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楚城濮之战[312]
冬，楚子及诸侯围宋[313]，宋公孙固如晋告急[314]。先轸曰[315]：“报施救患，取威定霸，于是乎在矣[316]。”狐偃曰：“楚始得曹而新昏于卫[317]，若伐曹、卫，楚必救之，则齐、宋免矣[318]。”于是乎蒐于被庐[319]，作三军[320]。谋元帅[321]。赵衰曰：“郤縠可[322]。臣亟闻其言矣[323]，说礼乐而敦《诗》《书》[324]。《诗》、《书》，义之府也[325]。礼乐，德之则也[326]。德义，利之本也[327]。《夏书》曰：‘赋纳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328]。’君其试之。”及使郤縠将中军，郤溱佐之；使狐偃将上军，让于狐毛而佐之[329]；命赵衰为卿，让于栾枝、先轸[330]。使栾枝将下军，先轸佐之。荀林父御戎，魏犨为右[331]。
晋侯始入而教其民[332]，二年，欲用之。子犯曰：“民未知义，未安其居[333]。”于是乎出定襄王[334]，入务利民，民怀生矣[335]，将用之。子犯曰：“民未知信，未宣其用[336]。”于是乎伐原以示之信[337]。民易资者，不求丰焉[338]，明征其辞[339]。公曰：“可矣乎？”子犯曰：“民未知礼，未生其共[340]。”于是乎大蒐以示之礼[341]，作执秩以正其官[342]，民听不惑[343]，而后用之。出谷戍，释宋围[344]，一战而霸，文之教也[345]。
……
宋人使门尹般如晋师告急[346]。公曰：“宋人告急，舍之则绝[347]，告楚不许[348]。我欲战矣，齐、秦未可，若之何？”先轸曰：“使宋舍我而赂齐、秦，藉之告楚[349]。我执曹君而分曹、卫之田以赐宋人[350]。楚爱曹、卫，必不许也[351]。喜赂怒顽，能无战乎[352]？”公说[353]，执曹伯，分曹、卫之田以畀宋人[354]。
楚子入居于申[355]，使申叔去谷，使子玉去宋[356]，曰：“无从晋师[357]。晋侯在外十九年矣，而果得晋国。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358]，尽知之矣。天假之年[359]，而除其害[360]。天之所置，其可废乎？《军志》曰[361]：‘允当则归[362]。’又曰：‘知难而退。’又曰：‘有德不可敌。’此三志者[363]，晋之谓矣。”子玉使伯棼请战[364]，曰：“非敢必有功也，愿以间执谗慝之口[365]。”王怒，少与之师，唯西广、东宫与若敖之六卒实从之[366]。
子玉使宛春告于晋师曰[367]：“请复卫侯而封曹，臣亦释宋之围。”子犯曰：“子玉无礼哉！君取一，臣取二[368]，不可失矣[369]。”先轸曰：“子与之[370]。定人之谓礼[371]，楚一言而定三国，我一言而亡之，我则无礼，何以战乎？不许楚言，是弃宋也，救而弃之，谓诸侯何[372]？楚有三施，我有三怨[373]，怨仇已多，将何以战？不如私许复曹、卫以携之[374]，执宛春以怒楚，既战而后图之[375]。”公说，乃拘宛春于卫，且私许复曹、卫。曹、卫告绝于楚[376]。
子玉怒，从晋师。晋师退。军吏曰：“以君辟臣[377]，辱也。且楚师老矣[378]，何故退？”子犯曰：“师直为壮，曲为老，岂在久乎[379]？微楚之惠不及此[380]，退三舍辟之，所以报也[381]。背惠食言[382]，以亢其仇[383]，我曲楚直。其众素饱[384]，不可谓老。我退而楚还[385]，我将何求？若其不还，君退臣犯，曲在彼矣。”退三舍。楚众欲止，子玉不可。
