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墨的回想视野因为腿脚不灵便而显得飘忽不定,但不妨碍他找到沃尔特的面孔。只是回想了年会上那一小段偶遇之后,白墨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问默默关于沃尔特的事情。而且有些问题过于敏感,像是“沃尔特是愚昧党吗?”这种问题怎么能问出口呢?不论是从回想中,还是从后来二哥的话里,白墨也都能感觉出来默默和沃尔特的关系肯定不一般!那默默是否已经受到了这件事情的影响了呢?而且这件事的后续如何了呢?在集团的员工手册里,沃尔特仍旧显示为在职人员。假如他真是愚昧党,是不是已经被转移给政府或是世界军了呢?白墨还不知道职能部门是如何处理愚昧党人的,毕竟这群体离他太遥远了。
白墨之前也看过安保部抓获间谍的内部文件,但都是些无聊的商业间谍。被抓的人往往十分紧张,毫无对抗性。偶尔也会抓到政治间谍,不过这种间谍也只是各个国家安插在集团里的眼线和说客,有时候他们只要说出几个名字就可以大摇大摆地离开审讯室。“愚昧党”三个字的新鲜程度足够挑起白墨无尽的好奇心,据说那是一支黑暗又强大的反智势力,足以与世界军抗衡。对于给世界军的武器供应商廿集团来说,愚昧党的侵入绝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白墨几乎不和家人交流,他第一次听到智能授课教师之外的“活人”提到“愚昧党”这个词,是一次卡卡和二哥在争论国家发展史时吼出来的。说完那个词之后卡卡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二哥抢白了几句也自觉没趣不了了之了。当时白墨十分好奇,可是向二人提问他们又闭口不答,二哥还总是把话题转移到白墨不想深入的领域上面。回家之后白墨用心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十分隐蔽的暗网地址,潜伏了半年多才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主流言论对所谓“愚昧党”的定义,是少数处于政治经济边缘地区的民间自发组织。这些组织有各自的名字和信条,之所以都被统称为愚昧党,是因为他们的目标都包含质疑科技进步、反对智芯的普及应用这种保守的落后观点。他们认为智芯利益团体操纵了全球的政经文化和舆论传播,还宣称智芯是廿集团用来搜集人们隐私,并以此控制人类的统治工具。当然这种阴谋论从智芯问世初期就已经发酵过多次了,甚至那时智芯还不叫智芯。
廿集团创始人王哲在20岁时发明了智芯这种远超时代的高科技产物,用公开实验的方式宣布解决了因为意外或疾病导致的记忆力丧失问题。他给公司起名为“廿”,因为他的姓氏刚好可以拆分成“二十”两个字,而且他当年也恰好是风华正茂的二十岁。还有一套更有煽动力的说法就是,王哲相信只要再进一步,他便能带领人们尝到真理的甘甜。
公司创立伊始就有很多质疑的声音,比如技术“透明度”不够高、案例太少到不足以支撑结论、还有人说需要漫长的时间验证其副作用之类。王哲没有被吓倒,他很快给更多人植入了那充满魔力的小芯片,其中相当一部分是精英阶层的代表人物。过了几年,前期的质疑被事实抚平。随后又有人开始担心自己的记忆和隐私被盗取、利用、甚至被勒索。更有阴谋论者担心廿公司会不会在芯片中植入某种可以控制人心的代码,从而通过这种手段蛊惑人心。但与此同时,全世界的资本蜂拥而至,王哲很快拥有了一个完善且足够富有的团队。时间、成效、和公关把几乎所有的反对声音一一打倒。小小的芯片用不可思议的高效率走完了全部流程,名正言顺地合法问世了。最开始它被简明地称为“记忆芯片”,这是智芯的第一个名字。
