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儒家论艺术内涵美的“沉郁”精神
“沉郁”是儒家崇尚的一种诗美范畴。它是儒家对诗歌乃至艺术内涵美的特殊要求。
一、“沉郁”的出处及历史脉络
“沉郁”之名,最早可溯源到屈原的《九章·思美人》:“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王逸注“沉菀”:“思念沉积。”“沉菀”即“沉郁”。晋代陆机《思归赋》云:“伊我思之沉郁,怆感物而增深。”这是“沉郁”的最早出处。钟嵘《诗品序》用“体沉郁之幽思”来评价梁武帝萧衍的诗,并多处赞赏郁愤悲怆的诗美,丰富了“沉郁”概念的内涵。杜甫《进雕赋表》以“沉郁顿挫”四字概括自己作品的特点,于是“沉郁”成为杜诗的一个标签。严羽《沧浪诗话·诗评》云:“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由于杜诗的巨大影响力和示范作用,“沉郁”的风格引起后代辛弃疾、陈维崧等词人的效仿。创作上的繁荣必然带来理论上的反映。清代常州词派后期代表陈廷焯著《白雨斋词话》,提出“作词之法,首贵沉郁”,“诗之高境,亦在沉郁”,并结合杜甫、辛弃疾、陈维崧等人的作品,对“沉郁”美的内涵作了多层次的分析。况周颐继之,在《蕙风词话》中从“厚重”入手,对“沉郁”美的内涵作出了进一步的建构。如《蕙风词话》卷一云:“‘沉着’者,‘厚’之发见乎外者也”;“凝重中有神韵,去成就不远矣”;“若从轻倩入手,至于有神韵,亦自成就,特降于出自凝重者一格”。卷二谓:“‘重’者,沉着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
二、“沉郁”的三点涵义:忠厚、郁愤与含蓄
“沉郁”是一个与轻浮、单薄相对的概念,所谓“沉则不浮,郁则不薄”(171)。因此,“沉郁”的内涵,首在“忠厚”。“入门之始,先辨雅俗;雅俗既分,归诸忠厚;既得忠厚,再求沉郁”(172)。“忠厚”是“沉郁”的基础。“忠厚”为体,“沉郁”为用。“《词话》(指《白雨斋词话》)十卷,本诸《风》《骚》,正其情性,温厚以为体,沉郁以为用,引以千端,衷诸一是”(173)。况周颐以此评晏幾道《阮郎归》:“沉着厚重。”评程文简《感皇恩》:“非性情厚、阅历深,未易道得。”评金景覃《天香》:“填词以厚为要旨。此则小中见厚也。”他在评贺铸词时还说:“填词以厚为要旨。苏、辛词皆极厚,然不易学,或不能得其万一。”
诗歌的“忠厚”是儒家仁爱天下情怀的积淀,必须从《国风》《楚辞》这样忧国忧民的儒家经典中浸润获取。“不根柢于《风》《骚》,乌能沉郁?十三国《变风》,二十五篇《楚辞》,忠厚之至,亦沉郁之至也。不究心于此,率尔操觚,乌有是处?”(174)“沉郁顿挫,忠厚缠绵”(175)。而所以具有心忧天下的“忠厚”之气,乃源于对天下、国家、苍生的仁爱。袁枚说:“人必先有芬芳悱恻之怀,而后有沉郁顿挫之作。”(176)“沉郁”就是儒家忠义仁爱之心的凝聚。以杜诗为例,宋人李纲指出:“子美之诗凡千四百四十余篇,其忠义节气、羁旅艰难、悲愤无聊,一寓于此。”(177)“三吏”“三别”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陈廷焯说:“如杜陵之诗,包括万有,空诸依傍,纵横博大,千变万化之中,却极沉郁顿挫,忠厚和平,此子美所以横绝古今,无与为敌也。”(178)叶朗指出:“仁”的本来意义是爱,“这种人类之爱,这种人类同情、人间关爱之情,渗透在杜甫的全部作品之中,凝结为一种独特的审美形态,就是沉郁”。(179)
