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国论

处无为之事

第二章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不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惟弗居,是以不去。[1]

[译文] 所以,圣人做的是“无为”的事情,行的是不必言说的教化,使万物自己生长而不替它开始,生养万物不据为己有,推动了万物的变化而不自以为尽了力,事情做成了而不居功。正是由于不居功,那个功绩也就不会失去。

[释文]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句中及老子笔下的“圣人”既是秉持自然精神的理想人格,又是有权位的统治者,这样的“圣人”不是不做事,不是一无所为,不能理解为“不作为”,他是有大作为,他的作为就是做“无为”的事情,推行的是不用言说的教化。圣人之所以采取“无为之事”“不言之教”,就因为圣人相信天下万物、天下人皆能够自为、自化,即自己作为,自己教化,而不必要一个高高在上的圣人发号施令,教导人们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就像农民知道该如何种地,工人知道如何做工,士兵知道如何打仗,知识分子知道如何做研究,在各自的行业里,他们比统治者更在行,何须人多此一举。让人们主宰自己,成就自身,完成功业,这是圣人的作为。而圣人只能通过这样的“无为”,才能实现这样的“无不为”。如果圣人“有为”了,就是夺取了人们自身的主体性与主动性,人们做什么似乎不是为了自身的目的,而成了统治者实现个人愿望与野心的工具,这就不是一个好的成功的统治者。所以,圣人的“无为”,就是让人们自己“有为”。[2]能够把“无为”作为自己要做的事情,本身就是一种高超的领导艺术,自己的无为,就是要“不妄为,不干扰”[3],其实这需要极高的洞察力与克制力。能够洞察国家与天下的所有事情,同时,还能保持极高的克制力,不妄为,不干扰臣民自己的作为,如果实在需要,也只是以看不见之手推动一把,然后让其自我完成,君主则乐观其成。

“万物作而不始”,这段话并非仅限于万物,而是包括人在其中的。圣人既然是“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就是要让万物自己作为,万物的生长自有其规律、节奏和行迹,圣人毋须给它们一个开始,它们自己会有属于自己的开始、进行与结果。圣人的作用在哪里呢?生养万物,推动万物,这就是圣人的作用。只是他把自己的作为藏在万物发生、发展的过程中了,没有人知道他的作为,看起来就是“无为”,其实他有大作为,他既发动万物,又保证事物按照它们自身的轨迹发展、成熟,他润物无声,生怕自己的作为影响到事情自身的作为,所以,事情成功了,他并不要人知道,不去占据那个成功者的地位。如果圣人占据了成功者的地位,人们就会颂扬圣人的功绩,也就不会觉得是自己成就了自己,这个结果是圣人最不想看到的。由此可见,圣人的大作为就在于使万物自己有作为,这不是一般的统治者做得到的。[4]

“夫唯弗居,是以不去”,这是讲辩证法,正是因为圣人不去占据成功者的位置,那么成功就不会离开他。这段话可以从三个方面去理解:第一,使事情成功的人不去占据功劳之地,这是一种高蹈的风范,往往不居功的人,人们不会因为他的推功让贤而忘记他的功绩,岳飞不言自己的抗金功劳,袁崇焕不表自己抗清功劳,人们从来也没有忘记他们的历史功勋。第二,圣人的境界远超常人。常人追求事情的成功,成功了自然要享受那个荣耀,所以不会“功成不居”,常人的“推功”只是象征性的礼节而已。圣人追求使事物自己成功,让人们主宰自己,事情成功了,人们成就了,却没谁知道圣人的作为,这才是圣人所追求的“成功”,如果圣人占据了功劳之地,反倒就是不成功了。所以,只要是如此的结果,那么成功就不离开圣人了。第三,圣人本来不占据成功之位,那么也就谈不上成功离他而去了,既无所居,也就无所离。[5]

第五十一章说了类似的话:“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玄德”,既是超越的、玄妙的德性,又是隐而不显的德性。如果张扬自己的德性,居功自傲,就不是圣人之德了。第七十七章也说:“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也是说圣人不愿意显示自己的贤德与良能。

在这一章里,老子描述的是“圣人之治”,“圣人”是描述的主角,是有权势的理想人格,然而,“圣人”这个称呼不仅在历史上充满了复杂性,且在《老子》和《庄子》这两本最主要的经典中也很复杂,有时候他是理想人格,有时候又是负面的形象,就是说,“圣人”有人们习惯称谓上的,也有理想人格中的,在什么意谓上使用“圣人”,就有什么样的意思。在本章中使用的“圣人”,就是道家理想人格上的,而不是世俗称谓上的。在《老子》这本经典中,“圣人”大多是理想人格的,只有在第十九章中说道“绝圣弃智,民利百倍”,在那里“圣人”是在世俗意义上使用的。

《庄子》书中,圣人的描述最为复杂,即便是作为理想人格的,也是多面向的,如圣人超越常人的是非观念,“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谓两行”[6];又如圣人有势位,有本能的爱心,却无名利之心,“故圣人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7];再如圣人超越利害,达情遂命,与万物和谐相处,“圣人处物不伤物”[8];还有作为“明王”的圣人,“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9]。而作为世俗意义上的圣人,则是在负面的意义上使用的,如“圣人生而大盗起”,“圣人不死,大盗不止”[10]

《吕氏春秋》记述了齐国打算讨伐莒的故事。齐桓公与宰相管仲两个人商议讨伐莒国,然而,这个决定还没有公开国人就传开了,齐桓公感到诧异,他说:

“我只是与管仲商议此事,这个计谋还未披露,国人怎么就知道了,这是什么原因呢?”

