或反感。
“罗布森。”他张开双臂,想要拥抱他。罗布森走上前,任由那双手环住他。恐怖老木乃伊的亲吻,一边脸颊一下。罗伯特·麦肯齐在四十八岁时选择了澳洲西部上空的岛海,将家庭和未来都交付给了月亮。他的年纪太大了,不适合登月。升空、转移轨道时他不可能活下来,更不用说低重力会缓慢侵噬他的骨骼、血管和肺部,还有那永恒的辐射雨。把它留给孩子和机器人吧。然而罗伯特·麦肯齐来了,为月球容纳上百万人的社会打下了基础。坐在生命维持椅里的这个家伙完全有资格自称为月亮上的男人。一百零三岁,十二个医疗AI监测并维系着他的身体,但它们的燃料仍然是他浅蓝色双眼中的意志。
“你是个好孩子,罗布森,”罗伯特·麦肯齐在他耳边轻声说,“好孩子,你回到你所属的地方,离开了科塔家那些贼,这真是太好了。”他枯爪一样的双手摇着男孩。“欢迎回家,”罗布森从那脆弱的爪子里挣脱出来,“他们不会再把你偷回去了。”
孙玉站在罗伯特身后,一只手搭在那老人的肩膀上。那只手修长、精致,指甲光亮,但是罗伯特·麦肯齐看上去就像是坍塌在了它微小的重量之下。“我丈夫一直在想,”她说,“罗布森为什么不结婚呢?”
嗨,妈妈,嗨,凯西,还有孩子们,见信好。我之前有一阵子没消息,那是有原因的。好吧,就像我在写得非常匆忙的那封信里说的一样,我现在为五龙之一工作。科塔氦气公司,氦-3矿业。
我为科塔氦气工作。我只是觉得,我要再说一遍,好让你们充分领会这件事。这事意味着,我现在再也不用担心氧气或水或碳或网络,因此我才能给你们寄回这个。我想,我没法让你们了解,不必再为四元素担心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它就像是赢了一张彩票,只不过赢的不是一千万美元,而是可以继续呼吸的权利。
我不能详细讲述我是怎么获得这份工作的,这是保密事件:五龙就像黑手党,总是互相搏命。但是我可以说的是,卡利尼奥斯·科塔亲自照看我。凯西,妹妹,你应该移民。这块岩石上到处都是火辣的身体。
我正在参加一个月面活动培训班。月面行走。有很多东西要学。月亮知道一千种杀死你的方法。这是核心原则,它统治一切。有各种移动,阅读记号和信号,接入或切出通信,分析装备里的数据的方式,你需要了解它们,否则,一丁点儿的疏忽就会把你煮熟或冻透,或让你窒息,又或被辐射穿成筛子。我们在月尘上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有十五种月尘,你得知道每一种的物理性质,从磨损系数到静电性能到黏着度。可能就像夏洛克·福尔摩斯研究他的五十种雪茄烟灰一样?月球航行,还要注意电池充电次数——月芽们总是错误地判断地平线的位置,以为一切都比实际上离得更远。他们甚至还没有带我们到月面上去。还有沙装。我知道它们一定会很紧,但他们真的确定这尺码是对的吗?我花了十分钟才把它穿上。我可不想在降压环境里再来一遍。如果穿错了,被缝合线勒到的地方就会有瘀伤。哦对了,如果环境恶劣,那么瘀伤就是你最不该担心的了。
我可能把你们吓死了,不过你们得习惯这个。没人能够时刻忍受那种程度的恐惧。但你只要粗心大意一次,它就会毫不留情。卡利尼奥斯告诉我,每一个培训组通常都会至少死一个人。我一直特别小心,不让自己变成那个人。
我的小组成员:奥列格、约瑟、萨阿迪亚、桑德卡、佩兴丝和我。我是其中唯一一个北民。他们总是看我,他们可能会谈论我,但是唯一的通用语是环球语,而我的母语是英语。他们不喜欢我。卡利尼奥斯多多少少都一对一地指导过我,这让我和别人格格不入。特别的一个。所以训练员们认为我是科塔家的密探,而学员觉得我是老师的宠儿。最不讨厌我的人是佩兴丝。她来自博茨瓦纳,但和班里的其他学员一样,她在世界各地的大学和公司里待过。月芽一定是有史以来教育程度最高的移民。佩兴丝会和我聊天,会和我分享茶点。而若泽希望我去死。如果他能悄无声息地搞定这事,我想他会弄死我的。不管我要说什么,他都会打断我。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我是个女人,还是因为我是个北美洲人,或者两者皆是。混蛋。这个训练班的心态就像是大学里的足球队,没完没了地挑衅挑衅挑衅,空气里到处都是睾丸素。这不仅仅是因为这是萃取工业,每个人都年轻,聪明,野心勃勃,并且非常非常有冲劲。同时,这还是有史以来最有性别意识的自由主义社会。月球环球语里甚至没有直男、直女或同性恋这样的词语。每个人都在光谱的某一处上。
我要告诉你们什么事很难。那就是学习葡萄牙语。这到底是什么语言啊?你得让自己听上去像是得了永远不会好的伤风感冒。每个词听起来都不像是它拼写出来的样子。至少葡萄牙语写起来还挺合乎逻辑,但是它的发音……有葡萄牙式的发音,还有巴西式葡萄牙语的发音。哦,还有巴西里约式的葡萄牙语发音。最后的最后,还有巴西里约式葡萄牙语的月球变体的发音。这最后一种就是科塔氦气的常用语。我让赫蒂翻译一切:瞧瞧那些人看我的神情。好了,是时候学习葡萄牙语了。这意味着,阿丢斯(再见),尤去厄姆(我爱你),依尤沃法拉勒空沃塞滴诺沃音布莱维(下次再聊)!
卢卡斯·科塔盘旋而下,又轻又薄,就像穿过叶柱的一道幻影。水珠滴答,汇聚蜿蜒,奔流穿过连接着培养槽层的沟渠和管道。他绕着镜面中心柱盘旋,它将日光反射到各层之中。向上看,绿色无止尽地往上蔓延,直至融入农场立井顶上那一圈炫目的阳光中。农业立井有一千米深。奥布阿西农产区拥有五个这样的立井,特维城就坐落在由七十五个这样的农产区组成的五角星的中心。莴苣,沙拉菜,它们被包得如此紧实,连一只甲虫也无法从叶片中钻过。这是说如果月球上有甲虫的话,但月球上一只也没有,没有蚜虫,没有啃菜叶的毛毛虫:没有任何害虫。土豆植株长得像树一样高,蔓生菜豆沿着支架向上伸展出一百米。根茎类蔬菜的叶片,卡拉萝和阿基果形成的翠绿堤岸。薯蓣和甜薯,葫芦和胡瓜,还有子午城摩托那么大的南瓜。大大小小的富营养水流滋养着这一切,自我维持的微生态系统管理着它们的交叉种植与共生。奥布阿西从不错失任何一次收割,它每年收获四次。现在,卢卡斯朝下望去。在远远的下方,在越过鱼池的小径上,有两个虫子大小的身影。鸭子们喋喋不休,青蛙们叫个不停。他是这两个身影中的一个。
“音响效果非同凡响。”他说着,眨眼关掉了视镜里的幻像。
“谢谢。”科贝·阿萨莫阿说。他是个高大的男人,又高又壮。卢卡斯·科塔在他旁边就像个苍白的影子。他举起一只手,一只苍蝇停在了上面。
“我可以吗?”
一个念头,就让苍蝇从科贝·阿萨莫阿的手上飞到了卢卡斯的手上。他把它举到眼前。
“你可以在我们睡着时杀了我们所有人。我喜欢它。”卢卡斯·科塔抖抖手,让虫子飞到空中,看着它升上光线、绿色和潮湿的叶绿素组成的立井,消失在视野中。“我要买它。”
“单位生命是三天。”科贝·阿萨莫阿说。
“我需要三十只。”
“我们可以先交十只,然后再打印出剩下的。”
“成交。”
托奎霍从科贝·阿萨莫阿的亲随那里得到了价格,将它闪现在卢卡斯的视镜上。它高得离谱。
“授权支付。”卢卡斯命令道。
“我们会在车站把它们交给你,”科贝·阿萨莫阿说着,他那宽阔又开朗的脸又开始有表情了,“没有冒犯的意思,科塔先生,用这种方式照看你的儿子是不是有点过分?”
卢卡斯·科塔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深沉又洪亮,就像钟磬乐一般,把科贝·阿萨莫阿吓了一大跳。奥布阿西农产区五号立井农场里的鸭子和青蛙一下子悄无声息了。
“谁说这是给我儿子准备的?”
埃托尔·佩雷拉让苍蝇在他的手上爬动,细小的钩爪令他暗色起皱的皮肤发痒。无论他怎么翻转自己的手,阿萨莫阿家的苍蝇都待在最高处。
卢卡斯说:“我需要二十四小时监控。”
“当然,先生。目标是谁?”
“我兄弟。”
“卡利尼奥斯?”
“拉法。”
“很好,先生。”
“不管我兄长是性交、放屁还是付钱,所有的一切,我都要知道。我母亲不需要知道。没人需要知道,除了你和我。”
“很好,先生。”
“托奎霍会给你发送协议。我要你私下处理此事,不要牵涉其他人。我需要你每天报告,以加密形式发送给托奎霍。”
卢卡斯从埃托尔·佩雷拉脸上看出了反感。他是一名巴西前海军军官,当巴西国防军私有化时,他被解雇了。他失去了海洋的宠爱,离开它来到了月球,和众多前军人一样,在这里成立了一个私人安保公司。在那些血腥的日子里,阿德里安娜从麦肯齐金属公司的胸腔中撕扯出了科塔氦气公司,强占土地,荣誉决斗,派系斗争,在那些日子里,黑暗中伸出的刀子可以更快速更经济地结束法律纠纷。生命互相碾压,掠夺着彼此的空气。埃托尔·佩雷拉为阿德里安娜·科塔挡住了许多刀锋。他的忠诚,他的勇敢和荣誉是毋庸置疑的。它们只是无关痛痒,科塔氦气不需要他了。但是卢卡斯在他脸上看到的厌恶并非针对这一点,甚至也不是针对监视蝇。埃托尔痛恨的是,他在逐月派对上的失误给他套上了一副轭木和挽具。卢卡斯可以要求他任何事,没完没了。
“还有,埃托尔?”
