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心之官则思

哲学能否沿感官经验的道路展开,这是一个根本问题。感官经验的不确定性,已经成为哲学的一般常识。而通过对感官经验的概括而得出的规律,其普遍性是无法得到证明的。孟子看到了从感官经验出发的局限,所以,强调“思”的作用:

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1]

这一章的主题虽然是在讨论成德的路径,但其中显然有致思方法的考虑。耳目等感官不能自主,为物所感,处于被动的地位。心具有自主性,思则是这种自主性的具体表现。“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则思与所思的对象是有必然关联的。接下来的问题是,在孟子的哲学里,什么样的关联是有必然性的呢?

“在我”与“在外”的区别,为我们寻找这一问题的答案提供了线索。孟子讲过这样一段话:

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2]

“命”在这里指的是无法掌控的偶然性。“求”与所求的对象的必然关联,根源于所求的对象是“在我”的。换言之,所求的东西不在“求”的努力之外。

同样的道理,只有所思的对象就包含在思的作用当中,“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的必然性才有可能成立。

《孟子》有一段话与《中庸》第二十章基本一致,这可以被视为子思至孟子之间思想传承的比较直接的证据:

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3]

此章与《中庸》最大的不同在于,将“诚之者,人之道也”改为“思诚者,人之道也”。与前面“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联系起来,则所思的对象也就是“诚”了。当然,“诚”并不在“思”之外。严格说来,“所思的对象”这个讲法是有问题的。准确的讲法应该是:在思当中展开出来的。

关于“诚”,孟子讲得并不多。最重要的莫过于《尽心上》的“万物皆备于我”一章:

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4]

这是《孟子》非常著名的一章,但也极难索解。朱子解“万物皆备于我”一句说:“此言理之本然也。”以后世的天理概念解释《孟子》,确有今古错置之嫌。但如果我们考虑到本然之理在朱子哲学中的根源性,进而将此句理解为“万物之根源并不在我之外”,则朱子的解释就极富启发了。既然万物之根源已备于我,则反身内向求之,人之诚便展露出来,而人之诚也就是天道之诚。在思当中展露出来的诚,有三个方面的含义:确定性、普遍性和必然性。这些在经验世界里是没有的,只能在反身内向的思中体认。

[1] 《孟子·告子上》,《四书章句集注》,第335页。

[2] 《孟子·尽心上》,《四书章句集注》,第350页。

[3] 《孟子·离娄上》,《四书章句集注》,第282页。

[4] 《孟子·尽心上》,《四书章句集注》,第3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