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养气
一般而言,通过道德修养带来身心的整体提升,有两条路径:通过心灵的内在改变来改变外在,如后来程子所说的“惟义理以养心”;或者通过身体的外在约束和调整引生内在的改变,如张载所说的“为学大益在自求变化气质”。孟子论修身,主张内外交养:
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1]
志,即心之所之。志是心灵持恒不变的方向。“气,体之充也”,则强调的是身体的层面。朱子将“充”字解释为“充满”,恐怕是有问题的。在《孟子》中,“充”字有“扩而充之”的用法:“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2]在《孟子》的语境里,身体并不仅指人的有形的肉体,而是涵括了人的质料性存有以及与之相关联的各种存有的整体的。可以说,“气”是人的在世诸关系的现成状态的感性显现。日常语言中常常说的“气象”“气度”等词汇当中的“气”字,就包含这个层面的意思。比如,一个自律的人,其整体的存有形态就自然有一些清雅的意味,而一个放纵的人,则常给人猥琐的印象。“气”不是感官所能直接把握的,而是通过物质性存有的变化体现出来的。人的修养的提高,总是具体体现在对待周遭的人和物的态度上。这一态度的养成,是长时间累积的结果。所以,孟子自范之齐,望见齐王之子。喟然叹曰:“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3]道德修养只有落实在“体”和“气”这个层面上,才算真正有所成就。而“气”的改变,是由心灵的持恒方向引领的。因此,道德修养的根本方法就是:保持心灵的方向,不要伤害自己身体的正面积累。
当然,“持其志,无暴其气”的提法似乎是有漏洞的。公孙丑因此质疑道:“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心灵持恒的方向既然是“气”或身体层面的积累的引领者,那么,只需要说“持其志”不就可以了吗?讲“持其志”的同时又强调“无暴其气”,不完全是多余的吗?对此,孟子答曰:
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4]
一个人长期耽溺其中的环境及其影响,会改移人的心志。《论语》里面讲:“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5]
孟子只谈修身,而不讲修心,原因在于心上除了“持志”和“存心”外,着不得其他功夫。孟子对于修养中的助长之弊,有着深刻的认识: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6]
修身功夫要落在实处,应在知言和养气上着手,而不应在心上用力。通过知言明理,才能确立正确的心灵的方向。由这心灵持恒的方向引领,“气”或“身体”层面的渐进积累才能带来真实的改变和提高。先秦儒学论修身,多笃实之论,强调在事上用功。这与后世杂于佛、老的静处功夫有着根本的不同。不在人伦日用中认真地思考和实践,而是或强力把捉此心,满足于抽象的自主性;或静观玄照,期待神妙莫测的顿悟,本质上与“揠苗者”并无不同。助长之害,甚至可能比汩没于利禄之中还要严重。孟子说“其进锐者,其退速”[7],强调的也是这个道理。
[1] 《孟子·公孙丑上》,《四书章句集注》,第230页。
[2] 同上书,第238页。
[3] 《孟子·尽心上》,《四书章句集注》,第360页。
[4] 《孟子·公孙丑上》,《四书章句集注》,第230—231页。
[5] 《论语·里仁》,《四书章句集注》,第71页。
[6] 《孟子·公孙丑上》,《四书章句集注》,第232页。
[7] 《孟子·尽心上》,《四书章句集注》,第3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