“是?”
“别让我失望。”
在卢卡西尼奥·科塔左半边臀侧那完美的凹陷处,摊着一大片干掉的精液。他轻轻抬起格里戈里·沃龙佐夫的胳膊,溜出男孩的怀抱。他拉伸肢体,收缩肌肉,按响关节。这个沃龙佐夫小伙很重,而且需求无度。他有五次已经徘徊在睡梦边缘,却感觉到胡茬戳着脸颊,耳边有人轻喊,嘿,嘿。还有变硬的阴茎在他大腿内侧悸动。
卢卡西尼奥一直都知道格里戈里对他很热情——可谓狂热,研讨会里的阿富阿在女孩们的某个游戏上这么说过,就是那种没人告诉你规则但是你一旦踩到雷区就会被狠狠惩罚的游戏。但这并不表示他就是个完美的炮友。他能够做爱几个小时。不紧不慢地、深深地、用力地。这是个冷酷无情的炮友,而且在为对方撸枪时很慷慨。他甚至几乎不会发出呻吟。当他们在每周的现场研讨讲座中碰面时,谁知道桌子对面那个家伙有这么热情?它非常棒,让人沉醉,是他和男生做过的最棒的性爱。但现在别再来一次了,好吗?不要了。
对于获得的这一切,卢卡西尼奥·科塔能回报什么?蛋糕。自从他父亲切断了他的经济来源后,他就没什么东西可以付出了。当格里戈里在打鼾时,卢卡西尼奥在找冷却器。这里差不多和阿列尔家一样空荡,不过有足够的原料,可以烘焙一炉无面粉的布朗尼蛋糕。两炉。卢卡西尼奥考虑着他的下一张床在哪里,他不能在这一张上再待一个晚上了。他受不住。他往原料混合物里滴了一点格里戈里藏的THC液。他们昨晚吞云吐雾地吸了它,在长沙发上摊手摊脚地趴在一起,分享着烟雾和亲吻。他回头扫了一眼呈大字形躺在床上的格里戈里。真是够多毛的。人们说起沃龙佐夫家的人,多毛,怪异,被太空触碰过的家族。卢卡西尼奥知道这些传闻。沃龙佐夫家族是瓦莱里的后裔,他是最早的创始人,这位寡头政治执政者在中亚投资了一个私人发射中心。不管是在哪儿吧。总之他们建造了轨道电梯,两架在月球和地球之间长久地以8字形绕圈的循环飞行器;还有巴尔特拉,轨道网络。太空改变了他们,环境引发了他们的异变:怪异的、颀长的躯体,天生适合自由下落。大家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一个循环器工作人员,他们从不降落。重力会像压碎装饰蝴蝶一样压碎他们。然而没有人比瓦莱里本人更奇怪,他还活着,是个如此巨型、如此膨大的怪物,他填满了一架循环器的整个核心舱。至于它到底是“圣彼得与保罗号”还是“亚历山大·内夫斯基号”,各路传说总是无法统一意见。正是因此,你才会知道这传闻是真的。编出来的故事通常都太一致。
卢卡西尼奥用手擦干净灶具面板上的玻璃,盯着里面那一炉蛋糕看。他焦虑地扫了一眼格里戈里,那只野兽最好现在别醒。又过了几分钟。蛋糕出炉了,放凉。卢卡西尼奥的皮肤感觉到了凉意,然后是格里戈里毛发和肌肉的压力。
“嘿。”
“嘿。”
“你在做什么?”
“烘焙。”
“烘焙什么,比如?”
“布朗尼。它们很好吃,里面加了料。”
“你总是像这样烘焙吗?”
“像哪样?”
“像没穿衣服。”
“这样让我有灵感。”
“我觉得这样很诱人。”
卢卡西尼奥感到一阵愁苦。格里戈里紧贴着他,开始变硬。这个男孩是由精子构成的吗?卢卡西尼奥捏起一点正在变凉的布朗尼,转身把它塞进格里戈里的唇间。
“很甜。”
然后他们再次开始了。
玛丽娜有一个阳台,它很小,但是非常让人着迷。在每一天结束时,她精疲力竭地从训练组回到屋里,为了科塔氦气学会,她的身体必须学会那些新知识,而这些新东西让她的身体疼痛不已,这时候,她就会去阳台。
公司分配给她的公寓在圣巴巴拉方区的西二十三号,阳台到街道的落差没有上城高街到加加林大街那么高,所以阳台就像个悬空的看台。这种向下看的眩晕吸引着她。还有那些声音。若昂德丢斯城的街道充斥着葡萄牙语,空气中的音质和子午城不一样。喊叫和问候;少年们那种引人瞩目的喊声;在孔达科瓦大道上上下下的巨轮三轮摩托中传来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不同的声音。摩托引擎、电梯、自动扶梯和电动步道,还有飞机的嗡嗡声,和它们不同的响声。天际线显得更亮,光谱比子午城更偏向黄色。霓虹灯组的色彩在蓝绿色和金色间变幻,这是老巴西的颜色。人们口里的名字、词语都只有葡萄牙语。不一样,它们让人兴奋。若昂德丢斯是个紧凑的城市,八万人住在三个街区里,街区间每八个小时错开相位:新日,早午日,晚日。从各种角度来说,若昂德丢斯都是个过时的地方,它是在丰富海下纵横交错的熔岩管里凿出来的。圣巴巴拉方区直径三百米,对玛丽娜来说很狭窄。屋顶感觉很近,很重,让她有一点幽闭恐惧。但是这里也没有足够的空间开快车,为此她很感恩。她恨那些自得又自大的飞船驾驶员。
“气阀没有完全降压。”[43]她说。她尽量在公寓里说葡萄牙语,赫蒂被设定为不对环球语做任何回应。
很快就要上月面,赫蒂回答道,你的口音真恐怖。她的亲随不只是葡萄牙语讲得比她好,她还可以说出完美的科塔氦气式口音。
赫蒂中断了她的课程。
卡利尼奥斯·科塔在门外。她说。
发型可以,脸没问题,拉平衣服,看看牙齿,把没收拾好的床铺翻进墙里。二十秒钟后,玛丽娜已经准备好迎接她的上司了。
“哦。”
卡利尼奥斯·科塔穿着一条短裤,踩着一双贴脚软跑鞋,彩色的穗带绕着他的胳膊肘、手腕、膝盖和脚踝。除了这些就没有别的了。他用葡萄牙语问候她,但玛丽娜几乎没在听他说什么。他秀色可餐。他闻起来像蜂蜜和椰子油。美丽,又令人生畏。
“穿好衣服,”他用环球语说,“你要和我一起出门。”
“我穿好了。”
“不,你没有。”
科塔先生正在连接你的打印机。赫蒂说。打印机吐出了短裤(很短)、抹胸(布料很少)和贴脚软跑鞋。这份指令很明显,玛丽娜在洗手间里穿上了它们。她试图把抹胸扯下一点,再把短裤提上来一些,她觉得自己现在比赤身裸体还要更赤裸。而她的上司正在她的房间里,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来干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或者是什么。
“这是你的,”卡利尼奥斯从打印机里捞起一把绿色的穗带,“我把我的奥瑞克萨的颜色给你,他是奥刚[44]。”他告诉她怎么把它们系在她的关节上,要留多少垂在外面。软跑鞋好像正在吮吸她的脚趾。“你能跑,对不对?”
