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新醅浊酒旧时盟

正所谓,酒解千愁。水火之患后,流离失所人,味蕾与肝肠都需要酒的刺激。栖居于牛头岭的人们一点点恢复着自己的生活,在时间的发酵下,果酒和米酒都在这大雪封山的时节成了,虽然不够清亮,但味道够劲儿,白日里忙着重建家园的人们,晚间就钻到棚屋、木屋里,有灯无灯都无妨,推杯换盏,互诉衷肠。

沿着山路走,宋茗靠近一处更大的酒肆,身上出了些虚汗,酒肆中灯火通明,刺得她眼睛痛,不由得晃了晃,打了个冷战才扶着近前的一棵树站稳。倒也不需要再走了,她已经找到她要找的人了:

灯火最亮的地方,包纤纤挨着父亲坐着,手搭在圆鼓鼓的肚子上,轻轻抚着,眉眼温顺不少,像个母亲的样子,却还有着大小姐的脾气,喜欢打断她爹的话。

“喝多了吧?又瞎说!前头可说好了,这是最后一壶,你要是耍赖,我就不当你闺女了,连带着肚子里这个,都不认你!”

“丫头,你爹可不是瞎说。虽说绵延百年,但搁在二十年前,横戈还是小门户,我们与河西、山梦、肃州、芳洲、天河饮马这些老派才是盟友。只不过,后来横戈诸事不忌,广收门徒,以尚武精神教养弟子,人多势众,欺压别派,若不是恰逢其时,知了峰与青头峰双峰耸立,这天下只怕难以‘三门七派’的说法相互制衡。”说话的是位妇人,两鬓斑白,神采奕奕,宋茗探头看去,这位不是别人,正是胡思凡的母亲冒怀英。

旧都渭阳,至今仍住着文官武将的世家,冒家便是武将之后,冒怀英的兄长冒锦云子承父业,镇守边疆,侄子冒乙宁便由她带在身边,经营冒家在江湖上的生意。现在,冒怀英身侧坐着的就是冒乙宁了。

冒怀英向包老怪敬酒,说:“这么多年,您一点没变,豪情万丈。河西从北边来,却仍旧散千金换仙船,捎带上沿途的人,不收船费还食宿全包,普天之下,难找出第二个了!敬您!”

包老怪叹道:“唉,横戈这急功近利的性子也一直未变,是我们疏于防范啦……”这么说着,他瞥向两边,悲从中来,只得闷头喝酒。

酒肆内,河西居中,冒家对坐。左手边三桌,一桌坐着木兰坠露,一桌坐着山梦,一桌坐着芳洲和肃州,虽然门主的老面孔已然不在,但从服饰上看,也能分出各派。右手边也是三桌,没有统一的服饰,不知是哪路人马,倒是有认识的人:季牧阳和云牵月。

好人不长命,这俩还不死……宋茗腹诽着,那边包老怪忽然把酒杯摔在地上,嚎啕着:“这口气,我咽不下去!木兰坠露曹拨云、山梦吴在渊、肃州于智仁,都是一代门主,都是我的旧友哇!若不是横戈趁人之危,我们何至于伤亡至此?我,我现在连个筷子都使不得!”他抬手把身前的筷子拂到地上,酒宴过半,这双筷子却一点油腥未沾。

酒肆中哭声渐起,包纤纤心里难过,由侍女扶着走出来,宋茗忙跟上去,瞧见了路边阴影中的陈青铜和鬼侍郎,后者与她对视一眼,随着她走了,陈青铜仍在原地,盯着酒肆里的场景。

右手边那群人里,坐着从平川来的李青卓和林一芙,他们这对雌雄双侠,济民于水火,闯出了些名声。李青卓举杯走到包老怪身前,道:“在下李青卓,从平川来,想为横戈弟子讨一分公道。”