创立“记忆芯片”的9年后的年度发布会上,王哲亲自讲解了“记忆芯片”的升级版本应用领域:这次的芯片不仅限于使用者自己的见闻和回忆储存,同时还支持外部数据导入。所谓外部数据,便是这世间已知的所有可以被“数据化”的内容。如果你想的话,完全可以在芯片里装满一个图书馆的书籍。当需要应用的时候,一个熟练的芯片使用者可以在自己头脑里光速查询引用资料。从此掌握知识再也不用花费过多的年华,完全可以把宝贵的青春用在更有意义的地方。而且,那些储存到芯片里的知识会永远待在大脑里,不论是时间的冲刷还是身体的老化,都不会带走一分一毫。
对当时的世界来说,“震惊”这个词一点都不夸张。更多的质疑,更多的担忧,又是同样被逐个击破。在科技和资本双重力量的推动下,“知识芯片”面世了。人们开始叫它“知识卡”或者简称“识卡”。直至今日,人们更喜欢使用“智芯”这个名字。有人说其实王哲早就想到了这一步,解决问题,制造欲望,步步为赢地打造出了财团帝国。
智芯发展至今已经有了相当多的改变:材质更加耐久,存储空间分各种大小,读取速度也有快慢的之别。数据包也根据不同等级区分为不同价格,有些知识还有授权时限以及打包更新升级补丁等个性化服务。同时廿集团已经取得各国安全认证,智芯一经使用便会即刻与使用者“灵魂绑定”,就连同卵多胞胎兄弟姐妹间也无法换用对方的智芯并读取其中内容。为了得出这个结论,很多志愿者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们强制把别人的智芯插入自己的接口,结果不是立刻疯掉就是陷入无法唤醒的睡眠。针对这个情况廿集团也没能给出很好的解释,除了强调了禁止混用之外,只是为了应对这个问题,又在智芯上添加了一道生物信息排异保护,免得因为种种原因出现插错智芯的情况。
从多个角度考虑最终决定智芯没有加入联网功能,而是开发了智能手环作为配套网络应用终端。向智芯内导入数据的操作需要通过官方指定渠道。除使用者外的任何个人,机构和组织,都无法从使用中或使用过的智芯中提取任何有效数据。
接近三个世纪来,智芯业务一直是集团独家垄断。在各国政府的推动下,作为增强记忆和储备知识的超级人脑助力,智芯已经与人们的生活密不可分。与此同时,集团董事会也渐渐成了世界政经发展的幕后推手。掌握了足够的话语权后,文化影响力也随之起飞,汉语成为世界上使用最广泛的官方语言,东方文化、东方艺术、乃至东方的民俗观念,都成了备受推崇的主流时尚。
但凡事都有例外,永远会有人持不同观点。这部分人在历史里被称作少数派、激进分子、保守党、反革命等等。在如今的“大政府”时代,这些人便是“愚昧党”,是光明的反面。
最初的愚昧党确实是由一些落后地区的底层人民组成,他们承担不起智芯的植入费用,购买不起知识。他们的组织零散松懈,愤世仇富。他们抱怨阶级固化,抱怨命运不公。为了解决这部分不满,廿集团定期给一些落后地区提供免费植入服务,并且附赠基础知识数据。但这种慈善行为仍被看做是表面功夫,基础知识不能让人们突破阶级束缚,他们只是从底层人变成了有常识的底层人而已。
得不到想要的效果,集团对这种慈善行为的态度也开始变得不那么积极了。既然不满的声音遥远又微弱,也就随他们去吧。只是最近一个世纪里,似乎有一些更有社会地位、资源和话语权的人加入到了愚昧党当中。他们本身虽然是智芯的使用者,但却有另一套价值观驱使他们选择不同的立场。偶尔会有人从社会学、伦理学、心理学等等不同角度讨论智芯对人类社会发展的负面影响,大部分声音很快被层出不穷的花边新闻冲淡。但也有些很有说服力的观点留在了人们的日常话题当中,不时地被拿来讨论调侃。可是再多的讨论也不如事实有力,智芯实实在在地让人类变得空前“有知识”了,并且记忆力好到爆。用“回想”的方式读取脑机内的智芯数据,不仅日常生活变得轻松高效,还能随手拈来前人需要十几年或者几十年时间才能储备完善的知识并加以应用,这是多么便捷!知识不会说谎,科技进步就摆在眼前,干嘛要浪费时间去质疑它呢?