玛丽娜跟着他下了楼梯。阶梯又窄又浅,很难加快速度。过路人贴着墙,点头问好。她和卡利尼奥斯肩并肩沿着第三街跑着,这条街道和中心大道平行,不过比后者高三层。单车和摩托呼啸而过。玛丽娜闻到了烤玉米、热油和油炸沙拉三明治的味道。从原石中凿出的那些五座小吧台里传出了音乐声。天际线正慢慢变暗成紫红色。在一处十字路口,卡利尼奥斯拐向了左边,现在照耀玛丽娜的是人造灯光了。前方一条T形接口的主隧道中传来了声音,她似乎听到了圣歌。然后她看到一群跑步者沿着隧道蜂拥而过,他们的亲随就像是盘旋在空中的唱诗班。光裸的皮肤上闪亮着油、汗水和人体彩绘。流苏和穗带飘荡在手肘和膝盖、手腕和脖颈还有前额。他们在唱歌。玛丽娜几乎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加油跟上。”卡利尼奥斯说着,步伐加大了半米。玛丽娜朝他奔去。她并不经常跑步,但她仍然拥有地球的肌肉,所以很轻易就追上了他。卡利尼奥斯拐进了那条交叉隧道,这条宽阔的通道慢慢弯向了右边。玛丽娜并不熟悉若昂德丢斯的这一片区域。前方是那群跑步者,他们挤在一起,就像长跑比赛中的大部队。在月球的低重力下,他们又跳又蹦,就像奔跑的瞪羚。一片运动的海浪。在诵唱声之上,还有鼓声、口哨声、指钹的鸣声。卡利尼奥斯追上了落后的跑步者,玛丽娜落在他身后两步。跑步者们拉开距离,允许他们加入进去,玛丽娜轻松地跟上了他们的节奏。
“再加把劲。”卡利尼奥斯喊着,超到了前面。玛丽娜用力蹬腿,跟着他跑进了大部队的中心。鼓声淹没了她,它们引领着她心跳的节奏、她迈步的节奏。圣歌声召唤着她,她听不懂那些词,可她想要加入它们。她在舒展。她的感官、她的个人节奏和她周围的跑步者重叠在了一起,但同时她非常清明地感觉到自己的肢体。肺、神经、骨骼和大脑都是一个整体。她毫不费力、完美无瑕地移动。每一个感官都调整到了它最佳的韵律。她在她的膝盖和脚踝里听到了鼓声,她能闻到卡利尼奥斯皮肤上的汗味。流苏魅惑地抚弄她的皮肤。她能区分空中每一粒旋动的微尘。她认出了领先队伍中某个人肩上的刺青,就好像她的目光是一次碰触般,训练班里的萨阿迪亚转过身来,和她打了个招呼。一次毫不掺假的快乐的招手,摇撼了玛丽娜的整个身体。
那些词,她现在认得它们了。它们是葡萄牙语,是一种她还没有完全理解的语言,并且是一种她无法通晓的方言,但它们的意思非常清楚。圣乔治,铁之王,我的丈夫。圣徒勇往直前。圣乔治有水,但用血来沐浴。圣乔治有两把弯刀。一把割草,一把标记。他穿着火焰的长袍,他穿着鲜血的汗衫。他有三座房子。财富的房子,金钱的房子,战争的房子。这些词已经涌到了她的喉咙,逼近了她的嘴唇。玛丽娜完全不明白它们是怎么出现的。
“加把劲,玛丽娜。”卡利尼奥斯第三次说道。他们一起穿过层叠的肉体和亲随,来到前方的第一梯队。现在玛丽娜前面毫无阻挡了,隧道永恒地弯曲在她眼前。空气清凉地在她皮肤上打转。她可以永远这么跑下去。身体和思想,灵魂和感觉共为一体,比组成它的任何一种元素都要更美妙,更敏锐。
“玛丽娜,”有人喊她的名字,喊了好一会儿了,“慢下来。”他们渐渐脱离了领先位置,退到了集团的侧面。“回到正确的节奏。”
身体的疼痛让跑者回到了现实,但是情感上的伤害才是压倒性的。玛丽娜停了下来,双手撑在大腿上,垂着头,失落地咆哮起来。她听到那些人声、鼓声和跑者的和谐音响消失在了远方,就好像她被驱逐出了精灵之境。随着心跳的复苏,她想起了她是谁,他又是谁。
“我很抱歉,哦,上帝。”
“保持移动,否则你的身体会僵住的。”
她拖着身体,慢慢地进入痛苦的慢跑状态。交叉隧道通向圣巴巴拉方区三街。天际线暗下来了,方区在下方街灯的光晕和成千上万盏窗户中闪闪发亮。玛丽娜现在觉得冷了。
“我跑了多长……”
“两整圈,十六公里。”
“我没注意……”
“这没错,就应该这样。”
“多久……”
“没有人真的知道,但从我出生起它就一直在继续。人们认为它永不停止。跑者加入,跑者退出。我们在圣徒之间绕圈。这是我的教堂。它是我疗伤的地方,也是我偶尔消失的地方。是我不做卡利尼奥斯·科塔的地方。”
现在,十六公里的负荷开始袭击玛丽娜的大腿和小腿。她只在预升空训练中不情不愿地跑步过,而这一次完全不同。她的一部分将永远留在那里,在那无止尽的赞歌之环中奔跑。她等不及要再来一遍了。
“谢谢你,”她说,过多的话语会玷污这个时刻,“那么现在我们做什么?”
“现在,”卡利尼奥斯·科塔说,“我们去洗澡。”
阿娜利斯·麦肯齐走下螺旋梯,从卧室进入一只苍蝇的内部,它被分解了,撑开了,放大并且做了注释。翅膀像叶片一样张开,眼睛碎裂成了视镜组件,腿、肉和口器、纳米芯片和蛋白处理器在她头顶打转。在这一切的中间,坐着瓦格纳,背朝着她,和他平常全神贯注时一样全身赤裸,分析着,拆解着,放大又重叠着两人共享视野中的图像。这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而现在是早晨四点半。
“阿娜。”
她没有发出任何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但是瓦格纳从公寓那嘶嘶又嗡嗡又嘎嘎吱吱的背景声中分辨出了她。这源于提升的敏感度、躁动,以及一种无穷无尽的精力。这种失眠症是一种全新的病症。
“瓦格纳,这是……”
“看看这个。”
瓦格纳靠向椅背,伸出一只胳膊环住阿娜利斯的臀部。他的另一只手挥动着,让肢解的苍蝇围着房间打转。
“这是什么?”阿娜利斯问。
“这是那只想要杀了我兄长的苍蝇。”
“在你妄下结论之前,我要说,那不是我,也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哦,我很确定这点,”瓦格纳伸出手,从分解了的苍蝇里扯出一团蛋白电路,挥开了其他东西,“瞧见了吗?”他转动自己的手,把它放大,直至它填满了整个小房间。这是一个折叠蛋白质组成的大脑。
“你知道我看不懂这种东西。”阿娜利斯的工作是编制元逻辑程序,她还在一个古典波斯乐团中演奏西塔琴。
“埃托尔·佩雷拉一直都不清楚应该找什么,甚至连研发部那些家伙都一样。我花了一点时间,但是当我看到它时,我就想,绝对是这个。然后我就把它放大,就是它,我是说,所有的分子上都写满了,就好像她在上面涂满了自己的标签,但你必须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你得知道怎样才能找到。”
“瓦格纳。”
“我是不是真的讲得很快?”
“是的。我想它又开始了。”
“这不可能,太早了。”
“它越来越早了。”
“这不可能!”瓦格纳厉声说,“它是个时钟。日出,日落。你不可能改变这个。这是天文学。”
“瓦格纳……”
“对不起,对不起。”他亲吻着她腹部的小窝,感觉到那甜美的皮肤下肌肉的收缩,他爱死这种感觉了,因为它不是技术不是编码也不是数学,它是生理的和化学的。但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变化,就像地平线以下的太阳。他曾经以为是痴迷和投入在驱动他的情绪,但他现在意识到,是这种变化在驱动他的痴迷。当地球完满呈现时,他可以连续工作好几天,燃烧自己。“我得去子午城。”
他感觉到阿娜利斯推开了他。
“你知道我讨厌你去那里。”
“制造这个处理器的女人在那里。”
“你以前从来不需要找借口。”
他又亲了亲她强壮的腹部,她的一只手抚过他的脑后,手指在他的发间穿行。阿娜利斯闻起来就像香草和线织的床单。瓦格纳深深地呼吸,然后抽离。
“我有些工作要做。”
“去睡吧,阿娜利斯。”阿娜利斯说。
“我稍后就上来。”
“你不会。向我保证,你早上会在这里。”
“我会的。”
“你没保证。”
阿娜利斯离开后,瓦格纳张开双臂,然后慢慢地把双掌合在一起,将刺杀蝇被分解的元素聚集在一起。他让它们缓缓围着他转动,寻找着关于制造者的其他线索。但是他的注意力被中断了。在听力的模糊边缘,在一切感觉的模糊边缘,他能听到他的帮派成员们在静海那头的呼唤。
为了雪兔会,阿列尔·科塔穿了一条重印的巧克力色一九五五年迪奥,一件尚蒂伊盖肩袖衬衫,褶边超低胸。筒状女帽上别着一朵褐色的丝绸玫瑰,长至前臂中段的手套,配上包包和鞋子。很和谐,但不是那种讨厌的套装加套装。专业却不刻板。
一个接待员领着阿列尔上楼来到会议套房。这家旅馆很有品味,服务也很谨慎,但远不是最昂贵的,也没有丰富的子午城娱乐服务。在电梯里,阿列尔按照指示关闭了贝加弗罗。在某种层面的政治和社交生活中,持续不断的网络连接只是一种累赘。长井理惠子在休息厅迎接了阿列尔,顾问们正在这里交流,喝着茶,从托盘里取食豆沙包。十四个人,包括即将离去的成员。这么多精致的裙子,这么多裸露的双肩。阿列尔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允许加入了一个秘密又暧昧的性派对:不得体,并且略有些可耻。
理惠子为她介绍众人。孙在月,太阳公司研发部主管;斯特凡尼·马约尔·罗布莱斯,来自南后区的教育家;莫妮克·迪雅尔丹教授,来自远地大学天体物理学系;杜苏拉,她的家族以血缘和商业往来与阿萨莫阿家结盟;库托库[45]的阿塔·阿富阿·阿萨莫阿正在努力控制一只过分活泼的宠物猫鼬;时尚厨师马林·奥姆斯特德,阿列尔看到他时不禁眨了眨眼,他说:每个人都这样,他在雪兔会已经有四年了;VTO的彼得·沃龙佐夫;马列娜·莱斯尼克,来自大型医疗保险公司萨纳费尔健康中心;谢赫·穆罕默德·埃尔——塔伊布,南后区中央清真寺的大穆夫提[46]、学者及法律学家,因其对麦加朝圣月球化的必要性提出裁决辩解而闻名。还有即将离开的奈尔斯·汉拉恩,和他的替代者诗人V.P.辛格。六个女人,五个男人,一个无性人:全都事业有成,专业纯熟,财大气粗。
“维迪亚·拉奥,”上了年纪的小个子无性人热情地握着阿列尔的手,“真是荣幸,科塔女士。你们家早就应该出现在雪兔会里了。”
“是我的荣幸才对。”阿列尔一边说着,一边却已在扫视全场,像猫鼬一样聪敏地搜寻着社交优势。
“早就该来了,”维迪亚·拉奥又说了一遍,“我是远地大学的数学博士,不过过去十年我都在惠特克·戈达德公司的董事会里。”
阿列尔的注意力猛地被拉回到这位无性人身上。
“拉奥远期。”
维迪亚·拉奥高兴地拍起掌来。
“谢谢你,我十分荣幸。”
“我知道拉奥远期,不过我不太明白这种交易市场。我兄长倒是时常往里面投资。”
“我本来以为卢卡斯·科塔太精明了,根本不会在远期市场里赌一把。”
“他的确如此,我说的是拉法。卢卡斯坚持只用自己的钱。”拉法曾解释过几次关于拉奥远期的事——很多次。它们是金融工具,是期货交易合同的一种变体,并且充分利用了地月之间1.26秒的沟通延迟:任何信号以光速跨越384000公里所需的时间。这点时间足够在地月市场之间公开价格差:差价交易员可以利用这一点。拉奥远期是一种以定价买卖月球信息交换的短期合同。如果月球价格下跌,你就赚钱,反之,你就亏钱。和所有的期货交易一样,这是一种猜谜游戏,一种由光速的铁律来裁决的法则。到此为止,就是阿列尔·科塔能理解的全部内容,剩下的都是天书。对于以毫秒为单位在电子市场交易的AI而言,1.26秒简直是一个永恒。数十亿远期,数万亿美元,就这样在地球和月球间来回交易。阿列尔还听说沃龙佐夫家正在考虑于地月间的L1点[47]建造一个自动交易平台,开设一个中级远期市场,延时为0.75秒。“卢卡斯认为,你永远都不应该投资你不懂的事物。”
“卢卡斯·科塔是位智者。”维迪亚·拉奥笑着说。此时,通往套间的门打开了,里面是矮桌、蒙着培养皮的软沙发,以及趣味高雅的工艺品。
“我们进去吗?”
