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处女宫—天秤宫2105

每个房间和每条通道,每条走廊和每个闸门里都有躯体。坐着的,蹲着的,躺着的,盘着腿的,垂着头的,彼此倚靠。穿着派对的礼服:香奈尔、杜嘉班纳、菲奥鲁奇、韦斯特伍德。他们少言寡语,文风不动,就这样等待着。节约着呼吸。兰斯伯格的房间、通道、走廊、闸门里弥漫着幸存者同调的轻浅的呼吸。每隔几分钟就有一个闸门打开,更多身着盛装的避难者走进来,深吸一口这潮湿的、气味混杂的、被重复呼吸过的空气。接着他们的栖箔会切入应急响应状态,将呼吸反射调低到轻柔的程度。他们一边呼哧呼哧地试图喘气,一边在成团成堆的幸存者之间找到位置坐下来,等着。

兰斯伯格是VTO赤道一号线中心的风暴洋主干线维修基地,这个防御堡垒是在兰斯伯格陨石坑下面挖出来的,机器人、服务交通工具和轨道工作队两月一次在此轮班。它的环境设备是为紧急状态下生存五十人设计的,但此刻已经有二十倍于此的人填进了它阴湿的腔室。铁陨发生八个小时后,空投舱仍在凭借储备能源爬进闸门,吐出缺氧、脱水、恐惧的幸存者。兰斯伯格工程师一直在打印二氧化碳涤洗设备,但是现在水循环系统正在失灵。厕所几个小时前就已经崩溃了。也没有食物。

大流士·麦肯齐挫败地发出嘘声,把纸牌往走廊上扬了出去。我搞不定,他通过自己的亲随阿德莱德说。罗布森把纸牌收集回来,垒好,再次缓慢地给大流士展示动作。用拇指轻拂,将牌滑入手掌的天海藏牌[5]。他亮出自己的手,张开手指。看见了吗?这个戏法的精髓在于手和牌的相对角度,这角度让观众看不到任何一张牌。这是一种比较难的手法,他在一个摄像机前练习了一个又一个小时。机体记忆是迟钝的,学习速度很慢,只有重复的排练能使人掌握住动作、流畅性,以及肌肉纤维运动的时机。手上戏法是最难排练的表演艺术。在勇于面对一个观众之前,魔术师会将一个动作练习一万次。

布赖斯在简单查看了一下罗布森的健康状态后,就征用了一艘VTO月面飞船去了南后城。克鲁斯堡崩塌了,麦肯齐金属公司必须撑住。那是五个小时之前的事了。第一个小时,罗布森和大流士支撑着彼此,恐怖的毁灭令他们发蒙。接着罗布森尝试着连网,惨烈的信息扑面而来。数字,名字。有他认识的名字,那些名字曾笑着,和他聊天,无辜地戳他的瘀青,用唇膏在他的肋骨上描绘她们的名字,那些名字有着巨大的发型,穿着派对的盛装。八十人死亡,数百人失踪。他坐在那里,费劲地在浅浅的胸腔中呼吸,无法理解自己听到的消息。他听了三个小时的新闻报道。然后拿出了纸牌。

我想教你怎么往手掌里藏一张牌,他轻声说,掌中戏法就如魔术的核心。它就在那里,但它被藏起来了,就在每个人的面前。无论何时,只要我想,我就能把它变回来。

他向大流士展示古典藏法、汉加德藏法和天海藏法。在这期间,新的避难者在两人伸长的腿间找着落脚点,VTO的供水和医疗小队沿着走廊来来去去。

你再试一次。

大流士拿过牌,用拇指和食指举起最上方的牌,做出抛摇的假动作,折拢手指,将牌卡进拇指的指尖和指跟间。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他从未完成过这个戏法。牌从他手中掉了下去。罗布森斜眼望进那潮湿混浊的雾气中。孙夫人和她的随从正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避难者。她在一个面罩后面自由且大口地呼吸,保镖之一拿着她的氧气罐。她从嘴上拿下了面罩。

“大流士,站起来站起来。”

她摆着手指:起来。大流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个保镖走到旁边撑住了他,他们似乎并不受减弱的呼吸影响。孙夫人拥抱了大流士。当她细瘦的胳膊,她骨节分明的长手指环住他的朋友时,罗布森咬紧了牙关。

“哦,我亲爱的孩子,我亲爱亲爱的孩子。我真是太抱歉了。”

“妈妈……”大流士说。孙夫人用一根长长的食指抵住了他的嘴唇。

“别说话。”她把呼吸面罩压到自己脸上,然后又压到大流士脸上,“有一辆轨道车在等着,你在恒光殿会很安全的。”

那些帅气的男孩和女孩拱卫着大流士,他回头看向罗布森,孙夫人也终于注意到了后者。

“科塔先生,看到你平安我很高兴。”

罗布森攒起手指,以家族的致敬方式点下了头。孙夫人笑了。罗布森以一位魔术师的迅捷手法递了半副牌给大流士,大流士将它们塞进了外套。保镖们已经在推着他走下走廊了,在那些偷听到“轨道车”字眼后推来挤去的麦肯齐中清出了道路。大流士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然后孙夫人的随从们簇拥着他穿过了闸门,走进了车站通道。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是不是?罗布森轻声说。

兰斯伯格中的躯体慢慢地变少了,罗布森的肺扩张开来,一点点地加深呼吸。列车进站通知响了,人们起身离开。VTO的员工问,您上车吗?不上,在等。您在等谁?

现在罗布森是走廊里唯一一个人了,但他还是待在那里,因为它是来去车站的必经道路。他一定会从这边走。最后,他睡着了,因为等待是一种迟滞又让人难受的渴望,就像是灵魂在耳鸣。

有人敲了敲他的鞋底,又敲了敲。

“嘿。”

洪正蹲在他面前。真正的,真实的洪。

“哦天哪老天啊……”罗布森扑向了他。他们摊开手脚横躺在空旷的走廊上,“你去了哪里?你都在哪里?”