白墨自认为是热爱思考喜欢质疑的人,即便如此,他仍旧不觉得智芯科技应该被质疑。白墨的好奇心强与大多数人,越是隐藏的东西越容易引发他的兴趣。而且那个质感柔和又结实的圆球到底是什么?几次回想之后,白墨确认那是沃尔特在被安保部的人带走之前,“不小心”放进白墨口袋里的。看起来设计精密,用力捏它会有轻微的按压触发音,但却不知道它到底触发了什么功能,这让白墨感到心痒难搔。在能想到的领域里,白墨都查询了一遍,还是没有得到答案。无奈之下他只好再次求助暗网,把这小圆球来了个全方位的拍摄,用最隐匿的方式求助高人指点迷津。距离白墨发布提问已经过了好几天,回答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一个看起来靠谱的答复。
白墨想了解更多关于愚昧党的信息,他好几次按捺住想向卡卡或二哥提问的欲望。从他们那次争论可以确定,两个人肯定都对愚昧党知道点什么。只不过他们两人在这个话题上都有意的避开,尤其是卡卡当时慌忙闭嘴的样子,使他本来就黑黑的脸蛋看起来感觉超级严肃。平时卡卡本来话就很少,白墨肯定问他也不会说。至于二哥,白墨甚至能想象到他会用他那猥琐的表情反问:
“这事儿你家人没给你讲过吗?回家问问家里大人就知道啦!诶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你家住哪儿呢?也不说邀请哥儿几个去搓一顿,咱部门就你一个本地的……”
白墨可不想让话题过度到这个领域里来。入职三年多,白墨从来不和同事聊关于家庭的话题。自从白墨母亲过世后,白墨就没再跟父亲好好讲过一次话。白天在学校和小伙伴们像普通孩子一样玩耍,回到家后白墨很少离开他的卧室。没事做他就把时间用在操作台上,专心致志地研习代码。白墨甚至会有意减少饮水量,这样就可以少去几次卫生间,更多地把自己关在属于他一个人的卧室里。
12岁植入智芯后,白墨离开了那个他不再承认是家的房子。住进学校以后,他便真的没再回过家。好在除了二哥外,别的同事们没有打听家庭关系的兴趣。但二哥这个人似乎是你越不想说,他就越想问。白墨每次被问及这类话题,都只好贡献出一个劲爆的虚拟地址,或者是几张够劲儿的美女图片才能把二哥的注意力转移掉。
愚昧党这种问题就是挺不好提问的,对明白的人来说太敏感,对不明白的人来说太虚幻。到底该问谁呢?白墨坐在餐桌前,看见玫瑰正悄悄往菜汤里倒酒。白墨就没见过这家伙完全清醒的样子,肯定不能问他!部门的六个人如往常一样坐在同一个长桌两侧。默默?默默最近心情好像不是很好,还是再等等机会吧。
白墨心里盘算着往嘴里送饭,不时地偷眼瞟着默默。突然,默默的眼睛瞪大了。白墨顺着她的眼神转头看去,餐厅里的全息屏幕映射着那张让他挥之不去的脸:散发成熟绅士魅力的笑容,精心打理的须发,深邃迷人的眼睛,微微发白的两鬓。全息图旋转着,下面的大字幕跟着闪光:
“人事部执行经理沃尔特·贝克先生,于年会当天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有知情者请速与安保部联系。”
白墨也瞪圆了眼睛,嘴里含着米饭不知道该吐还是该咽。他很快想到别让同事们看出自己表情上的异样,于是故作镇定地慢慢回过头来,却发现二哥也正瞪着眼看着默默。白墨就这么亲眼看着二哥伸长了脖子,把还没来得及咀嚼的咖喱硬生生吞进肚子,噎得直翻白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