“不用等鹰王吗?”阿列尔问。
“哦,他没被邀请,”维迪亚·拉奥说,“马林是我们的联络人。”他朝名厨那边点点头。
理惠子法官在门口说:“不是什么正式的会议。”她和奈尔斯·汉拉恩一起留在了外面,而阿列尔跟着维迪亚·拉奥进了房间。旅馆服务员关上了门,雪兔会开会了。
“嘿。”
科乔·阿萨莫阿面对着墙躺着,医疗机器人绕着他飞来飞去。听到卢卡西尼奥的声音时,他翻过身,吃惊地坐了起来。
“嘿!”他挥挥手赶开了那些医疗器。它们群集到房间的角落里,以数字的方式表示关切。作为一个断网小孩,卢卡西尼奥现在要进入医疗中心本来没这么容易。但格里戈里·沃龙佐夫随手破开了禁制,他一直都是研讨会里最棒的程序员。
“你穿着什么?”
卢卡西尼奥炫耀着救生装内衬。阿列尔打印的衣服都是畅销品牌,全是常见款式,但他只穿了一次,就把它们塞进自己的背包了。他现在喜欢救生装内衬的样子,它让他变成了一个瘦削的反叛分子。人们总是注意他。当他大摇大摆经过时,视线总是落到他身上。这很好。他甚至可能变成时尚标杆。
他吻了科乔的嘴,就是男孩的那种吻法。
“你怎么样?”
“无聊无聊无聊无聊无聊。”
“但你没事对吗?”
科乔往后一靠,把头枕在胳膊上。
“还是有点要把肺咳出来,不过现在我至少能平躺着了。”他举起左脚,它套着一个像是沙装靴的东西,管子从上面伸出来,插进了床的底部,“他们正在让我长一个新脚趾。他们打印了一根骨头,还有干细胞。它大概一个月内就能长回来。”
“给你带了点东西。”
卢卡西尼奥从包里拿出了密封的包裹,打开了它。医疗机器人烦恼地飘荡着,因为它们的传感器辨认出了巧克力、糖和THC。科乔撑起手肘,接过一块布朗尼,闻了闻它。
“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乐趣。”
“我听说你和格里戈里·沃龙佐夫正在享受乐趣。”
“你从哪里听说的?”
“阿富阿。”
“这回她说对了。”
科乔从床上坐起,一脸迷茫。
“靳纪怎么了?”
“我没带着他。”
没带一名亲随,可不像是没穿衣服,或没有加载皮肤。
“阿富阿说你从家里跑出来了,你父亲断了你的钱。”
“这个她也说对了。”
“哇哦,”科乔认真打量着卢卡西尼奥,就像是在寻找罪恶,或寄生虫,“我是说,你现在能好好呼吸?”
“他不会这么干的,否则祖母永远不会原谅他。她爱我。水也没问题,但他冻结了我的碳和数据账户。”
“你怎么赚钱?”
卢卡西尼奥摊开一把现金。
“我有一个不错的姑妈。”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我能闻闻它吗?”科乔在鼻子底下翻动这些票据,他打了个寒战,“想想有多少只手碰过它。”
卢卡西尼奥坐到床上,“科乔,你得在这里待多久?”
“你想干吗?”
“就是,如果你不用你的住所……”
“你需要我的住处?”
“我救了你的命。”卢卡西尼奥瞬间就后悔自己打了一记直球,它无法抵挡,它很低级。
“你就是因为这个来的吗?就为了躲在我的住处?”
“不,根本不是……”卢卡西尼奥放弃了,没什么话好说了,他递过一块布朗尼,“我为你做了这些,真的。”
“只要脚趾不长回来,我就不能有任何娱乐,”科乔说着,接过布朗尼,他咬了一口,陶醉了,“哦哥们这味道太美了。”他吃完了那块布朗尼,“你真的非常擅长这个。”没过半秒,他又说:“你可以在公寓里待五天,我已经重置门锁输入了你的虹膜。”
卢卡西尼奥把自己拖到床上,像宠物雪貂一样蜷在科乔脚边。现在他也开始吃蛋糕了。医疗机器人嗡嗡响着,挤在一起辨认着病人渐渐升高的吸毒指数。两个少年一边傻笑一边咀嚼着度过了甜美的几个小时。
双层大门打开了,与会者从沙发上站起,渐渐散开,交谈仍交错不歇。雪兔会散会了。
“那么,科塔女士,你初次品味了月球政治,感觉如何?”银行家维迪亚·拉奥闪到阿列尔身边。
“陈腐得让人吃惊。”
“关注陈腐能让我们活下来。”维迪亚·拉奥说。厨师马林·奥姆斯特德正匆匆赶向电梯厅,急不可耐地亮起他的亲随,好整理报告发给乔纳松·卡约德。“政治当然不必如此陈腐,”他碰了碰阿列尔的胳膊,请她留一会儿,以便进行一场共谋,“理事会里还有理事会。”
“我才刚刚坐到这个理事会的桌子边上。”阿列尔说。
“你的加入并非广受欢迎。”银行家说着,示意阿列尔和自己一起坐下来。培养皮的触感总是让阿列尔毛骨悚然,她无法忘记它们的来源:人类皮肤。
“指名道姓可就不明智了。”阿列尔暗示道。
“当然。我们中的一部分极力支持你的参与,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兴致勃勃地追踪了你的职业生涯,你是个极其年轻的女人,未来将星途闪耀。”
“我已经自负到不会脸红的程度了,”阿列尔说,“我也希望如此。”
“哦我亲爱的,我那句话可不是痴心妄想,”维迪亚·拉奥说着,他的双眼闪闪发亮,“它已经被相当精密地模拟过了。拉奥远期是我的成就里最微不足道的,每家投资银行都期望拥有预见未来的能力,预知哪笔价格会看涨,哪笔会下跌,这能为我们带来巨大的优势。”
“你说‘我们’。”阿列尔说。
“我说了,是吗?在过去的七年里,我一直在研究模拟市场的算法。实际上,我创建了在量子计算机上运行的影子市场,它使我可以对真实市场的动向做出有根据的推测。其准确性让人吃惊,但是我们发现它是个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没用的工具——可以说,根据这一信息操作暴露了我们的运作,于是市场开始针对我们,摒除了惠特克·戈达德公司能够享有的一切优势。”
“巫术经济,”阿列尔说,“黑魔法。”她把她的电子烟完全拉开,卡紧,点火,吸上一口,吐出盘绕的烟圈。
“我们为这种技术找到了更有用的应用,”维迪亚·拉奥说,他倾身向前,要阿列尔与他视线相对,“预言。它当然是宗教天书。我是说有益的预报,它们以相当可靠的推测为基础,这些推测源于精密的电脑模拟,模拟月球经济与社会。我们有三个独立系统,分别运行这一模型。太阳公司构建了三个量子大型机,我研发了运算法则。我们把它们称为三皇:伏羲、神农和黄帝。它们很少达成一致——你必须在它们的输出中找到模式,但它们在某个人身上达成了相当坚定的一致。那就是你。”
阿列尔的外在显得又冷静又优雅——这是她的职业形态,但她感觉到一串冰冷的电流从心脏涌向脑干。
“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乐意成为一组量子计算机的天选之子。”
“这事并非这么有倾向性。我们通常会对五龙进行模拟,而你是经济与政治社会的主要塑形者。你作为一个重要人物出现在科塔家中。重要人物。”
“拉法是副会长。”
“而卢卡斯是王座后的推力。你知道他在策划接管公司。有才华的男孩们,但他们都可以预测。”
“而你们预测到了我的不可预测性。”阿列尔往空中呼出另一股蒸气,外在一派从容,但内里却跃跃欲试。
“三皇意见一致。而三皇从来都没有意见一致过。我要坦率地说,阿列尔,我们想对你的潜力进行投标。”
“你说的不是惠特克·戈达德。”
“我说的是一场运动,一个幽灵,一种理念,一种多样性。”
“如果你要和我说善恶之争,那这场谈话就结束了。”但是这个小个子无性人引起了她的注意,好奇心加上虚荣心。
“你母亲塑造了月球,”是理惠子法官的声音,阿列尔没注意到她又回到了休息厅,“但是LDC和五龙的政治遗产本质上是封建制度。豪门和君主制,分配的领土和利益,对水、氧气和碳津贴的垄断。封臣和奴隶受其资助企业的契约约束。这就像是幕府时代的日本或中世纪的法国。”
理惠子坐到了维迪亚·拉奥身边,阿列尔觉得自己被盯上了。
“三皇一致认为这个模式是无法持续的,”维迪亚·拉奥说,“五龙已经触及了他们的权力所能到达的顶峰——上一季度的衍生商品交易利润已经是连续第三季度超过五龙的盈利了。像惠特克·戈达德这样的财经实体正处于上升期。”
阿列尔盯着维迪亚·拉奥的双眼,直到银行家转开视线。科塔式的轻蔑。
“汉堡的女人在街上的充电点给她的车充电,阿克拉的女孩在学校的触控板上给她的亲随芯片充电,胡志明市的男孩在播放他的DJ音乐,洛杉矶的男人乘上高铁来到旧金山。他们接通的电源都是科塔氦气。”
“非常有力的辩词,科塔女士。”
“如果用葡萄牙语说能更有力。”
“我很确定。然而事实依旧,未来是金融社会。我们是一个资源匮乏、能源富裕的经济体系。很显然,我们未来的经济取决于无重量的数字商品。”
“当无重量的商品袭击你时,它们会变得诡异的沉重。或者,你没从五次大萧条中学到什么吗?”