“有一列车,我乘着它去了子午城。花了很久时间才等到一列出发到兰斯伯格的车。很久。”洪紧紧地拥抱罗布森,释放着足以让关节错位的感情。新的瘀青叠加在旧的上面。

“我吓得要命,”罗布森在洪的耳边轻声说,“每个人……”言语不足以表达。

“来吧,”洪说,“让我们把你打理干净。你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

当言语不够用时,食物可以满足你。

老女人应该坐在阳光里。桌边的每一个座位都被一束阳光自上而下照亮,光线里浮动着微尘。古老的游戏,不过值得玩味:由这光斑回溯至一面镜子,再穿过镜子到下一面镜子,接着是沙克尔顿盆地永恒阴影中上百个太阳般明亮的镜点,再到恒光阁那高高的、燃烧的灯塔。从永恒的黑暗到永恒的光芒。对这些镜子的恭维不过是博取知情者们一笑的套话,但是当镜群在黑暗中移动,捕捉光线并燃烧时,她依然感觉到了一种古老的敬畏。

当镜群移动时,太阳公司董事会正在开会。

“孙夫人?”

十二张脸转向了她,每一张都被自己专属的阳光照亮。

“我们拆散了他们。”

你们以为我没在听,你们以为我是个傻兮兮的老夫人,只出于对我年纪的尊重才允许我坐在这光里,你们以为这个被温暖阳光照在脸上的人是个衰老的女人。

“您说什么,叔祖母?”孙立秋问。

“那对兄弟一直彼此憎恨,让他们共处一地的是公司,是他们的父亲。但罗伯特死了,克鲁斯堡成了风暴洋上一池子熔化的金属。我们有一个完美的机会,可以为太阳能环区截取他们的生意。”

“布赖斯已经就麦肯齐熔炼公司的L5储备展开谈判了。”太阳公司的营运孙建英道。强烈的下照光为每张脸投出又深又硬的阴影。

“哦,我们不能让这事发生,”孙夫人说,“我们需要一些能压倒布赖斯的优势。”

“负债的人都会比较有礼貌。”塔姆辛·孙说。她是太阳公司法律部的部长,孙夫人非常欣赏,也非常不信任她那野心勃勃的智慧。

“任何布置都将保密,”孙立维说,“没有什么事会关联到我们。”

“但每个人都会猜。”阿曼达·孙说。比起其他董事会成员,她身上的光线尤其凌厉。她眼睛里、颧骨下的阴影都在说:杀手。你做得不错,孙夫人想,而我不相信你。你没有足以杀死卢卡斯·科塔的才能和素质。不,不,小杀手,你真正想要其死的,一直想要其死的,是我。你从不曾原谅我用残忍的尼卡哈把你束缚在卢卡斯·科塔身边。

“由他们猜。”孙夫人说。

现在所有的头都转向了孙志远——太阳公司的首席。

“我同意祖母的话,我们要分而治之,各个击破。就像我们对麦肯齐和科塔家做的那样。”

科塔家很有才华。孙夫人很遗憾要为了一些粗俗如利润之类的东西摧毁他们。

阿蓓纳·马阿努·阿萨莫阿不接他的语音电话,不接消息,不在任何社交论坛里和他交流,不承认卢卡西尼奥·科塔与她存在于同一个宇宙中。他联系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他询问家人。他用有香味的手工纸写手写信递到她的公寓。他雇他侄女写的信,卢卡西尼奥·科塔不会手写。他表达歉意,装可爱,卖萌,发颜文字。他送花,送有香味的蝴蝶。他变得多愁善感,变得可怜兮兮,他把头发梳下来盖住眼睛,略微嘟起丰满的唇——他知道别人无法抵抗他这个表情。他很生气。

最后他绕道去了她的公寓。

在月球的所有城市里,特维城是最令人迷惑的:结构建筑最少,有机物最多,最无秩序。它的源头是一簇深陷于马斯基林陨石坑的农业隧井,经年累月向外伸出通道、电力线和管道,它们穿过岩石,彼此耦合、联结、吹出泡状的栖地,向着上方的太阳催生出大大小小的新农业井。它是一个幽闭的廊道之城,开口处尽是向上高耸的筒井,镜子将阳光传递给错落起伏、层层叠叠的农作物,使整个城市闪耀着光辉。镜子将散布的光柱传进特维城迷宫的深处,它们在某一天的固定时刻照在墙上,照进公寓,照入楼梯井。在漫长的月夜里,LED阵列的洋红色光线从管状农场漏进隧道和步道组成的迷宫。卢卡西尼奥喜欢这种脏兮兮的、性感的粉红色,它让每一条横的竖的通道都变成性感区。

公共空间很少,而且挤满了货亭、小吃摊、打印店和酒吧。特维城的通道和街道对摩托来说太窄了,能量滑板和踏板车让它们变得很危险。每个人都响着他们的蜂鸣器,摇着他们的铃,叫嚷着。特维城是一片杂音、一道彩虹、一场盛宴。涂鸦、格言、阿丁克拉、《圣经》诗篇装饰着每一处立面。卢卡西尼奥爱特维城的喧闹,爱它的目的明确——只要故意转错一个弯,他就能遇见新的场所和新的面孔。在所有的一切里,他最爱气味。潮湿的、霉味的、生长与腐烂的、幽深污水的味道。鱼,塑料。被极其强烈的光照穿透的空气的独特味道。花香与果香。

在卢卡西尼奥·科塔来到特维城的十八个月里,他一直是个流亡的王子,享受着阿萨莫阿家的保护和偏爱。卢卡西尼奥热爱特维城。但今天,特维城并不爱卢卡西尼奥。朋友们撇开了头,拒绝眼神接触,在他靠近时便四散走开,消失在人群中,掷出他们的能量滑板,换个方向滑走了。

