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养万物不为主
第三十四章
大道氾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名有。爱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1]
[译文] 大道广大啊,可左可右。万物凭借它以产生而它也不辞谢,大功告成了而它并不留名。爱养万物而不做主。永远无欲无求可称为小,万物归属于它可称为大。所以,圣人始终不称大,故能成就其大。
[释文] “大道氾兮,其可左右”,这是说道的普遍性,可左可右,可浮可沉,可显可隐,无所不在,无所不宜。第六章说“玄牝之根,是谓天地根”,以及第二十一章说“道之生物,惟恍惟惚”,第四十二章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些都是从根源角度去说道与万物之间的生成关系的。这里也说道生成万物的根源关系,但重心则在于道与现实事物的应对关系,即本质与现象之间的关系。[2]老子关于道与万物的关系,人们多从根源意义理解,少从本质意义去理解,这当然是与老子的表达有关,也与人们习惯从宇宙论的角度理解有关系,殊不知,道的宇宙论的意义不是老子完整的意思,这里讲的就是本质与现象的关系,道是本质,物是现象,本质普现在任何现象中,换句话,道不只是一个古老的存在,也是一个现实的存在,它无所不在,无时不在。
“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句是说道是万物产生的根据,故而万物要凭借它才得以生,而道也不推辞自己的这个责任,只是道使天下万物产生了,做成这件大功德的事情,却从不留名,万物甚至都不知道有一个道的存在,万物只知道自己产生。同样的道理,道不只是生成万物就置之不理了,而是爱养它们,使它们自然茁壮成长,给予它们以生命的轨迹,使它们依照自身的轨迹,自我完成,使它们成长发展符合它们自身的目的性。但是,道既不为它们的主人,也就不主宰它们,让它们自己成为自己的主宰。因为道从来没有要主宰万物的欲望,包括人在内的万物看不见道,也不知其名,在这个意义上,它是“小”,小得叫人看不见。但是,万物并不是没有规则与规律的,万物之间也不是杂乱无序的,而是彼此有序和谐的。什么东西使然呢?那就是道的作用,所以说“万物归焉”,也就是归往、归总于道。可是,道还是不为其主,让万物自己成为自己的主人,在这个意义上,它是“大”。能为“小”,也能为“大”,这正是道的品格。[3]
“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前面谈论的都是天道之所为,那个德行也是道的德行,非人所能及。这里话题一转,直接说到了人,不过,这是圣人,不是一般的有统治权的君主。圣人是得道的、超越世俗的且有统治权的人。圣人也像道那样,守其小,终能成其大,即在品性上可以使天下人归往,却从不彰显自己的领导作用,使天下得到了最好的治理,不做百姓的主人,而让百姓自己做自己的主人。[4]在世俗社会里,圣人可向往,可效法、学习,却不是能够找得到的某个古人,因为在老子那里,尧舜也未必称得上圣人,圣人只是一个理想类型。下面第三十五章说的正是如何学习圣人。
第三十五章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5]
[译文] 得了道,天下将归往。百姓往行天下而不相伤害,天下太平。美妙的音乐或美食,可使过客停留。道之言,则平淡得似乎无味,看起来却又什么都没看见,听起来什么也没听到,但它用起来无可穷尽。
[释文] “执大象,天下往”中的“执”是持的意思,引申为得的意思;“大象”,指道,第二十一章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第四十一章说:“大象无形,道隐无名。”都是说道有象,却是无象之象,不可以可见之象论之;“天下往”即天下归往。这句话想表达的意思是,谁要是得了道的话,那么天下的百姓都会归服他了。[6]
“往而不害,安平太”中的“往”是往来之义。“安平太”的“太”也写成“泰”字,都是一个意思,即太平。[7]这是说如果君主得了道,不仅天下归服,且他们往来都不会彼此伤害了,于是天下就太平了。老子在这里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道出了一个天道统摄下的政治哲学与社会理想格局。一般来说呢,世俗社会就是“利”字当先的,利益决定了人们的社会态度,在大家都竞逐物质利益的条件下,只有在社会利益基本平衡的时候才可能有相对的和谐,问题是利益驱动决定了不可能有持久的平衡,因为人不会满足已经取得了的利益,而要获取更多的东西,也就是永不知足,不知足引发了新的利益不平衡,社会动荡不过是利益不均极端化的发泄方式而已。另一个问题是,任何社会总是需要有政府和领导人,这在君主制下就是君主、国君,对此老子并不否认其合理性,问题在于当某人一旦站在了君主、国君位置上之后,屁股开始指挥脑袋,欲望膨胀,不自觉地把自己看成是天下人的主人,他理所当然地应该主宰臣民,君与民之间的对立从这个时候就开始了,只是依统治者对这个矛盾对立认知的程度、统治者是否能够自我收敛、这种矛盾有缓和与激化的区别而已。老子的主张在于:人们(包括君主在内)应当在权力与利益面前知足、知止;统治者应当效法天道,营造一种和谐相处的社会环境,让百姓自己有所作为,自己掌握自己,成就自身,统治者自己及时隐身,而不是走向前台,让百姓看自己的表演。要知道,被人指使,与被人宰制,就不会有人们之间的和谐互动,也就不会有“安平太”。老子的理想就是人们都自在自由,尽自己的才性,彼此往来而不伤害。