“三皇……”
“我们发起的是独立运动。”长井理惠子插嘴道。
“你们当然是。”阿列尔·科塔狡黠地笑了笑,长长地吸了一口微光闪烁的电子烟。
“我们有自己的委员会。月球学会。”
“说得比较多。”
“语言比刀锋好。”
“而你们想要我。”
“月球学会来自五龙所有家族和社会各界。”
“它比雪兔会要民主得多。”维迪亚·拉奥插话。
“我是一个科塔,我们不搞民主。”
维迪亚·拉奥无法掩饰他厌恶的苦脸。长井理惠子笑了。
“你们想邀请我加入你们的学会。”阿列尔说。
维迪亚·拉奥坐了回来,脸上浮现出真实的惊讶。
“我亲爱的科塔女士,我们不打算邀请你。我们想要收买你。”
有床可睡,有钱可花,于是卢卡西尼奥闯入了派对圈子。对一个科塔家的男孩来说,要找到一个派对绝非难事。他跟着熟人的熟人的熟人,来到了孙小婷在宝瓶座方区三十层的公寓。他人还未到,声名已经远扬。你从你父亲那里溜出来了?我是说,没有网络,没有碳,没有比西?你在哪里睡觉?
科乔·阿萨莫阿那里。他正在长一根新脚趾。我救了他。但是他们直接抛出了下一个问题:你到底穿的是什么?
孙小婷聘请了新迷幻DJ班雅纳·拉米列普。她打印了高潮和情绪和爱情的定制剂,将它们混合入一整排电子烟的汁液中。卢卡西尼奥在派对中游荡,穿着粉色紧身衣招摇过市,全身心享受着别人的移情、虔诚的敬畏、胜过任何性爱的愉悦感、突如其来的兴奋,以及醉人的忧郁。有那么二十分钟,他深深地爱上了一个严肃的、矮个子宽臀的布丁女孩。她是个天使,是位女神,是爱的神圣化身,他可以每天就这么坐着看着她,坐着,看着。然后化学物质消散了,他们就这么坐在那里,盯着彼此,他往电子烟里又添了点汁。这个晚上结束时,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用马克笔在他的救生装内衬上画了些幻想的生物。
没人和他一起回科乔家去。
下一个晚上,在猎户座方区的派对上,有两个女孩穿了救生装内衬,荧光绿和高亮橙。当他还在试图弄清楚这两人是否曾出现在孙家的派对上时,一个金发蓬蓬的白人女孩出现在他面前,问,我能看看那些钱吗?
他随手拿出那些票据,像街头魔术师那样把它们摊成扇形。
这些是比西?
五,十,二十,五十,一百。
一群人围了过来,票据在手指间传递着,人们感觉着它的质地,它的皱褶。
如果我就这么拿着它?
如果我把它撕成两半?
如果我给它点火?
那它们就不值钱了,卢卡西尼奥说,这玩意儿可没有保险。
一个男孩拿了一张五比西的票据,用铅笔在上面涂写。这小伙子是那种一认真起来就会伸出一点舌头的人。他不习惯写字。
这样呢?
他把五改成了五百万。
那改变不了什么,卢卡西尼奥说。那个男孩又沿着边缘写了些什么,他的字迹太潦草了,卢卡西尼奥几乎看不懂。那是心宿二方区的一个地址,还写了一个时间。
心宿二方区比猎户方区晚八个小时,时间只够卢卡西尼奥把救生装内衬塞给洗衣房,低头,冲澡,订一些现金支付的碳水化合物。然后他发现自己站在西九十七层顶上,身处于日落之后的昏暗中,骑着夜光单车的人闪耀着穿过他身边。电梯和自动扶梯不接受可折叠的纸币,所以他真是爬了很久的楼。他在某个下坡处,一辆城市单车沿着陡峭的城建结构俯冲了五公里。之字形的坡道和楼梯。吓人的飞跃,从屋顶高高飞起,着陆在狭窄的小巷中,一往无前,沿着U形弯道突然变向,加速冲上斜坡,然后再次跳跃飞翔。一往无前,冲下黑暗,导航的是夜视镜、喷在墙上的夜光箭头和心宿二西区的灯火,警告着步行者和夜游者的是吹响的哨声。当哨声不知从何处响起时,一个女孩突然伸手将卢卡西尼奥拽进了一个门廊,与此同时,两辆单车飞掠而过,只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荧光残影。
哦我的天,是你吗?
是我,卢卡西尼奥说。他成了一个名人。他在车道顶端的一个摊子上给她买了麻子饭,不是因为她饿了,而是因为她想看看现金怎么用。
你得心算所有这些金额?
没那么难。
他们一起看着光纹在小巷中,在屋顶上,在下方走道间穿行,看着它们俯冲进建筑遮蔽处或绕过拐角,在视野中明明灭灭。遥远的下方,在布德林大街上,细小的荧光彼此环绕着:那是抵达了终点的单车。时长无关紧要,赢家是谁也无关紧要,甚至比赛本身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场面,是勇气,是僭越感,是某种奇妙的物事,它从天空坠入这安全的月球日常生活。
今晚有更多的救生装内衬。其中有两个家伙互相为对方画上了速降单车手用在车上的荧光画。卢卡西尼奥的出现莫名使这处下坡变得优美起来。两个女孩从人群中挤到卢卡西尼奥身边,她们穿得就像十九世纪的欧洲男性:燕尾服、翼领衬衫、高顶礼帽和单片眼镜。螺旋卷发和苍白如死的妆容,戴着手套的双手拿着手杖,她们的亲随是小小的龙,一只绿色,一只红色。其中一个女孩在卢卡西尼奥耳边轻声说了一个时间和一个地点。他感觉到她的牙齿扯了扯他耳廓上的金属钉。这细微的疼痛让人心情愉悦。阿蓓纳·阿萨莫阿曾在他的逐月派对上舔过他的血。
那个救了他又分享了他的麻子饭的女孩叫皮拉尔。她没有家人,不过她和卢卡西尼奥一起回到了科乔的公寓,一下子就在客用吊床上睡着了。天还尚早。卢卡西尼奥睡到了当地时间的早晨,为她新烤了一炉小松饼,作为分别礼物。
他把剩下的松饼带到了这场新的派对上。它还在心宿二方区,城市的这个区域还在早晨。派对在一个研讨会大楼里占了七个房间。前一晚的两个女孩迎接了他,她们仍然穿得像是十九世纪的贵族少年。
哦,烘焙食品,其中一个说。
但这已经过时了,另一个说着,她的一根手指顺着卢卡西尼奥的救生装内衬往上滑,在他的颌下停了一会儿,她的嘴唇非常丰满且鲜红,我们得为你做点什么。
这个夜晚剩下的时间都被用来改造卢卡西尼奥·科塔。当女孩们剥光他时,他咯咯傻笑,不过他的自负足以令他享受这种暴露。
你瞧,这不在于你要做什么样的人。
你一看就是个双性恋,如此循规蹈矩,如此正常普通。
这在于你是谁。
你是什么。
她们给他涂色,给他化妆,给他换了发型,给他喷上一次性刺青,玩着他身体上的穿环,给他上上下下都添了行头:各种复古不复古的衣物、时尚学生的发明、各种性别和不分性别的东西。
这就是你。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细金丝裙,束腰,羊腿袖,大垫肩。连裤袜和红色高跟鞋。
绝对的你。
人群都在点头,赞成,轻声细语。一开始,卢卡西尼奥以为自己来到了一个化妆舞会派对:迷你裙撑和芭蕾短裙,头发上缠着镜子和鸟笼,帽子和高跟鞋,撕裂的袜子和皮革,高开衩紧身连衣裤和护膝。这些人的化妆展现了上百种不同的社会形态,全都毫无瑕疵。然后卢卡西尼奥意识到,这是一个亚文化群体,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一名亚文化个体。
有一个男孩在包里放了一面镜子,它是那个时代的日常配件。卢卡西尼奥在镜面上研究自己,他看起来光彩夺目。他不是个女孩,也不是个异装癖,他就是个穿着裙子的小伙子。他的额发往后梳,用发胶喷成了帆状。最浅淡的妆容让他的双颊如同出鞘的利器,令他的双眼如致命的深渊。他移动时像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忍者。不是一个女孩,也不完全是个男孩。
我想他喜欢这样,高顶礼帽和单边眼镜说。
我想他知道自己是谁,翼领和手杖说。
一个女孩抓住他:嘿,你是卢卡西尼奥·科塔,很棒的裙子,让我看看那些现金。她又说,你想参加一个派对吗?
在哪儿?
她给了他地址。但直到独自回到科乔家里,卢卡西尼奥才意识到这个地址在特维城,阿萨莫阿家的都城,而阿蓓纳·阿萨莫阿可能在那儿。而他想要的,他真正真正想要的,一直都只有这个把耳钉扎在他耳朵上的女孩。
“这是个奇怪的房间。”音乐家说。
卢卡斯坐在一张沙发上。这个房间唯二的另一件家具是一把椅子,正对着沙发。
“它在声学上是完美的。它是为我设计的,不过你也将听到你从未听过的最完美的音效。”
“我应该在哪里……”
卢卡斯示意房间中央的那把椅子。
“你的风格。”音乐家说。
“是的。”卢卡斯说着,他的声音沉静,平淡,充满了整个房间。他敢说两个世界里都不会有另一个声控室能与他的相媲美。监督它建成的是从瑞典飞来的声学工程师。卢卡斯爱它的自主量度能力。音波的奇迹隐藏在那有着细微纹沟的墙后,在那有吸收效果的黑色地板下,在那可变形的天花板上。卢卡斯认为,这间音响室是他唯一的恶习。当音乐家打开吉他盒时,他控制着自己的兴奋。这是一个实验。他之前从未在这屋里试过现场音乐。
“请不要介意,”卢卡斯朝地上打开的盒子点点头,“它会干扰波形。”
盒子被挪走了,音乐家倾身在自己的吉他上选了一段轻柔的和弦。音符就如同在呼吸一般,温柔又清澈地传到卢卡斯耳中。
“它非常棒。”
“你应该到这儿来听一听,”卢卡斯说,“只不过那样就没人演奏吉他了。”
音乐家调了调音,将双手放在他的木质乐器上。
“你想听什么?”