所以每个人都知道了阿得拉亚·奥拉德莱的事。

阿蓓纳的研讨会公寓在塞康第栖地的第二十层,这个半公里深的圆筒状居住区环绕着一个垂直的果园,园子里种着杏子、石榴和无花果。玻璃屋顶下有一组镜子将长长的光柱向下送入枝叶之间。阿蓓纳在加入克瓦米·恩克鲁玛研讨会后就搬到了这里。它是特维城最核心的政治科学研讨会,但卢卡西尼奥更喜欢她过去的公寓,那里更私密,人也更少。那些偶然碰见的人也不会总是评判他在某些意识形态、特权或政治方面的不足。

他在老地方的性生活要比现在多多了。

门没有回应我,他的亲随靳纪说。卢卡西尼奥在自己的视镜里检查形象,用手梳理自己的头发,调整黑衬衫上的白色领结。他所有的金属钉都扎在正确的部位。她喜欢它们。他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有声音。他们知道走廊里站的是谁。

他又敲了敲门。再敲一敲。

“阿蓓纳!”

再敲。

“阿蓓纳,我知道你在。”

“阿蓓纳……”

“阿蓓纳,和我说话。”

“阿蓓纳,我只想聊一聊。只是这样。就聊一聊。”

现在他靠在门上,脸压在木头上,用右手中指的指关节轻轻敲着门。

“阿蓓纳……”

门打开了,只够露出一双眼睛,不是阿蓓纳的。

“卢卡斯,她不想和你说话。”阿菲是研讨会同学里最少嗤笑卢卡西尼奥的人。这算是一个进展,卢卡西尼奥想。

“我很抱歉,真的。我只是想让一切回到正轨。”

“哦,你也许应该在干阿得拉亚·奥拉德莱之前就这么想。”

“我没有干阿得拉亚·奥拉德莱。”

“哦?你在三个小时里高潮了五次。那算什么?”

“那是性高潮控制。你应该知道他在这方面棒得让人疯狂。”

“所以性高潮控制不是做爱。”

为什么他觉得阿菲是在帮阿蓓纳传话?

“潮控不是做爱,潮控只是潮控。就是手活。它不像做爱那么私密。”

“阿得的手放在你的下身三个小时不算私密?”

卢卡西尼奥得承认,阿得拉亚·奥拉德莱有一双天使之手。三个小时,五次性高潮。

“那就是……在玩。男人的游戏。”

“男人的游戏,不错。”

卢卡西尼奥赢不了,只能在离开前将损失尽量降到最低。

“这并不像是我……”

“不像你什么?”

“爱他,或之类的什么。”

“而你爱我,和她,还有她。”

“我不爱阿得拉亚·奥拉德莱。”

公寓里传来一声呜咽。阿菲转头看了看。

“卢卡斯,你还是走吧。”

“我会走的。”

当卢卡西尼奥瞪着关上的门时,靳纪说:我应该指导你的。

“你是个AI,”卢卡西尼奥说,“你对女孩们知道什么?”

显然,知道得比你多。亲随说。

但卢卡西尼奥有一个计划,一个杰出的、完美无瑕的、浪漫的计划。当他冲上第十二层的交通隧道时,他在全速奔跑。阿玛尼外套的两襟在翻飞。靳纪付了租金,租到的能量滑板在第八个交叉路口等着他,然后他们向下冲去。卢卡西尼奥蜷着身子,张开双臂保持平衡,裤褶在他自己形成的气流中拍打。滑板舞动着穿过人流和车流。他停在了露西卡婶婶的公寓外面,收拢胳膊,看上去冷静淡定、衣冠楚楚。

当厨房空间展开时,他是赤裸的。

“露娜,我们去拿冰果子露。”埃利斯玛德琳说。露西卡反对卢卡西尼奥热情地赤裸身体,但她现在少有时间在家:她被任命为金凳子的新奥马和纳,要长驻子午城。露娜已经非常习惯她堂兄的裸体了,她和她的玛德琳出去完全是因为卢卡西尼奥正在厨房里。厨房里的他是一个演艺名伶。

卢卡西尼奥光着脚走到流理台前。他有食谱,他有原料,他还有天分。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双手摩擦他结实的腹肌、他紧实得不可思议的屁股的凹面,还有他低腰处包裹脊柱的紧绷肌肉。你会爱死的,阿蓓纳·马阿努·阿萨莫阿。他屈伸着自己的肱二头肌,按响指关节。将面粉倒进塑料筛子,让它如雪一般缓缓飘进料理碗中。神奇之物。卢卡西尼奥了解它的昂贵与珍稀。这是一项爱的工作,是超越手工艺的一种艺术。他把手沉入碗中,面粉丝滑的流动让他快乐。它几乎是液状的,绕着他的手指打着漩涡。他捧起它,看着它落下去,一滴滴、一团团掉出粉末聚集的云朵。

卢卡西尼奥把一根食指蘸进还在沉降的面粉中,沿着两边脸颊各画一条线。在前额正中竖着画一条。每边乳头上轻拍一点面粉。最后一个白圈画在他生殖轮[6]的褐色皮肤上。创造力、性、热情、欲望。交互、关联、性记忆。他准备好了。

“开始烘焙吧。”