“你为横戈弟子讨公道?来我山梦偷袭的不是他横戈弟子吗?”路因循怒不可遏,座下轮椅发出声响。他话音刚落,这边,木兰坠露的夏颂兰双目赤红,提剑起身,被夏芝玉一把拉住;那边,肃州徐如风已经飞身出去,剑指李青卓后背。眨眼间,林一芙也连翻两个跟头,挡在李青卓身后,若不是一阵疾风吹过,迷住徐如风的眼睛,这剑断不会停在林一芙胸前。

风中的寒意让众人稍稍冷静下来。包老怪打量着眼前长身直立、毫不畏缩的李青卓,问他:“小子,三门七派均为横戈所害,虽然霍连兵丑闻败露,羞杀自尽,但若是我们向横戈弟子讨公道,也没人会拦。我们还没去讨公道,你这是要讨什么公道呢?看你这装束,不是横戈弟子,难不成是他们有恩于你?”

李青卓答:“我未曾受过横戈的恩惠,也承认如今诸门派的境况,与横戈有九成关系。晚辈想为那一成讨个公道。”

“哪一成?你若是说不通,今后怕是难以立足。”包老怪边说边把自己空荡荡的右袖袖管打了一个结。

“众所周知,水火之患时,横戈派出的弟子偷袭各派,造成死伤。但是,那一日,横戈也为山火所困,留守的弟子近乎死绝。晚辈以为,横戈偷袭应与水火之患无关,其中有巧合。”

“这不过是你的猜测罢了。就这些吗?”

“诚然,这不过是晚辈的猜测。但有一事,晚辈定要点明。偷袭各派的横戈弟子,不是被当场斩杀,就是被囚禁论罪,横戈门主作为主使者已死,这些分派出去的弟子也受到了应有的报应。如此,晚辈以为,横戈余下的、不知内情的弟子不应受到牵连。”

季牧阳问:“你怎么知道他们不知内情?”

李青卓回头看他,答:“我们随平川百姓上山救火时,遇见外派归来的唐天下和上官双子,他们既对山火没有防备,也对门中弟子偷袭各派的事一无所知。”

“有证据吗?”云牵月拍着桌子,“空口无凭啊?”

“虽没有实证,但唐公子与上官家两位公子的人品,诸位也是知道的。”李青卓看向山梦所在的位置。路因循等正色不言。

“嗯……”包老怪思索着,慢慢地喷出鼻息,像是酒肆中温吞煮着的酒壶,冒出长而白的气息,“从各派互传的消息来看,各路弟子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并不知道霍连兵有一个大阴谋。只是,霍连兵这边已是死无对证,我们也不知道,横戈弟子是不是串通一气,说谎求生啊……”

李青卓点头,道:“据我所知,唐公子等人不日便到牛头岭,包掌门可以当面问询。只是,到时候,还请诸位在弄清实情之前,不要对他们赶尽杀绝,这便是我要讨的一成公道。”言罢,他两手端杯,不顾其中的酒已经冷掉,一饮而尽。

再说宋茗那边,追上包纤纤,用仙法在她孕肚上画了一个圆,说是送给小夫妻的新婚之礼,就算自己哪天没了,也能护这个未曾谋面的孩子长到十五岁,见她念叨着家里的变故,哭个不停,忙又宽慰几句。她邀宋茗到河西在牛头岭的居处坐坐,后者以天晚风冷,明日再聚为由推辞,二人便散了。

宋茗满心想着回家去,方才还能使仙法,这会儿却手脚僵冷,什么也使不出来,就只能跟在鬼侍郎身后,抄近道走。

“小黑,刚才急着追包纤纤,也没问你,你和陈青铜守在酒肆外面,干什么呢?”

“不是我,”鬼侍郎跳下一处山石,半扶半抱地把宋茗护下来,“是陈青铜先跑出去,我知近日牛头岭人多眼杂,怕出事,就跟过来。我瞧了半天,他好像在盯着里面的一个妇人。”

“妇人?他娘亲吗?”

“不是,那妇人与姐姐年纪相仿。”

“长什么样子啊?陈青铜莫不是个风流鬼?”

“远远地,看不太清,只记得那妇人头上戴着两个绒花,像双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