“在派对上,我请你演奏了一首乐曲。那是我妈妈喜欢的歌。”
“三月雨。”
“为我演奏它。”
手指掠过面板,一段如泣如诉的和弦。这男孩的声音不是卢卡斯听过最有力的,也不是最精致的——它是亲密的私语,就仿佛只为他自己歌唱。但它爱抚着乐曲,将其中的对话变成歌者与吉他的枕边细语。人声与弦乐围绕着节拍切分,节拍就此销声匿迹,只留下弦与词的交谈。卢卡斯的呼吸非常轻浅,每一种感官都调整得犹如吉他的琴弦般精准,和谐地活跃着、共鸣着,关注着演奏者和这首歌。这里有萨乌达德的灵魂,这里有圣洁的秘密。这个房间是他的教堂,他的圣殿,它满足了他所有期望。
音乐家若热结束了乐曲。卢卡斯平抚了自己的心情。
“《我来自巴伊亚》?”他问。这是若昂·吉尔贝托的一首老歌,有难度很高的下行和弦与一处令人心碎的转音。若热点了点头。《圣乔治的月亮》《一切不复如前》《丁香与肉桂》。他母亲从绿色的巴西带到月亮上的所有老歌。这是他童年时听的歌,唱着他从未见过也不可能见到的港湾、山川和日落。它们是美的种子,强大又悲伤,飘荡在月亮灰色的地狱里。卢卡斯·科塔很小时就知道自己生活在地狱里。改变地狱,进而从地狱中幸存的唯一方法,就是统治它。
卢卡斯感觉到一滴眼泪滑下了自己的脸庞。
《倾尽一生》结束了。卢卡斯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动,等着自己的情绪慢慢沉淀。
“谢谢,”卢卡斯说,“你演奏得很美。”他动念将酬金打给了若热的亲随。
“这比我们谈妥的要多。”
“一个音乐家对薪酬过高有意见?”
若热取来琴盒,开始安放他的吉他。卢卡斯看着他珍爱地处理自己的乐器,擦去琴弦上的汗水,从指板末端的下方吹走灰尘。就像在把孩子放进摇篮。
“我不太配得上这个房间。”若热说。
“这个房间就是为你打造的,”卢卡斯说,“下周再来,拜托。”
“为了薪水,你只要吹声口哨我就会来。”
“别诱惑我。”
就在那一闪而过的笑容中,双方星火般交换了一个眼神。
“能找到一个喜欢古典乐的人太好了。”若热说。
“能找到一个懂得它们的人太好了。”卢卡斯说。若热提起吉他盒,托奎霍打开了音响室的门。就连闷住的脚步声和吉他盒的嘎吱声,听起来都完美极了。
光柱落在正在战斗的身影上。刀堂是一段明亮的隧道,尘土在阳光中纷扬。两个男人,一个高,一个矮,冲刺和跳跃,佯攻和追逐,赤脚踏过吸水材质的地面,一会儿在光里,一会儿在阴影里。它优美得就像芭蕾。蕾切尔·麦肯齐在门口一个小观众席上看着。罗布森很敏捷,并且很勇敢,但他只有十一岁,而哈德利·麦肯齐是个男人。
月亮上没有法律,只有共识,而共识判定投射类武器不合法。子弹与加压环境和复杂机械不兼容。刀子、棍棒、绞杀索、精细机器和慢性毒药、阿萨莫阿家钟爱的微型生物刺客:这些才是月亮上的暴力工具。这里的战争都是微型的,就发生在眼皮底下。蕾切尔痛恨罗布森在刀堂里的样子,她更恨他如此热爱和精通哈德利传授的技巧,而她最恨的就是这一切都无可避免。五龙并非舒适地躺在自家的宝藏上。哈德利是家族的决斗者,克鲁斯堡上下都在传言说罗伯特·麦肯齐下令要约束孙玉的野心,并保持麦肯齐家血缘遗传的纯粹。要教导罗布森如何用刀,没有比哈德利更好的人选,但是蕾切尔希望他们之间能有另一种更好的纽带。运动会是更健康、更有益、更能让罗布森掌控自己能量的方式,比如罗布森的父亲对手球的痴迷。
看看他,纤细却锋锐,就如他右手中的刀刃。战斗服的裤子松垮垮挂在他瘦削的腰臀部。他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但他的视线覆盖了这个长形房间中的一切。随着一声呼喝,罗布森猛地踹向对方的膝盖骨,紧接着一记凌厉的砍劈,从左上方斜劈至右下方。向着对方的双眼,和咽喉。哈德利躲开了膝踹,迈进刀锋攻击的领域,反拧住了他的胳膊。罗布森叫了出来,刀子掉下去了,哈德利在它落地前接住了它。又一次反拧和足绊让罗布森仰天倒地。哈德利双手各持一刀,向着罗布森的咽喉猛插了下去。
“不!”
刀锋以毫厘之差停在了罗布森棕色的皮肤上方。一滴汗从哈德利的眉尖落进罗布森的眼里。哈德利在笑,他甚至没有听到蕾切尔的叫声,她并没能让他住手。那里只有他们两个,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存在。这是暴力的无间亲密。
“规则是什么,罗布森?如果你拿着一把刀……”
“你就必须用它杀戮。”
“这一次——只有这一次——我会让你活下来。所以教训是什么?”
“永远别丢了刀子。”
“永远别放弃。用对方的武器抗击对方。”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蕾切尔没有听到邓肯进门的声音。她父亲已经六十出头了,活力和举止却像四十岁的人。他穿着简洁的灰色,款式保守,单排扣,剪裁完美却低调。他的亲随埃斯佩兰斯是一个朴素的银色球体,它唯一的装饰是表面流动的波纹。在邓肯·麦肯齐通身练达的简约和沉稳中,并没有什么标志在宣扬他麦肯齐金属公司CEO的身份。他整个人都在散发这份权威。
“他身手怎么样?”邓肯·麦肯齐问。
“他能把你切碎。”哈德利说。
邓肯·麦肯齐扭唇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
“让他跟着来,蕾切尔,”他说,“我想让他见一个人。”
“他得花五分钟洗个澡。”蕾切尔说。
“让他跟着来,蕾切尔。”邓肯·麦肯齐重复道。罗布森望向他母亲,她点了点头。哈德利举起了他的刀:战士的礼节。
* * *
蕾切尔·麦肯齐一直被她的叔叔布赖斯排挤。罗伯特的样子很可怕,而布赖斯·麦肯齐——公司的财务主管——是个怪物。他非常巨大,就算在二代月民里都算是高个子,而月球重力允许他给自己堆上层层叠叠的重量。他是一座人山,以细小得诡异的腿来保持平衡。不是肥胖,而是巨大。他移动时有着大块头们常有的轻盈和敏锐。
布赖斯·麦肯齐上下打量罗布森,就像打量一个雕塑,一份账单。“真是个漂亮的男孩。”
一个年轻的养子端来了薄荷茶。从形式上说,布赖斯·麦肯齐找到这些还是青少年的男孩,然后收养他们,之后为他们在公司里找到工作。其中许多人都已经结了婚,伴侣是公司内的或公司外的,有一些已经是父亲了。布赖斯与他的前情人们关系亲近,并且总是慷慨地支援他们。从来没有曝出过什么丑闻,因为布赖斯非常地恪守本分。上茶的男孩是最近服侍布赖斯的三个埃摩之一。手指在茶杯下相触。一个眼神。一个微笑。蕾切尔想象他骑在布赖斯身上,那个肉山布赖斯。上下,上下,屁股像打桩一样。
“罗布森,见见你的新丈夫,”邓肯说,蕾切尔瞪大了眼,“这是洪兰凰。”一个成年男子,体格健美:二十九或三十岁。
“你的男孩之一。”蕾切尔说。布赖斯生气地噘起了柔软丰满的嘴唇。
“蕾切尔。”邓肯说。洪看似对这份侮辱并不在意,但他的唇纹上皱出了受伤的印痕。
“这是尼卡哈。”在合同传输到卡梅尼这里的同时,布赖斯就把打印好的那一份推过了桌子。一个法律子AI插入,重点概括了这份合同。
“你们在开玩笑。”蕾切尔·麦肯齐说。
“这是标准程序。没有警报,也没有惊喜。”布赖斯说。
“你问过罗布森他喜欢什么样的吗?”蕾切尔提醒道。
“爸爸希望如此。”邓肯·麦肯齐说。
“你说什么?”蕾切尔问她父亲。她只希望自己没有想象过端茶男孩在布赖斯赤裸的巨大身躯上起伏的场景,这让她想象的东西变得如此丑恶,她不禁用双手捂住了嘴。
“就像布赖斯说的那样,这是标准程序。”
“我需要一两天时间。”
“这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布赖斯说。蕾切尔无能为力,罗伯特·麦肯齐的意愿统治着克鲁斯堡,而她在他权力的核心区域。她无法求助任何人。孙玉永远都站在她丈夫一边。无论洪是亲切还是残酷,这婚姻都让罗布森变成了麦肯齐家的人质。
邓肯拔出了钢笔。卡梅尼在虚拟合同上呈现出数字签名面板。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布赖斯。”
“签吧,蕾切尔。”
她快速又狠绝地用钢笔在上面戳了两下,她要把布赖斯的眼睛挖出来。但她签字了,卡梅尼盖上了她的数码印章。它敲定了。
“罗布森,孩子,去你的新丈夫那里。”邓肯说。
洪站在那里,伸出他的胳膊迎接他。蕾切尔双膝着地,抱住了罗布森。
“我爱你,罗布。我永远都爱你,我永远永远都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相信我。”
她牵着男孩的手,领他穿过房间。只有三步,世界就改变了:一个儿子变成了一个丈夫。蕾切尔站得离洪很近,她对他耳语,声音却大得所有人能听见。
“如果你伤害他,甚至如果你碰他,我就会杀了你,还有你一生中曾经爱过的每个人。明白吧。”蕾切尔对洪说着话,但眼睛却盯着布赖斯。后者那潮湿的厚嘴唇再次不悦地扭了起来。
“我会照顾他的,麦肯齐小姐。”
“我会确保这一点。”
洪把一只手搭在罗布森的肩上。蕾切尔想要一根一根地扭断那只手的手指,她猛地把它拍掉了。
“我警告你。”
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是她父亲。
“走吧,蕾切尔。”
办公室的门开了,邓肯的两个保安走了进来。
“你以为我会做什么,父亲?”