他用奶油装点她。涂一点在咽喉上,两边乳头各一点,腹部,肚脐。在蛋糕残骸和她的双腿之间,她截停了他涂满奶油的手指。

“你要涂我的脉轮吗?”阿蓓纳·马阿努·阿萨莫阿问。卢卡西尼奥向前倾,将一抹奶油涂在了她的下身。

这凉意和大胆令阿蓓纳倒吸了一口气。她抓住卢卡西尼奥的手,吮掉了他手指上剩下的奶油。

“现在我要吃什么?”卢卡西尼奥问。阿蓓纳闷着声音咯咯地笑起来,色情地摆着身体,把她的胸挺给他。当他舔她的乳头时,她喉咙里发出了一点点咆哮声。

“心轮,脐轮,生殖轮,”阿蓓纳说着,把她的手温柔但坚定地按在卢卡西尼奥的后脑上,在她张开的大腿间指引着他,“海底轮。等上几秒。”

之前他在门外等了十五分钟,垂直果园的水合系统下了一场毛毛雨,使他变得银光闪闪。水分渐渐凝结,从他手里拿的蛋糕盒上滴下来;它们凝成露珠,压住了他高高梳起的额发;它们弄湿了他的三宅一生西装,一路渗进衣服的折缝里;它们从他穿过皮肤的每一根银钉上流下来。当门打开时,阿蓓纳就在门后。

“你最好在伤风之前进来。”

她在憋笑吗?

她试图忽视他身边懒人椅上的蛋糕。

他试图不去注意她的所有研讨会同事都不在。

“我给你做了蛋糕。”

“你觉得每件事都可以用它做答案吗?你就这么走开,做个蛋糕,然后一切都没事了?”

“大多数事情。”

“你为什么干阿得拉亚·奥拉德莱?”

“我没干他。”

“那是个手活……”

“潮控……”

“对,他在潮控上极其出色。每个人都这么说。”

“传奇。他们告诉我,我不能错过这个。而且看起来你……”

“我什么?”

“嗯,你总是很忙……”

“不要,把这事,扯到我身上。不要,试图说,是因为我在工作所以你才去和阿得拉亚·奥拉德莱上床。”

“好的。但我们同意了的。你同意了的。这不是专一的关系,我们可以去见别人。”

“因为你坚持。”

“这就是我。在我们一起之前你就知道的。”

“你本来可以问问,”阿蓓纳说,“问问你是不是可以和阿得尝试。我可能会想看的。男孩和男孩,你知道。”

卢卡西尼奥总是意外于阿蓓纳给他带来的惊奇。逐月派对上,就在拉法差点遭遇刺杀之前,她把特别的耳钉安在他的耳垂上,尝了尝他血的滋味;婚礼时,当他努力激活耳钉中隐藏的能源,请求阿萨莫阿家的保护,拒绝去面对与丹尼·麦肯齐的婚礼时:阿蓓纳就等在特维城车站的抗压玻璃后面;当博阿维斯塔陷落时,她毫不犹豫地穿上沙装,和他一起走进了等待的VTO飞船,全程握着他的手;还下降到了那个曾是他的家的、黑暗的、空荡的地狱中。

她是个英雄,是位女神,是颗星辰。而他是个烤蛋糕的傻瓜。

“我能脱掉这些湿答答的东西吗?”

“还不行。先生,还要很久才行。我了解你。亮一亮腹肌你就觉得自己被原谅了。但我可以尝一点蛋糕。”

卢卡西尼奥打开了盒子。

“它是浆果鲜奶油蛋糕。”

“哪种浆果?”

“我只知道葡萄牙语的说法。”

“说出来。”

他说了。阿蓓纳愉悦地闭上眼睛,她喜欢科塔式葡萄牙语中的韵律。

“草莓。我喜欢草莓。我一定要尝一片你的草莓蛋糕。”

“还有奶油。”

“别逼我,卢卡西尼奥。”

就餐区甚至比露西卡婶婶家的还要大多了,但设备则要差多了。他在这里把蛋糕仔细切成薄片——很小的分量,他抱着期望。然后做了薄荷茶。

“你在发抖吗?”

卢卡西尼奥点点头,降雨让他骨头里都发冷。

“让我们弄掉你身上这些湿答答的东西吧。”

所以他才会想到鲜奶油这个伟大的主意。

在蛋糕、游戏和很棒的性爱后,阿蓓纳侧躺着贴近卢卡西尼奥,温暖了他骨髓中的最后一点寒意。接着她离开后的寒冷唤醒了他。

她带走了蛋糕。

卢卡西尼奥发现阿蓓纳盘腿坐在公共休息室的地板上,专注地弓着背。她穿上了一件宽松的T恤和一条热裤,用一根绿色的编织头带把头发拢到了后面。卢卡西尼奥观察着她单纯又紧张的专注。如果他让靳纪连接她的亲随,他会看到房间里充满了幽灵和政客,那是她的研讨会。她曾解释过它:一群人受雇为所有人探索新的未来。卢卡西尼奥无法思考未来。从他的位置望出去,每个方向在他眼里都一样,和宁静海一样荒凉。不在研讨会里的每个小时,阿蓓纳似乎都在和她的政治朋友们悄声聊天。形势在发展,她告诉他:就在下面,地球上。

科塔家不参与政治。他们试了一次,它杀了他们。

他把一只手按在阿蓓纳的肩胛之间,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腰骶部,纠正了她脊柱的姿势。她吓得叫了一声。

“你用了最糟糕的姿势。”

“卢卡……”

他喜欢她用家人最亲密的叫法叫他。

“回床上来。”

“它还在崩解。”

“克鲁斯堡。”

“死亡人数已经上升到一百八十八人。罗伯特·麦肯齐和孙玉失踪了。”

“他们被烧了。我很高兴。”

“研讨会都疯了。市场也要疯了。我在追踪氦气市场的恐慌性抢购,”接着阿蓓纳意识到卢卡西尼奥说了什么,“你很高兴?人死了,卢卡。”

“他们制造减压事故谋杀了拉法。他们把卡利尼奥斯倒吊起来。他们打断了阿列尔的脊椎。瓦格纳还在躲藏,而我父亲,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他们派刀卫来猎杀我。你记得这些吗?他们被烧死了。我没法对此感到遗憾。你看到了博阿维斯塔,你也看到了拉法,在那外面。”

“他安全了。”

话题的不连续性让卢卡西尼奥摇起了头,就好像在情感世界的一条裂缝上绊了一下。

“什么?谁?”