夏四月戊辰，晋侯、宋公、齐国归父、崔夭、秦小子慭次于城濮[386]。楚师背酅而舍[387]，晋侯患之，听舆人之诵[388]，曰：“原田每每[389]，舍其旧而新是谋[390]。”公疑焉[391]。子犯曰：“战也。战而捷，必得诸侯。若其不捷，表里山河[392]，必无害也。”公曰：“若楚惠何[393]？”栾贞子曰：“汉阳诸姬，楚实尽之[394]，思小惠而忘大耻，不如战也。”晋侯梦与楚子搏，楚子伏己而盬其脑[395]，是以惧。子犯曰：“吉！我得天，楚伏其罪，吾且柔之矣[396]。”
子玉使斗勃请战[397]，曰：“请与君之士戏[398]，君冯轼而观之[399]，得臣与寓目焉[400]。”晋侯使栾枝对曰：“寡君闻命矣。楚君之惠未之敢忘，是以在此[401]。为大夫退[402]，其敢当君乎[403]？既不获命矣[404]，敢烦大夫，谓二三子：戒尔车乘，敬尔君事，诘朝将见[405]。”
晋车七百乘[406]，韅、靷、鞅、靽[407]。晋侯登有莘之虚以观师[408]，曰：“少长有礼[409]，其可用也。”遂伐其木以益其兵[410]。己巳，晋师陈于莘北[411]，胥臣以下军之佐当陈、蔡[412]。子玉以若敖六卒将中军，曰：“今日必无晋矣[413]。”子西将左、子上将右[414]。
胥臣蒙马以虎皮，先犯陈、蔡，陈、蔡奔；楚右师溃。狐毛设二旆而退之[415]。栾枝使舆曳柴而伪遁，楚师驰之[416]。原轸、郤溱以中军公族横击之[417]。狐毛、狐偃以上军夹攻子西，楚左师溃。楚师败绩[418]。子玉收其卒而止，故不败[419]。
晋师三日馆、谷[420]，及癸酉而还。甲午，至于衡雍[421]，作王宫于践土[422]。
乡役之三月[423]，郑伯如楚致其师[424]，为楚师既败而惧，使子人九行成于晋[425]。晋栾枝入盟郑伯。五月丙午，晋侯及郑伯盟于衡雍。
丁未，献楚俘于王，驷介百乘、徒兵千[426]。郑伯傅王[427]，用平礼也[428]。己酉，王享醴[429]，命晋侯宥[430]。王命尹氏及王子虎、内史叔兴父策命晋侯为侯伯[431]，赐之大辂之服、戎辂之服[432]，彤弓一、彤矢百[433]，玈弓矢千[434]，秬鬯一卣[435]，虎贲三百人[436]。曰：“王谓叔父[437]，敬服王命，以绥四国[438]。纠逖王慝[439]。”晋侯三辞，从命，曰：“重耳敢再拜稽首，奉扬天子之丕显休命[440]。”受策以出，出入三觐[441]。
卫侯闻楚师败，惧，出奔楚，遂适陈，使元咺奉叔武以受盟[442]。癸亥，王子虎盟诸侯于王庭[443]，要言曰[444]：“皆奖王室[445]，无相害也。有渝此盟，明神殛之[446]，俾队其师[447]，无克祚国[448]，及而玄孙，无有老幼[449]。”君子谓是盟也信，谓晋于是役也，能以德攻[450]。
初[451]，楚子玉自为琼弁玉缨[452]，未之服也[453]。先战[454]，梦河神谓己曰：“畀余[455]，余赐女孟诸之麋[456]。”弗致也[457]。大心与子西使荣黄谏[458]，弗听。荣季曰：“死而利国[459]，犹或为之，况琼玉乎？是粪土也，而可以济师，将何爱焉[460]？”弗听。出，告二子曰[461]：“非神败令尹，令尹其不勤民[462]，实自败也。”既败，王使谓之曰：“大夫若入，其若申、息之老何[463]？”子西、孙伯曰：“得臣将死，二臣止之，曰：‘君其将以为戮[464]。’”及连谷而死[465]。
晋侯闻之而后喜可知也[466]，曰：“莫余毒也已[467]！蒍吕臣实为令尹[468]，奉己而已[469]，不在民矣。”
《春秋左传正义》卷十六，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阮元刻《十三经注疏》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