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粉玲静静地躺在炕上,看到一道红光照耀在胡一刀肉嘟嘟的脸上。经过胡天霸的一巴掌,胡一刀原来喜庆活波的小脸,总呈现出一种木呆的表情,马上八个月了,可依然坐不起来,翻身也翻不了,爬行也有困难。一只喜鹊从门前的大杨树上飞过来,落到了布满着蜘蛛网的木窗子上,“喳喳喳”叫着。喜鹊叫,“早报喜,晚报财”。昨晚经过灰狐狸那么一闹腾,马粉玲浑身酸痛,还会有什么财。马粉玲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那看不见的小鬼捏了一下,或者说是中了风邪,昨晚本来风大,那小鬼弄点风,再变成一只受伤的白狐,骗她离开家,把她的魂可能勾走了,要不然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喳喳喳”,喜鹊对着马粉玲叫着。我会有什么喜呢?马粉玲脑子里闪烁着梦中的故事。梦中有个血糊糊的小孩探头探脑,摇摇晃晃来到她的身边,冲着她喊“娘”。马粉玲想着梦中的那个小孩,看了看胡一刀,觉得老天爷一定在提醒她,胡一刀马上就会好的,马上就会摇摇晃晃着会走路,马上就会叫“娘”了。对马粉玲而言,现在最大的喜事莫过于胡一刀会走路,会说话。那只喜鹊依然在“喳喳喳”,可马粉玲觉得美好的一天开始了,她的脑子也陡然清醒多了,她的浑身也不酸痛了,那附着在身上的风邪也没有了,她一骨碌爬起来,下了炕。
马粉玲提着筐,来到猪圈,小猪还在贪睡,看见了马粉玲,爬起来,伸着懒腰,抬起头,嘴不停地对马粉玲说着猪才能够听懂的猪语。马粉玲从筐里抓出些苜蓿草,扔进了猪圈,小猪低着头,摇着尾巴,开始吃苜蓿草。马粉玲离开猪圈,来到鸡圈前面的五道树枝墙旁边,一层层打开榆树枝条编制成的门,来到鸡圈,移动过两块盆大的石头,取了堵鸡圈的木板,大红冠子公鸡便“扑腾”飞出,七只母鸡纷纷粉墨登场。马粉玲朝空地散了两把苜蓿草,便退出空地,依次关了五道墙的门。
大狸猫听见马粉玲的脚步声,“咪咪咪”叫着,马粉玲给残破不堪的大狸猫碗里放了一块米面馍馍,大狸猫蹲下开始吃米面馍馍。
该喂的都喂了,马粉玲把熟睡中的胡一刀放在背篼里,背起背篼向村部走去。马粉玲来到半路上,便远远看见铁匠陈笑笑的老婆牛淑贤从另一个山窝窝走了过来。这个肥大的女人身后,不处处的沟沟茬茬三三两两走出了一个个女人,她们都逢头垢面,烂衣破衫。不一会,女人们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道人流,马粉玲也加入到了女人组成的人流里。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像那山里的麻雀,叽喳叽喳个不停。
突然一阵轰隆轰隆的声音,身后尘土飞扬,一辆三轮车飞奔而来。三轮车到了女人组成的人流后,停了下来,开车的是一位穿着蓝色中山服的中年人。中年人笑着看着这些女人,喊道:“都上来,我拉你们走!”
牛淑贤扭动着大屁股,爬上车,那动作矫健、迅速、轻灵,完全像一个小伙子。女人们争先恐后上了车,那小小的车厢装满了女人。女人们肩并肩、脚挨脚,站在车厢上。
车夫冲着马粉玲笑了笑,言道:“你也上去。”
马粉玲看了看车厢,已经人满为患了,她还背着个背篼,说什么也挤不进去了。
车夫冲着车厢里的女人喊道:“都挤一挤,就剩下天霸妻子了,都挤一挤,把她也拉上。”
车厢里的女人们开始拼命地挤着,刚挤出了一个小空隙,不知是谁放了一个臭屁,女人们捂着嘴和鼻子,哗啦啦摆动了一下,刚挤出来的空隙又没有了。
马粉玲对车夫言道:“你们走吧,我脊背上还有个背篼,背篼里还有孩子,我就不乘车了。”
车夫心有不甘,跳下车,喊道:“都挤一挤,都挤一挤。”
车厢里的女人们重新晃来晃去,挤来挤去。
“哇”的一声,胡一刀哭了。马粉玲对车夫言道:“你看我就不乘车了,我还要给一刀喂奶,你们先走吧!”
车厢里的女人们嚷嚷着,快走呀,去晚了,大嘴主人又要骂人了。
车夫看了看在路边给胡一刀喂奶的马粉玲,摇着三轮车。三轮车冒出了一股呛鼻的浓烟,车夫坐到了坐垫上,“轰隆隆轰隆隆……”,三轮车过后,土路上冒起了土雾。
马粉玲背着胡一刀来到村部时,村部院子里已经黑压压站满了人。掉白灰的村部南边院墙不远处,一个身穿西装,打着领带的年轻人站在一张发旧的办公桌后面,正在朝着黑压压的人讲话:“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今年秋天不用交公粮了!三提五统也取消了!”
的确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人群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掌声经久不息。成群结队的喜鹊在村部院子竖起的红旗上面飞来飞去。细风吹过,红旗迎风飘扬。在村部瓦房檐下安家落户的几个麻雀,探头探脑,它们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鼓掌,那掌声为什么如潮水般此起彼伏。太阳暖暖地照耀着大地,天湛蓝湛蓝的,东山头的霞缓缓地走着。马粉玲想着家里那一千二百斤小麦,本来凉晒得干干的,准备留下交公粮,可今年却不用交了。家里正等的买面,这下好,不要买了,那一千二百斤小麦,即使胡天霸回来,也够他们一家三口人吃一年。太好了,马粉玲也鼓起了掌。黑压压的人,一边鼓着掌,一边交头接耳议论着。太阳照在李大爷的脸上,那脸上亮晶晶的,白胡子闪闪发光,脸红得像鸡冠子。李大爷摸着白胡子,突然跪在地上,冲着飘扬的红旗喊道:“老天爷呀!交了几千年来的皇粮突然不交了,我老汉活了七十八,还第一次听说!”
马粉玲抬起头,看见东山头的霞,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村部的头顶,霞光满天,五星红旗越来越红。掌声过后,人们好像非常激动,他们衣衫褴褛,他们尽管年年吃不饱,可年年总把家里最饱满的粮食留下来上缴了公粮,几千年来,他们赶着毛驴,背着粗粮馍馍,背着山泉水,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爷爷交了公粮,爷爷老了,父亲交,父亲走不动了,年轻的儿子继续赶着毛驴交,儿子走不动了,儿子的儿子,儿子的儿子的孙子继续赶着毛驴交,可现在却不用交了。人们情绪激动,纷纷低着头,站在血红的五星红旗下,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