“你堂弟,罗布森。”

“罗布森在南后城。”

“罗布森在罗伯特·麦肯齐的派对上。他安全了,卢卡。但你不知道这事。”

卢卡西尼奥往后跌进了懒人椅。阿蓓纳解散了她的研讨会。

“卢卡,他是你的家人。”

这是个老话题,辙印深深,情感的转折都清晰明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不想阻止布赖斯·麦肯齐带走他吗?我不能这么做。我十九岁了。我是继承人,是最后一个科塔。我甚至不能让罗布森和我待在一起。我没法保证他的安全。”

“卢卡,你不是个律师。”

“阿比,闭嘴。你总是对的。你们所有的阿萨莫阿,你们总是对的,是明智的,总有答案:砰。闭嘴听我说。我害怕。当麦肯齐开始到处找人负责时,他们最先会找谁?科塔家。我一直都在害怕,阿比。和阿得拉亚的尝试跟性没有关系,那只是不再害怕的三小时。一直不停地害怕,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阿蓓纳明白,她所在的世界是她可以碰触和塑造的,在这里,她的言语和思想拥有力量和媒介。但卢卡西尼奥所在的世界是他需要负责却无法改变的,在那里,他得为他没做过的事承受责难。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将会越来越大,最终将他们分开。阿蓓纳清楚地看到了这个未来。她也看到了一个受伤的、脆弱的男孩,他经历的事情超越了她的想象。她无法帮助这个男孩,也非常理解他,因为在这一点上,她同样要负责,也同样无能为力。

阿蓓纳抱住了卢卡西尼奥。

所以,当阿菲在喝了鸡尾酒后摇摇晃晃地来找醒酒茶时,她看到了这两个人。比茶更好:有蛋糕。她给自己切了一片。这男孩看来要成功了。两人彼此倚靠着一起睡在懒人椅上,这样子很可爱。他的那种巴西式的难为情非常迷人,但她绝不会在遭受过如此严重创伤的事物上投放精力。

不管怎么样,他的蛋糕棒极了。

麦肯齐金属公司的专属调酒师创造了一款纪念鸡尾酒。守旧派的工业伏特加、木槿糖浆、酸橙、一小枝金合欢、一团肉桂——桃金娘风味的明胶,再慢慢地把橙皮卷放进粉色的酒液。它在一个玻璃杯里纪念了罗伯特·麦肯齐划时代的人生。端着整盘这种酒的侍者潜伏在门边,把它们塞进人们的手中。

“这是?”

“红狗,夫人。”

孙夫人拿着杯子,嗅了嗅,抿了一口,把它递给了随从之一。没品位,从杯子到调酒到名字都没品位。非常的麦肯齐。一名护卫为她倒了顶针那么小一杯的酒,是她自己的私人杜松子酒。一群保镖簇拥着她,挤进了沙龙,加入了奔丧的人群。

这陵墓让她吃惊。从来没有哪个麦肯齐表现出过任何宗教性的冲动,但南后城的旧宫殿金斯考特的中心处环抱着一个小小的圣祠:一个纯白的房间,一个完美的立方体,每一条边都是三米。邓肯独自进去了,然后邀请家人和宾客致上其个人的敬意。好奇心驱使孙夫人进去了。这腔室很小,顶多只能站三个人,纯白色。白墙点缀着彩色的圆,直径十厘米。孙夫人站在一个波点腔室里。每一个圆都是一个死去的麦肯齐的亲随,冻结在陶瓷电路里。尸体已被回收利用,但电子灵魂却不朽。在那头儿的墙上,中心有个深红色的圆,是罗伯特·麦肯齐。孙夫人想起来了,红狗是他的亲随。她碰了碰红狗,有点期待能感觉到一丝数据的震颤,一点属于过去那燃烧的愤怒与野心的回响。但那只是一圈涂料玻璃,触感有点像丝绒,仅此而已。

葬礼之后是重要的事项:招待会。在离开恒光殿的电车上,孙夫人草拟了她的交谈卡片。等级次序是很重要的。

第一站是叶甫根尼·沃龙佐夫,他的女儿们围着他。骨架不错,但是近亲交配,蠢得很。她们的DNA里编码了过多的辐射。

“叶甫根尼·格里高罗维奇。”

VTO月球公司的CEO是个大块头,长发,浓须,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孙夫人尤其欣赏他的锦缎花衬衫。他手里端着一杯纯净的伏特加。那只手在颤抖。孙夫人的密探悄声告诉她,他酗酒很长时间了,VTO的指挥权已被传给一个更年轻、更强硬的后代。传给,被夺走。

“孙夫人。对您的损失我表示遗憾。”

“谢谢你。看来这场悲剧涉及了每一个家族。”

“我们也承受着我们的损失,孙夫人。”

孙玉曾是一个煞费苦心的作品,数十年谨慎的操纵和调控毁在了一滴燃烧的阳光里。玉是一把开刃的武器:阿曼达绝没有她姐姐的那种锋利、敏锐和耐心。卢卡斯·科塔在每一个方面的思想都远胜过阿曼达·孙。她本来要把阿曼达嫁给拉法,哪怕是作为第三个欧可,但是三皇坚称卢卡斯·科塔未来将统领科塔氦气公司。

“令人心酸的时刻,叶甫根尼。”