诗人具有丰厚的忠义仁爱之气,但在兼济天下、积极进取的过程中屡屡受阻碰壁,同时现实社会总有这样或那样的阴暗面,于是“沉郁”的另一内涵就是“悲愤慷慨,郁结于中”(180),也就是不满、哀怨、悲愤,从而形成一种悲怆、苍凉、慷慨的特征。这种特点,早在《诗经》中就有所表现,孔子总结为“诗可以怨”。《楚辞》体现得更集中。屈原坚持正道直行而不被理解,反而遭到诬陷,所以留下的《楚辞》充满了无穷的叹息。《离骚》云:“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九章·惜诵》云:“情沉抑而不达兮,又蔽而莫之白。心郁邑余侘傺兮,又莫察余之中情。”《九章·哀郢》云:“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九章·抽思》云:“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九章·悲回风》云:“愁郁郁之无快兮,居戚戚而不可解。”因为郁结着忧愤,所以朱熹《楚辞集注》说屈原“愤懑而极悲哀”,“读之使人太息流涕而不能已”。刘宋时,王微在《与从弟僧绰书》中将悲怨之情与感人的美联系起来:“文词不怨思抑扬,则流淡无味”(181)。钟嵘在《诗品》中尤赏悲情的描写。如评汉代古诗“意悲而远”“多哀怨”;评李陵“文多凄怆,怨者之流”;评曹植“情兼雅怨”、王粲“发愀怆之词”、左思“文典以怨”;评刘琨、卢谌:“善为凄戾之词”;评沈约:“长于清怨”;评赵壹《疾邪诗》:“散愤兰蕙,指斥囊钱”“苦言切句,良亦勤矣”;评曹操:“甚有悲凉之句”。由于汉魏古诗具有郁愤悲怨的特色,所以与“沉郁”挂上了钩。清人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二称赞曹操《苦寒行》“苍凉悲壮”“沉郁顿挫”,称道曹植《赠白马王彪》“沉郁顿挫,淋漓悲壮”。杜诗进一步继承和发展了这种苍凉悲愤的沉郁传统。“郁郁苦不展,羽翮困低昂。”(182)“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183)“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184)“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185)“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186)回旋在杜诗中的主旋律,就是这种哀怨郁愤的基调。方东树说:“一气喷薄,真味盎然,沉郁顿挫,苍凉悲壮,随意下笔而皆具元气,读之而无不感动心脾者,杜公也。”(187)而后来为陈廷焯盛赞的辛弃疾,则将这种悲怨的风格发展到极致。如《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这些都堪称沉郁悲怨之绝唱。陈廷焯高度评价辛弃疾:“辛稼轩,词中之龙也;气魄极大,意境却极沉郁”;“稼轩《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也”;“稼轩《水调歌头》诸阕,直是飞行绝迹,一种悲愤慷慨郁结于中”。
“沉郁”之美不仅要求诗歌具有厚重的忠义之气,鼓励诗歌抒发慷慨不平的怨愤之情,同时要求这种忠义之气和怨愤之情的表达要含蓄委婉,“不宜说破”,切忌剑拔弩张的叫嚣。《白雨斋词话》反复强调这一点:“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征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188);“感慨时事,发为诗歌,便已力据上游。特不宜说破,只可用比兴体,即比兴中亦须含蓄不露,斯为沉郁,斯为忠厚”(189);“太浅露,未合风人之旨。……所谓兴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极虚极活,极沉极郁,若远若近,可喻不可喻,反复缠绵,都归忠厚”(190)。学习辛稼轩词,“不必剑拔弩张”,切勿“流入叫嚣”(191)。可见,“沉郁”是“不著一字”而“涵盖万有”(192),是借“含蓄不露”手段创造的内容积淀形态。“沉郁”之“厚”,还有“温柔敦厚”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