管仲回答道:

“国人中一定有圣人。”

于是他们就寻思如何找这个“圣人”。结果,他们找到一个名叫东郭牙的人,管仲问是不是他在妄议伐莒的事情,这个东郭牙承认了。管仲问他:

“我不说伐莒的事情,你凭什么说伐莒的事情?”

东郭牙回答说,君子有三种气色:欢然喜乐的样子,乃是钟鼓之色;凄然清静的样子,为衰亡之色;沸然激奋而手舞足蹈的样子,那就是兵革之色了。那天,看到管仲在台上,沸然激奋而手舞足蹈,正是兵革之色。从君嘴上的张开与合闭看,所说的应当是“莒”;再说,君抬起手臂所指向的,也应当是“莒”。又从周边的诸侯国看,唯独不服齐国的,不就是这个莒国么?东郭牙说,综合以上这些现象,他肯定将要讨伐莒国了。

《吕氏春秋》接下来评议道:人们是用耳朵来听取声音的,然而没有听到声音,只依靠其容颜与手足举止,即不用耳听就知道了内容,这就是东郭牙了。齐桓公和管仲虽然善于隐匿自己的计谋,终究也隐匿不了。所以,圣人能够从无声中听到,从无形中看到,詹何、田子方、老聃就是这样的圣人。[11]

《庄子·田子方》中谈起了另一个与“圣人”称呼有关的事情:

孔子拜见了温伯雪子,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出来了。子贡说:

“先生想见温伯雪子已经很久了,今天见了却一言不发,是何缘故啊?”

孔子回答:

“像他这样的人啊,眼神刚一接触,就知道他存有天道,哪里用得着言语!”[12]

《吕氏春秋》据此评议道:所以,未见其人却已知道其志向,见到了人则内心与志向都知道了,因为天道相同啊!圣人彼此相知,哪里用得着言语呀![13]

这两则故事中所称的“圣人”都是没有权位的,只是品行高洁、修养深厚的人士。在《论语》中谈到的“圣人”也只是品格上的,而没有权位,孔子说“畏圣人之言”[14],只是他自己也没有见到过圣人,“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15]。在别人称颂孔子为圣人的时候,孔子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说自己少年贫贱,所以练就了多方面能力。[16]

[1] 河上本、王弼本同,写为“万物作焉而不辞”。傅奕本写为:“万物作而不为始”。帛书本写为:“是以圣人居无为之事”,“万物作而弗始”。竹简本写为:“是以圣人居亡为之事”,“万物作而弗始也”,“为而弗恃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也,是以弗去也。”由于傅奕本写为“万物作而不为始”,帛书本、竹简本皆写为“万物作而弗始”,这里根据帛书本、竹简本更为“万物作而不始”。任继愈《老子新译》:“古代的发‘司’的音和‘台’的音同属‘之’部,两字有许多相同的。所以‘辞’就是‘始’。”(第64页)

[2] 王弼《老子注》注“圣人处无为之事”:“自然已足,为则败也。”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引福永光司的《老子》:“老子的无为,乃是不恣意行事,不孜孜营私,以舍弃一己的一切心思计虑,一依天地自然的理法而行的意思。……在这个世界,无任何作为性的意志,亦无任何价值意识,一切皆是自尔如是,自然而然,绝无任何的造作。”(第63页)

[3] 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把“无为”解释为“不妄为,不干扰”,甚当。(第62页)

[4] 《老子河上公章句》注“为而不恃,功成弗居”:“道所施为不望其报。功成事就,退避不居其位。”王弼《老子注》注“功成而弗居”:“因物而用,功自彼成,故不居也。”

[5] 王弼《老子注》:“使功在己,则功不可久也。”苏辙《道德真经注》:“圣人居于贫贱而无贫贱之忧,居于富贵而无富贵之累,此所谓不居也。我且不居,彼尚何从去哉?此居之至也。”

[6] 《庄子·齐物论》。

[7] 《庄子·大宗师》。

[8] 《庄子·知北游》。

[9] 《庄子·应帝王》。

[10] 《庄子·胠箧》。

[11] 《吕氏春秋·重言》:“凡耳之闻以声也,今不闻其声而以其容与臂,是东郭牙不以耳听而闻也。桓公、管仲虽善匿,弗能隐矣。故圣人听于无声,视于无形,詹何、田子方、老耽是也。”詹何、田子方都是《庄子》书中描述过的人物。

[12] 《庄子·田子方》:“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13] 《吕氏春秋·精谕》:“故未见其人而知其志,见其人而心与志皆见,天符同也。圣人之相知,岂待言哉!”另外,《吕氏春秋》将《庄子·田子方》中的“子路曰”写成了“子贡曰”,不确。

[14] 《论语·季氏》。

[15] 《论语·述而》。

[16] 《论语·子罕》:“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