叶甫根尼·格里高罗维奇·沃龙佐夫听得懂离开的讯号。

现在轮到露西卡·阿萨莫阿了,优雅又迷人地穿着克洛德·蒙塔纳。对于孙夫人来说,AKA的政治系统是不可思议的,但她知道露西卡是库托库的现任奥马和纳,库托库是某种形式的董事会,最高席位在库托库中轮换,其成员也常常更换。它在孙夫人看来极其繁复且低效。另外,阿萨莫阿家保守着每个人的秘密。这就是孙夫人所需要知道的一切。

“雅·多库纳纳。”她的亲随告诉她,这是称呼奥马和纳的正确方式。

“孙夫人。”

她们聊了聊亲随、孩子、孙子,以及月球如何让每一代人变得比前一代人更奇怪。

“你女儿在特维城。”孙夫人说。

“露娜,是的。和她的玛德琳在一起。”

“我永远都理解不了科塔家的传统,更不必提你为什么把它全盘搬进了特维城。抱歉,我是个老女人,因此很直白。”

“那是她习惯的方式。”

“我想是这样。我能看出来,当你离开特维城时,以及自你坐上金凳子之后,她照顾孩子的职能都非常有帮助。告诉我,你的感觉是什么?你创造了这个孩子,而另一个女人怀了她,生了她,还照顾她。”

孙夫人在露西卡·阿萨莫阿完美的仪态和妆容上看到了一丝恼怒,采到的这一点点血让她很愉悦。阿萨莫阿保守着秘密,而我把它们找出来。有一天,当我们需要时——也许那一天永远也不会来——但当它到来时,她会把刀锋戳进这细小的伤口,由此把露西卡·阿萨莫阿拆成碎片。

孙夫人引着露西卡·阿萨莫阿来到布赖斯·麦肯齐所在的位置边缘,轻松地转换了社交轨道。孙夫人已经有多年不和布赖斯·麦肯齐照面了,她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嫌恶。一个令人恐惧又淫秽的存在。她只能把他的身形看作某种堕落的身体艺术,才能勉强忍受他的接近。今天他的娈童只有两位在场。整齐漂亮的男孩子。高的那个现在一定太老了。

“布赖斯,”她把双手放在他手上,她真高兴自己戴了手套,“没什么可说的,一言难尽。这损失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你也是一样。”

“谢谢。我仍然不太能相信当时我也在那里,我们俩都在那里。这是个灾难,是一次暴行。有人干了这事,这绝不是意外。”

“我们的工程师正在调查。很难获得物证,而VTO希望尽快重启赤道一号线。”

“但是麦肯齐金属会继续下去的,它总是如此。我们是第一代,你父亲和我。至少你们还有氦气产业。我绝不会去建议别人如何处理他自己的事务,不过有时候,一次迅速又有力的声明能安抚一个紧张的市场。直至你父亲的意愿得到阐明。”

“麦肯齐家的事归麦肯齐家管,孙夫人。”

“当然,布赖斯。但是,鉴于我们两家之间过去的感情,请别疏远恒光殿。”

“恒光殿,”布赖斯说,“你把大流士带去那里了?”

“是的,他会一直待在那里,”孙夫人说,“我不会让那孩子变成你的又一只小狗。”布赖斯的养子们不安地磨着脚,他们的社交笑容僵硬了。

“他是麦肯齐家的人,孙夫人。”

“大流士首先是个孙家人,也一直会是孙家人。不过,我们也许能准备一些别的补偿。”

布赖斯碰了碰头,几乎看不出是个鞠躬。孙夫人移向了她最后一个目标。邓肯·麦肯齐倚在阳台上,他的红狗鸡尾酒立在栏杆上。南后城的高塔上装饰着大小旗帜、横幅与气球,还有虚构的生物:这是预备庆祝中秋。在铁陨的混乱与余波里,孙夫人忘记了这个节日。在恒光殿,激光师们将为了传统的月饼节冰雕比赛相互竞争。

“我总是很嫉妒你们的金斯考特,”孙夫人说,“我们让你父亲拥有了中心位置。我那时应该更努力一点。”

“没有冒犯的意思孙夫人,但我父亲所拥有的,是他自己争取的。”

她还记得罗伯特·麦肯齐当时站在石头地面上,宣布他将在这里建造他的总部。当他调入施工人员,开始建造金斯考特的第一层时,这个熔岩腔甚至还没有做大气密封。南后城曾经是个很适合在月球上扎根的位置,这个熔岩腔长五公里,高三公里,靠近沙克尔顿火山口的冰层。但是麦肯齐家迁移得很快,先是在哈德利建了他们的第一个熔炉,接着是展示他们疯狂志向的克鲁斯堡,它永远绕行在太阳的锤炼之下。金斯考特保留了麦肯齐家的发源地,孩子们在这里出生长大,世家由此渐渐壮大。在这数十年里,孙夫人看着这座城市渐渐与天花板会合,现在它立于此处,像一座森林的中脊,一座高柱林立的教堂。

“抱歉,邓肯。”

邓肯·麦肯齐如常穿着他的灰色,他的亲随埃斯佩兰斯也是灰色。但在孙夫人眼里,它不像是一种色彩,更像是他灵魂中色彩的一种流失,是精神的麻木不仁。

“罗伯特·麦肯齐,”邓肯放下他的鸡尾酒,“我没法举一杯这样的马尿向我父亲致意。”

孙夫人通过亲随召唤了一名保镖。那名年轻女子呈上了两个顶针酒杯。孙夫人从手包里提出一个细颈瓶。

“我想,这个比较相称。”

他们碰了碰结露的杯子,一口干了杜松子酒。

“我发现,哪怕是在灾难正发生时,麦肯齐金属的业务也照常进行。你父亲会很骄傲的。布赖斯稳住了地球氦-3市场的价格浮动。非常机敏。稀土部门再次开始生产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用氦气赚钱是很明智的。”

“布赖斯一直是个积极主动的财务部长。”邓肯说。孙夫人又倒满了杯子。

“有力的掌舵者。只要有人掌舵,地球人就高兴。他们觉得我们是一群无政府主义者、罪犯和反社会人士的乌合之众。市场真的极其厌恶不确定性,而传承是不保险的。月球法律的舵盘转动得有多慢,我们再清楚不过了。”她又给邓肯递了一杯纯杜松子酒。

“我是麦肯齐金属的继承人。”

“你当然是了,这不是问题所在,”孙夫人举起她的杯子,“问题是,负责人是谁,邓肯?你,还是你兄弟?”