“乐与饵,过客止”句是说音乐与美食可以吸引路人的注意,使其止步而欣赏与品尝,但曲将散,宴有终,它们不能长久地让人流连。意思是那些最吸引人的东西,有短暂的用处,却不是长久可用的东西。
“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句中的“道之出口”指道之出言。“既”,即“尽”之义。道之言,相对于音乐、美食来说,它既无味道,又看不见,听不着,看来不合实用,但它的用处不可以穷尽,也就是说从短暂的实用的角度看,它没有任何用处,惟其如此,它是不受时间限制的无用之大用。凡是有用的东西,就是有限度的用;而看似无用的东西,则是无限度的大用。[8]
《庄子·外物》记述了庄子与惠子关于有用与无用的一段对话:
惠子开口便说:
“先生的话无用。”
庄子则回答说:
“知道了‘无用’的人,才可以与他谈论‘有用’。大地不能不说它广大,然而人所用的只是能够容得下脚那么大个地方而已。如果把立足以外的地方向下挖掘,周围都掘成了深渊,那么人立足之外的地方还有用吗?”
“没有用。”惠子似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庄子则说:
“那么,无用就是用,这个道理就很明白的了。”[9]
[1] 此章各写本都不尽相同,这里采河上本,兼取各本所长。“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河上本、王弼本皆写为“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傅奕本、强思齐《道德真经玄德纂疏》皆写如上,依傅奕、强思齐本。“爱养万物而不为主”,河上本、强思齐本皆写为如上,王弼本、傅奕本皆写为“衣养万物而不为主”,依河上、强思齐本。“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河上本、强思齐本皆写如上,王弼本写为“以其终不自为大”,傅奕本写为“以其终不自大”,依河上、强思齐本。帛书本与以上各本差异较大:“道,汎呵其可左右也,成功遂事而弗名有也。万物归焉而弗为主,则恒无欲也,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弗为主,可名于大。是以圣人之能成大也,以其不为大也,故能成大。”
[2] 王弼《老子注》:“言道氾滥无所不适,可左右上下周旋而用,则无所不至也。”《老子河上公章句》:“言道氾氾,若浮若沉,若有若无,视之不见,说之难殊。”
[3] 王弼《老子注》:“万物皆由道而生,既生而不知其所由。故天下常无欲之时,万物各得其所,若道无施于物,故名于小矣。万物皆归之以生,而力使不知其所由。此不为小,故复可名于大矣。”
[4] 王弼《老子注》:“为大于其细,图难于其易。”《老子河上公章句》:“圣人法道,匿德藏名,不为满大。圣人以身率导,不言而化,万事修治,故能成其大。”(王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以《集注》本改为“以身帅导”,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139页)
[5] 河上本、王弼本同。傅奕本写为:“执大象者”,“安平泰”,“淡兮其无味”。帛书本写为:“安平大”,“故道之出言也,曰:淡呵其无味也,视之不足见也,听之不足闻也,用之不足既也。”竹简本与帛书基本同,只在后面几句中少了“也”字。
[6] 《老子河上公章句》:“执,守也。象,道也。圣人守大道,则天下万民移心归往之也。治身则天降神明,往来于己也。”王弼《老子注》:“大象,天象之母也。不炎不寒,不温不凉,故能包统万物,无所犯伤,主若执之,则天下往也。”李荣《老子注》:“大象无形,无形者,虚无之大道。执,专也,持也,能持身于玄德之境,专心于幽寂之门。有道则物归,故言天下往也。”
[7] 林希逸《道德真经口义》:“以道而行,则天下孰得而害之?天下无所害,则安矣,平矣,泰矣,三字亦只一意也。”
[8] 王弼《老子注》:“言道之深大,人闻道之言,乃更不如乐与饵,应时感悦人心也。乐与饵则能令过客止,而道之出言淡然无味。视之不足见,则不足以悦其目;听之不足闻,则不足以娱其耳。若无所中然,乃用之不可穷极也。”吴澄《道德真经注》:“言外物之可利者,皆不能久,惟道之利人,以不利为利,故能久也。……道则非如饵之可饮食,非如乐之有声容可视听也,然用之则能常安常平常泰,而无可尽之时,非如乐饵暂焉悦乐而已,故曰用之不可既。”
[9] 《庄子·外物》:“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