“走吧,蕾切尔。”
蕾切尔·麦肯齐吻了她的儿子,然后转身离开了,她的速度很快,没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表情。她永远、永远都不会再让她的叔叔、她的父亲,还有她的祖父,看到他们在她心上扎钉子的印迹。
“妈妈,这是怎么回事?”门在她身后关上了,但她依然能听到她儿子的喊声,“这是怎么回事?我害怕!我害怕!”
永远别放弃,她父亲这么说过。用对方的武器抗击他们。
闸门很大,是为探测车和公车准备的,但是当内闸在身后关上时,幽闭恐惧还是揪紧了玛丽娜的心脏。当闸室降压时,她观察四周。当密闭空间使她恐惧时,她处理恐惧的方式就是细致地观察,让自己沉浸在感官的世界里。尘土在她的靴下嘎吱作响,空气被抽走时发出嘶嘶的响声。智能纤维调整以适应真空,沙装慢慢掐紧了她的身体。亲随们盘旋在组员们的肩头,这真诡异,他们也应该穿上虚拟的沙装。
若泽、萨阿迪亚、桑德卡,还有佩兴丝。奥列格死了,死于物理现象。他错估了大物体的重量以及速度带来的冲力。这是月芽常犯的错误。他以为他能单手截住移动的货板,但它的冲力猛击他张开的手臂,让他的臂骨扎穿了他的胸膛,戳爆了他的心脏。
奥列格,还有上城高街的布莱克。玛丽娜在月球上的生活还很短暂,但死掉的人就和她多年地球生活里死掉的一样多。奥列格的死加深了她和她组员间的裂痕。若泽不再和她说话了。玛丽娜知道组员都在责怪她。她是个扫把星,是个倒霉鬼,是个灾难磁铁。她开始接触一个新的月球词汇:阿帕涂——纷争之神。月球是巫术和迷信之母。
玛丽娜无法甩掉关于长跑的念头。她不明白那么多小时和那么多公里是怎么消失的,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迷失在这么无理性的东西里。它应该只是内啡肽和肾上腺素的作用,但是她躺在床上时仍能感觉到双脚的节奏,听到鼓声的脉动。她等不及想回去那里。下一次她要在身体上画彩绘。
旋转的红色灯光。闸门正在减压,赫蒂说。她和其他亲随都退出了,然后以新兵名字的形态再次显现,绿莹莹地悬停在每个人头上。绿色表示所有系统都正常。黄色表示警告:空气供给、水、电池或环境预警。红色表示危险。闪烁的红色:极度危险,濒临死亡的危险。白色意味着死亡。
“系统核查。”卡利尼奥斯说。玛丽娜说了自己的名字,以及本日的小绕口令,以证实自己没有醉氧的迹象。“收到。”她又匆忙添了一句。要记的东西太多了。“外闸正在打开。”卡利尼奥斯说。他的沙装就是一件各种标签贴、商标和图标的混合拼布,不过他背心的是奥刚,圣乔治,那是他自己的奥瑞克萨。在外闸门旁边的墙上,有一张月亮女神像,脸的头骨那一侧已经被成千上万戴着手套的手指摸旧了。触摸以求好运,触摸以求避开死亡。“这是月亮女神。她比最干燥的沙漠还要干燥,比最炎热的丛林还要炎热,比南极洲一千公里厚的冰层还要冰冷。她是你可以想象到的任何一种地狱。她知道一千种杀死你的方法。如果你轻慢她,她就杀死你。不假思索,毫不留情。”
月芽们一个接一个地排队碰触月亮女神。玛丽娜想着,沙漠、丛林、南极洲:这些词都是卡利尼奥斯未曾经历过的。它们听起来就像是古老的咒语,集尘者的祷词。玛丽娜的手指拂过了月亮女神像。
透过靴子的底面,玛丽娜感觉到了外闸门正在碾动的声音。在灰色的门和灰色的地面之间,有一道狭长的灰色渐渐向上扩大,通向外面那些丑陋的机械:过时的探测车、服务机器人、参数储存塔、巴尔特拉向上扬起的弹射角。废弃的机械,毁坏的机械,正在维修的机械。黄色的服务闪光链围起了一台集取器,它甚至比这道巨大的闸门还要高:就像一棵由灯光和信标组成的圣诞树。各种太阳能电池板,缓慢地追踪着阳光。遥远的山脉。月球表面就是一个废料堆。
“我们去散个步吧。”卡利尼奥斯·科塔说着,带着他的小组走上了坡道。玛丽娜跨了出去,走到了月面上。从门内到辽阔的门外,没有过渡,没有路口,你甚至对光秃秃的月面和赤裸裸的天空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近处的地平线显而易见地往下弯曲着。卡利尼奥斯领着小组沿一个千米长的环状区域往前走,这个环由线灯围着。成百上千的月芽走过这条道,足印叠着足印再叠着足印。到处都是足迹,还有轮胎印,追踪机器人和攀爬机器人精巧的足尖印。月壤层是一张复写纸,印满了其上经过的所有行程。它非常难看。就像是每个拿起双筒望远镜的孩子一样,玛丽娜把焦距对准了“桩王”。那是一根一百公里长的勃起的巨大阴茎,那些闲得发慌的基础设施工人用足迹和轮胎印将它刻在了雨海上。十五年过去了,纵横来去的各种任务的痕迹早已令它模糊不清,又瘢痕累累。她不知道当时这种兴高采烈的兄弟会精神到如今是否还有丝毫残留。
玛丽娜抬起视线,然后她的足印停止了。
半个地球悬在丰富海上方。玛丽娜从未见过比它更湛蓝、更真实的事物。大西洋主宰着这个半球,她认出了非洲的西线,还有巴西的尖角。她能追踪海洋风暴的涡旋,它们正被吸入加勒比海的环抱中,在那里旋搅成怪物和妖兽,然后打着转,沿着墨西哥湾流的曲线袭向视野外的欧洲。一场飓风覆盖在东部的明暗线上,玛丽娜能够轻松辨别出它的涡旋结构,还有它的风眼。蓝色与白色,没有绿色的影子,可是玛丽娜从未见过比它更鲜活的东西。她曾经在循环飞行器里透过观景气泡看着下方的地球,惊奇于眼前壮丽的涡卷。流动的云朵,转动的行星,还有世界边缘日出的光迹。在绕过前半圈轨道时,她看着地球渐渐变小,在后半圈轨道上,她看着月球渐渐丰满。玛丽娜从未在月球上见过地球。行星地球,它就那样挂在天上,巨大得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与她天各一方。它明亮,沉静,凛然,并且遥不可及。玛丽娜的讯息花1.4秒就能飞到她家人那里。然而,“这里是家乡,你离它很远很远。”——这是整个地球给她的讯息。
“你要在这里站一整天?”卡利尼奥斯的声音突然在玛丽娜的私人频道中响了起来,她惊醒过来,窘迫不已,因为每个人都已经回到外闸门了,只有她像一个傻子一样站在这里抬头凝视着地球。
这是另一个区别。从循环器上,她要低头看地球。但在月亮上,地球永远在上方。
“我在那里站了多久?”闸门重增压时,她问卡利尼奥斯。
“十分钟,”他说着,风叶正在猛力吹走沙装上的尘土,“我第一次上来时也做了完全一样的事情。站在那里盯着看,直到圣乔治给我发了一个低氧警告。我从来没见过像它一样的事物。当时埃托尔·佩雷拉和我在一起,我能说出的第一句话是:‘谁把它放在那里的?’”
卡利尼奥斯解开他的头盔。在私人谈话仅剩的几秒时间里,玛丽娜问:
“那么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现在,”卡利尼奥斯·科塔说,“我们去喝一杯。”
“他碰你了吗?”