孙夫人转回聚会场上。这里有问候,有恭维,一声斥责或一声叹息。隔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她移向了孙志远。

“满意吗,奶奶?”

“当然不满意,这地方到处是老外的臭味。”

“饮料太可怕了。”

“简直恐怖。”孙夫人靠近她的孙子,“我堆好了燃料,现在你可以去点火了。”

金斯考特的麦肯齐将在这个沙龙上举办宴席。皮纳塔[7]里装满了礼物,挂在天花板上。酒吧也搭好了。这边是乐队的舞台。不久后便是中秋,穿着蓬蓬裙的女孩们、垫着肩的男孩们,还有穿着优雅长袍的无性人将在这房间里喝酒跳舞做爱。今后几天,麦肯齐家的人会从月球的四面八方来到这里,致意后走进酒吧。纪念是短暂的。逝去的岁月会把过去埋葬。

现在,布赖斯·麦肯齐正在策划。他召集了四名麦肯齐金属的高管。他们拥有权力、经验与权威,全是男性。二十层下方,罗伯特·麦肯齐的纪念仪式正在上演尊敬与虚伪的回旋曲。

“你们身在此地,是因为我了解并信任你们,”布赖斯·麦肯齐邀请道,“我为我们的L5氦-3库存确定了实价。”布赖斯一直在L5的引力波动区保留着一个贮藏库,以便在价格变动时进行对冲。

“多少?”阿方索·佩雷斯特热问,他是麦肯齐熔炼公司的财政部长。

“所有。”

“这会迫使价格下降。”阿方索·佩雷斯特热提醒道。

“我正希望如此,”布赖斯·麦肯齐说,“我不想让地球氦-3工业有利可图。我们没有能力参与竞争。出产量仍然只有百分之三十。”

“丰富海、危海和蛇海仍然没有产量。”热姆·埃尔南德斯——麦肯齐说。他是麦肯齐金属的运营部长,一个经验丰富的杰克鲁[8],数十年吸入的尘埃已经让他的半个肺变成了石头。稀土、氦、有机物、水——他可以把月球攥在手里,从中拧出利润来。“那是过去科塔氦气的核心地带。有蓄意破坏的迹象,那些巴西人心怀怨恨。”

“那我希望若昂德丢斯能听话点,”布赖斯·麦肯齐说,“不计代价。我希望MH在两个月里恢复满负荷生产。”

“MH?”罗恩·佐尔法伊格——麦肯齐问。他是麦肯齐金属的首席分析师,年轻、聪明、有野心,是一个集资本主义德性于一身的范本。

“我父亲死了,”布赖斯·麦肯齐说,“我父亲所建立的麦肯齐金属,也就是我们知道的那个麦肯齐金属,死了。家族企业的时代完结了。金属时代过去了。现在我们是个氦气公司了。”

“这么说,继承权落实了。”罗恩·佐尔法伊格——麦肯齐冷淡地说。

“如果我们等着律师来解决,这个公司就完蛋了。”布赖斯说。

“没有冒犯的意思,但如果继承权还没有落实,我们无法重新融资。”登博·阿马奇说。他是公司安全部的主管,很安静,只有他到现在才开始说话,“没有权利签订合同。”

“我有资金,”布赖斯说,“孙志远已经找我谈过了。”

“外钱。”热姆说。

“布赖斯,你父亲从未……”登博说。

“尤其是孙家。”罗恩补充道。

“见我父亲的鬼,”布赖斯爆发了,挫败的怒气让他全身发抖,“MH。麦肯齐氦气。你们加入还是不加入?”

“在我们开始琢磨合同之前,”登博·阿马奇说,“我有关于镜群故障的消息。”

没人忽略他放在“故障”一词上的重音。

“我们被黑了。”登博说。

“显而易见。”布赖斯·麦肯齐说。

“一段巧妙的代码。它把自己融合进了我们的操作系统,伪装骗过安保系统,随我们的更新而更新。”

“你还想上孙家的船?”热姆对布赖斯嚷道,“这事从头到尾都写满了太阳公司的手笔。”

“这就是它不寻常的地方,”登博说,“它已经在那里很久了。待着。等着。”

“多久?”布赖斯·麦肯齐问。

“三十,三十五年。”

“东风暴洋。”布赖斯·麦肯齐轻声说。

在科塔家袭击克鲁斯堡时,布赖斯八岁。邓肯是在哈德利城的热浪和丑陋中长大的,布赖斯则是在金斯考特的尔虞我诈和政治活动中长大的。罗伯特·麦肯齐的教养方针是将后嗣分开抚育。没有哪一场大灾难能杀灭麦肯齐金属。有一天,他母亲阿莉莎说:它准备好了,我们要去一个新家。从南后城出发的列车很长,从子午城出发的更长,但是,当他母亲把他叫到轨道车的窗口时,他看到了月平线上燃烧的星辰,懂得了他之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敬畏和恐惧。他的家族——他的父亲——能从天空勾下一颗星辰,把它禁锢在月球上。这种力量超越了一个八岁男孩的想象力。他仰头盯着那成排的镜子,它们溢满了捕获的阳光。一切都是新的,刚刚打印出来,充满了塑料和有机物的味道。新探测车的味道,它是一整座城市。我将在这里生活,在宇宙中最伟大的机器上生活。