小探测车如一叶扁舟般滑过风暴洋。它在全速前进中剧烈地颠簸着,被岩石和凸起顶到空中,再落到溅开的柔软粉尘上。加速,尘土像巨大的羽扇一样落在轮胎后面。车里的两名乘客被颠来倒去,上下抖震,前后甩动,在安全带里被扯来扯去。蕾切尔·麦肯齐把探测车的操作性能逼到了极限。
麦肯齐金属公司正在搜捕她。
“他有对你做什么吗?”在引擎的哀鸣声,以及悬浮系统的嘎吱声和砰砰声中,蕾切尔·麦肯齐再次大声地问道。罗布森摇头。
“没有。他人真的很好。他给我做了晚饭,我们聊了他的家人。然后他教我玩纸牌魔术,我可以表演给你看。它们真的很有意思。”罗布森伸手去掏沙装的贴袋。
“等我们到了再说。”蕾切尔说。
她本来以为她还有更长的时间,她一直在非常谨慎地准备诱饵和圈套,这是麦肯齐家女人应有的技巧。卡梅尼之前预订了一辆去子午城的轨道车。蕾切尔甚至黑了闸门系统,营造出有两个人逃跑的假象。罗伯特·麦肯齐在二十公里处远程截停了这辆轨道车。与此同时,有两辆探测车从克鲁斯堡出发,往相反的方向行驶。第一辆走的是明显的路线,往东北驶向梅斯特林溪的太阳公司伺服农场。这是一条合理的逃亡路线,太阳公司非常固执地在月球家族政治中保持中立,孙氏根本不惧怕罗伯特·麦肯齐的愤怒。
蕾切尔选择了不合逻辑的路线,她看似要一路往东南方驶向旧极地货运专线。这条线上到处都是电站和补给站。根据古老的传统——月球水平的古老——无论是谁在轨道沿线飞驰,沃龙佐夫家都必须停下列车。之后的一切都是可以协商的,但是支援和营救的传统还在延续。邓肯·麦肯齐会让契约私人保镖在所有的主站和列车接触——子午城、南后城和哈德利城。但这都不是蕾切尔·麦肯齐的目的地,甚至连列车干线都不是。
探测车没有窗户,不通风,不耐压,差不多就是一个传输加动力系统。在这辆车,以及开往反方向的另一辆诱饵车上,自动返程和远程控制程序都已经被禁用了。蕾切尔一直都是个不错的程序员,但这个家族从不重视这个天赋,以及她的其他任何天赋。她真正的目的地是位于弗拉姆斯蒂德的巴尔特拉中转站,它很荒僻。她已经安排了一系列跳跃。但是麦肯齐金属的探测车正从南方和东方的萃取工厂出发,向她靠近。卡梅尼已被限定在蕾切尔的私人频道上,她不想让自己的目的地从网络泄漏出去。她只希望搜寻者们正试图在货运线上拦截她。行车时间可以被精密地计算,方程式是锐利又冰冷的。如果他们猜到了巴尔特拉中转站,他们就会抓住她;如果他们猜的是货运干线,她就能逃走。但是她必须连上网络,这将把她的位置通报给全月球。
“我们很快就要到了。”蕾切尔·麦肯齐对她儿子说。看看他,穿着沙装,被安全带绑在狭小的车腹里,他的膝盖顶着她的。看看他。头盔的面甲遮住了他的头发、他的脸形,于是双眼便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他的眼睛,他绿色的大眼睛。没有什么世界能比这双眼睛更美好,无论是这个灰色的世界,还是上面那个蓝色的大世界。“我得和某人谈谈。我会激活卡梅尼,但是别开启约克。现在还不行。”
当卡梅尼连上网络时,开放的感觉几乎是生理性的,就像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阿列尔·科塔的亲随代接了通讯。请别挂断。接着阿列尔·科塔本人出现在了蕾切尔的视镜里。
“蕾切尔。发生了什么事?”
阿列尔的服装、发型、皮肤和妆容都是完美的。蕾切尔一直觉得她的小姑子势利、孤傲又野心勃勃。她足够诚实,知道自己是在嫉妒——那些巴西人拥有所有的天赋和优雅。阿列尔在法庭上挫败过她的家族许多次,但她现在需要她。
蕾切尔概述了她的逃亡,卡梅尼将尼卡哈滑了过去。
“请等一下,”贝加弗罗暂代了阿列尔,然后她又回来了,“这是一份标准形式的婚姻契约,要我的侄子与洪兰凰维持十年的婚姻。它非常严密。”
“让他摆脱它。”
“合同是合法并且有约束力的,责任很明确。在上面任何一项条款的基础下,我都无法让罗布森从这份合同中解放出来。我只能让合同无效。”
“就这么做。他才十一岁,他们逼我签了它。”
“从法律上说,结婚或订婚并没有最小年龄界限。胁迫在我们的法律中未必能作为辩护理由。我必须证明,是你在签署性行为条款之前,没有就罗布森的选择权与他商讨,因此违反了你与他之间的亲子契约。这将使尼卡哈作废。我不会成为你的代理人,我将成为罗布森的代理人起诉你。我会试图证明你是个糟糕的母亲,像卢克雷齐娅·博尔贾那么糟的母亲。然而,你带着罗布森逃了出来,从而抵消了之前的行为,这样做又像是一个好母亲。这就像是第22条军规[48]。总之就是要围绕这一点下功夫。”
“我不在乎你让我变成什么形象。”
她看错了吗,阿列尔·科塔,完美的阿列尔·科塔脸上的微笑完全消失了?
“过程会很肮脏。”
“麦肯齐家的财富就是从脏东西里得来的。”
“我也一样。罗布森需要雇用我并且签约。还是一样,只有一位好家长才会建议他雇用我。我必须私下提醒你,将这事闹上法庭,意味着我们两家之间明确且公开的冲突。这是宣战。”
“如果拉法发现我毫无抵抗地放弃罗布森,那才是宣战。他会空手撕掉克鲁斯堡把他救回来。”
阿列尔·科塔点点头。
“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情况比现在更棘手。这几乎就像是你祖父刻意选择了最挑衅的行为。”
探测车突然倾斜了。蕾切尔的安全带紧绷起来抵御这次突如其来的加速。又一次。有什么东西在撞击探测车,一次又一次。她并没有感觉到刀具或钻头的震动。然而又出现了突然的减速:探测车正在慢下来。
“发生了什么?”阿列尔·科塔问。她完美的表情上出现了担心。
“卡梅尼,给我影像!”蕾切尔喊道。
“我在给拉法发警报。”阿列尔说道。接着卡梅尼将外部摄像投影到了蕾切尔的视镜上。一台维修无人机贴在探测车上,就像一个小小的、长着尖牙的恶梦。机械手和切割器正砍在电线和动力导管上。当无人机切断另一处电池时,探测车再度慢了下来。这台机器怎么会在这里?它从哪里出来的?卡梅尼转动镜头:在林立的太阳能电池板群中,巴尔特拉中转站的弹射角向上翘起,离这里不到两百米。这就是答案:她的家族给中转站的维修无人机重新设定了任务。
但他们忘了探测车是个降压模型。对于穿着沙装的人来说,两百米的真空旅程就是一次漫步。
蕾切尔碰了碰罗布森的膝盖。他惊跳起来,大睁的眼中充满恐惧。
“我说走的时候,跟着我。我们得靠双脚来完成这事。”
探测车摇晃倾轧着倒向了一侧。蕾切尔被狠狠甩了出去,又被安全带扯回来。探测车不动了,以一个疯狂的角度翻倒在地。无人机切下了一个轮胎,然后又拆出了最后的摄像头。
“罗布森,宝贝,走。”
舱门砰地打开了。灰尘,山脉,还有漆黑的天空。蕾切尔抓住舱门的一侧,把自己扯出来。她落到了月尘上,开始奔跑。她扭头看到罗布森轻巧得像只蜂鸟一样落地,也开始奔跑。无人机窝在探测车的残骸上。蕾切尔想到了布赖斯·麦肯齐,想到了癌症,如果癌症也能行走并捕猎。
现在那只虫子从残骸上用机械臂站了起来。它展开切割器,以及长而尖锐的塑料手指。它顺着车表面爬了下来,选中了她的方向追了过来。它的速度不快,但是不可阻挡。而在她和罗布森可以安全弹射之前,她还需要进行一些操作。
“罗布森!”
虫子一步一步地接近那男孩。他在月尘上显得笨手笨脚。他不知道如何在真空中移动,不知道如何避免踢起遮眼的尘埃。他的父亲把他娇养在博阿维斯塔中太久了。应该在他五岁时就带他上来看看地球,这是麦肯齐家的方式。本来应该的,本来可以的,就应该这样。
舱口准备好了,卡梅尼说。人员闸门一次只能通过一人。在月海上,巴尔特拉系统是粗糙且快速的,优先于大容量运输。
“进去!”蕾切尔喊道。罗布森在闸口挣扎着,他是如此笨拙。
“我进来了!”
卡梅尼关上了舱门。现在蕾切尔必须在这小空间中腾挪转动。好慢。它为什么这么慢?无人机在哪里?她甚至没有时间扫一眼身后。呼吸在牙关间以最高浓度进出,而卡梅尼正在接通发射序列。
右小腿上的疼痛是如此尖锐又利落,蕾切尔甚至叫也叫不出来。她的腿撑不住自己了。有什么东西被切断了。头盔屏幕溅上了血,她大口喘着气,沙装的纤维在缺口处收紧了,封堵着开裂处,压缩着伤口。
你右腿膝盖后的腘绳肌腱被切断了,卡梅尼宣布道,沙装的完整性受到损害。你在流血,机器虫在这里。
“让我进去。”蕾切尔嘶声说,然后疼痛袭来了,超出她在这个宇宙中所有想象的疼痛,她尖叫了起来,恐怖的、号叫着挣扎的尖叫。听上去不像是从人类喉咙中发出的尖叫。一个动作,一个冲刺,又一次利落的猛劈,她倒了下去。机器虫站在她上方,黑色天空中的一个黑色阴影。她的沙装在三个钻头下闪烁起来,它们朝她的头盔面甲上落了下来。
“发射,卡梅尼!让他离开这里!”
发射序列启动,卡梅尼说,你的幸存概率为零。再见蕾切尔·麦肯齐。
钻头在坚韧的面甲上发出了滋滋声。在最后,蕾切尔·麦肯齐感觉到的只有盛怒:盛怒于她必须死,盛怒于她必须死在这冰冷又肮脏的孤独的弗拉姆斯蒂德,盛怒于搞死你的总是家人。她的面甲粉碎了。当空气从头盔中爆出时,她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看到巴尔特拉舱从发射管口一掠而出。
他离开了。
拉法·科塔暴跳如雷,大踏步走在他的安保特遣队前面。若昂德丢斯是他的城镇,科塔氦气公司的工人和辅助人员对他的脸很熟悉,但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他就像是愤怒和快乐的双重象征。他就是正义之神桑勾,是圣赫罗尼莫,是审判者和守卫者。他的子民们躲开他的视线,为他让出道路。
男孩已经出了闸门。他一个人站在进站口,仍然穿着沙装,戴着头盔,全身都是尘土。他的亲随在他左肩盘旋着。
“他教了我一个把戏,”罗布森说。约克把他的话转呈至头盔外面的世界,“它是个相当不错的把戏。”戴着手套的手从大腿贴袋中拿出一副扑克牌。罗布森把它们展开。他的声音是呆板的,平板的,诡异的。约克复制了每一个声调。“选一张。”
卡牌从他手中掉了下去,他的膝盖软下去了,他往前倒去。拉法接住了他。
“你母亲,”拉法摇着颤抖的男孩,“你母亲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