接着,科塔家发动了一场袭击,切断了前方和后方的铁轨。布赖斯看着熔炉上永恒的阳光,感觉到了两种新的情绪:羞怒和耻辱。科塔家玷污了一种凌驾于他们之上的纯洁和美。他们永远也无法获得这样的力量和奇迹,便因为狭隘和嫉妒袭击了它。布赖斯和他的哥哥不同,他的世界永远也无法摆脱科塔家的阴影。和他哥哥的另一个不同,他是个笨拙的孩子,运动功能障碍,身体不协调,对他父亲和叔叔们热爱的运动全然不擅长。不过,在他早年于金斯考特不断加高的尖塔上生活时,他对自己的家族产生了兴趣。七岁时他就理解了稀土提取、精炼和出售的原理。克鲁斯堡是他自我的延展,像第三只手。当它蒙羞时,他遭受的痛苦是生理性的。

这段编码在克鲁斯堡的AI里潜藏了三十五年,发展、适配、扩张。

“我们目前的发现是,它是被远程启动的。”登博说。

“一个科塔,”布赖斯·麦肯齐说,“我们本应该斩草除根的。”

“我们是生意人,不是刀卫,”罗恩说,“现在的科塔是三个孩子,一个所谓的月狼和一个失败的前律师。所以,科塔毁了我们的家。但我们得到更好的:我们拿走他们的机器、他们的市场、他们的城市、他们的人民,拿走他们拥有且珍惜的一切,五年后,就没人记得科塔的名字了。记得你父亲常说的话吗,布赖斯?‘垄断企业是恐怖的。’”

“除非你自己达成垄断。”布赖斯回答。

罗布森尖叫着醒过来。他的脸,有东西在他脸上,他没法抬手推开它。坚硬的表面从每个方向笼罩着他。还有敲打敲打敲打,敲打敲打敲打。他死了,在一个筒舱里。等着被回收。敲打敲打敲打的是扎巴林,正把他的棺材滚过走廊地板的接缝处。他们会用刀子切开一切有用的东西,然后机器人会把他吊在干燥炉里,榨干他体内的每一滴水,吸进它们的管状嘴里。然后他们会把剩下的皮革和薄片扔进研磨机里。而他动不了,说不了话,无法做任何事来阻止他们。

“罗布森。”

光线。罗布森眨着眼。现在他知道他在哪里了,他在VTO兰斯伯格的某间宿舍的某个睡眠胶囊里。

“罗布森,”光线中出现了一张脸,是洪,“你没事了,罗布森。是我。你能动吗?你得动一动。”

罗布森抓住把手,将自己扯出胶囊。宿舍就是一个胶囊、楼梯和缆绳组成的架子。发热床和睡眠荚,充满暖烘烘的人体气味。

罗布森还没摆脱噩梦的影响,他呆头呆脑地问:“几点了?”

“哦,四点。”洪说,“那无所谓,罗布森,我们得走了。”

“什么?”

“我们得走了。布赖斯认为是你们家的人摧毁了克鲁斯堡。”

“我们家什么?”

洪伸手到胶囊里,从网兜里扯出一团皱巴巴的衣服。罗布森的马尔科·卡洛塔套装。

“穿上衣服。日光炉被黑了,看起来像科塔氦气的代码。”

罗布森穿上西服,它的味道几乎和他一样糟。他钻进胶囊里,把他的半副牌塞进最靠近心脏的口袋里。

“科塔代码?”

“没时间了。”洪把食指点在前额上。亲随关闭。“来吧。”

兰斯伯格站台上挤满了身体和行李。来自子午城、南后城和圣俄勒加VTO货运编组大站的轨道小队与铁陨的幸存者们在列车上交换了位置。

“我给你预订了去子午城的票,但你不在那里下车,”洪一边说着,一边领着罗布森向闸门走,“你在索莫林下车。那是VTO的地方,和这里一样。有人会在那里接你。”

“为什么不在子午城下?”

“因为布赖斯会让刀卫迎接每一列车。”

罗布森僵住了。

“布赖斯不能杀我。我是个麦肯齐。”

“对布赖斯来说,你是离他最近的科塔。而且他不会杀你,在他玩够之前不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会求死不得。跟我来。”洪伸出一只手。VTO的轨道女王们横冲直撞地经过,沙装装在沉重的背包里,头盔夹在胳膊下。

“上一次我逃离布赖斯时……”罗布森说。

他没有目睹他母亲的死亡。别回头,她说,不管发生什么,别回头。他是个好儿子,所以他没看到那个机器人,没看到那割断他母亲腿筋的刀锋,没看到那钻进她头盔面甲的钻头。发射它,卡梅尼。让他离开这里。这是她最后说的话。他还是没回头。巴尔特拉舱封闭了,他抓住安全带,然后加速度抹平了他身体里的每一滴血。他眼前变得漆黑一片。自由降落。他拼命抑制着反胃。在自由降落时吐在你的头盔里,你就死了。接着是减速,它和发射一样野蛮。整个过程又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再一遍。感谢震惊、痛苦、恶心,以及控制恶心的规定,因为它们覆盖了一个事实:她死了。他妈妈死了。

“保持联系,罗布森。”洪在登车闸门处推挤着下车的人群,挤了过去。有一则广播,在人群的喧嚣声里几乎听不见。什么三十七。所有的站。所有的站。

“你怎么办?”罗布森问黄。

“我乘稍后的车。”

洪把罗布森搂到怀里,这个拥抱像天空一样广阔。面颊相贴。

“你在哭。”罗布森说。

“是的。我一直都爱你,罗布森·科塔。”

接着洪把罗布森推进了闸门。

“谁来接我?”当闸门将他转向列车时,罗布森回头大声喊道。

“你叔叔!”洪嚷道,“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