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身体

No.1 藏药的精神病人

后来我继续在精神科做了多年医生,对药物的信仰三落三起。

1983年从医学院毕业时,我觉得精神医学是一个超越、抽象而博大精深的学科,于是决定要做精神科医生。一时间,亲友们大惑不解、一片哗然,有至亲者甚至哭兮兮,以为我误入歧途。我则独行其是,一时间还算是泰然自若。

上班伊始,我在女病房轮转,分管着七八个病人。她们大多数患了精神分裂症,还有一些自杀、自伤、厌食、癫痫、吸毒的病人。我仿佛看到了光天化日下的地狱景象。

一位女病人40多岁,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偏执(妄想)型。病历上记录着她发病10年来的流水账:她闻到自家厨房水龙头里放出来的自来水有毒气,把水槽都腐蚀了;电灯泡、电话机里有辐射,导致她头昏眼花;她牙齿里被安装了窃听器,连大街上的人都知道她心里头在想什么;电视上也随时有人在说她的坏话、造谣;她走在街上,发现公安局的警车在跟踪自己……这些想法很顽固,她坚信不疑。虽然先后用过氯丙嗪、舒必利治疗,但她的想法丝毫没有动摇。

我们一直联系不上她的单位和家属,也就没有人来探视她。日子过得倒还清静,平日里只要不谈那些受迫害的糟心事,她就安安静静地吃饭、睡觉,当模范病人。

哪知某天上级医生来查房,她又滔滔不绝地说起那些下毒、跟踪的事。结果,医生当即指示:“把药渐渐换成氯氮平,看这些幻觉妄想能不能动摇点儿。”就这样,氯氮平陆陆续续地加到了每天12片,300毫克。

她总是无声无息,多少有点儿矜持,每天翻翻书本,看看铁窗外面的荒草绿树。一个面容和身姿如此优雅的女人站在窗前,本身就是一道欧洲古典油画般的风景。

我渐渐发现,她有一本甚为珍爱的淡绿色绸面笔记本,与她形影不离,睡觉时就放在枕头下面。有一天,我恰好看见她正在专心研读笔记本,就上去与她寒暄:“这本子好漂亮啊……能看看吧?”她有些害羞,但还是翻开来,稍微给我展示了一下:里面夹着干枯的银杏叶、香樟叶、蒲公英、玫瑰花瓣、蝴蝶翅膀,还有从报刊杂志上剪下来的一些小小的豆腐干文段,粘贴得方方正正。令人惊讶的是,有的地方甚至还配上了简笔插画和诗文,看上去淡雅、美丽、柔和,真是画如其人、诗如其人。这个淡绿色笔记本昭示出另一个风清月明的世界,它和窃听、下毒、跟踪这些魑魅魍魉无论如何都拉不上关系。看来她同时活在两个世界之中。突然翻到几片紫色的枫叶,她盯了很长时间,慢慢地有点儿失神,轻轻地自语:“北京西山,秋天。”然后闭目静默,进入冥想,不再介意当下,甚至忘了近前还有个观众。看来无意识之流汹涌澎湃,与紫色枫叶密切相关。

悠然自得、与世无争,唯淡绿笔记本是念……本以为她的日子会这样过下去,哪知有一天,护士长突然找到我,很严肃地说:“你这个病人没吃药,你要注意啊!这些病人都很会藏药,窗子外边、草丛中间,你去看看嘛,药丢得多得很……”我有点儿吃惊:“好的,发药的时候我来看一下。”那时,我刚刚读完医科大学,对西医诊疗体系的信赖接近于信仰,初次知晓了藏药的事,有些痛心疾首。

早上10点半,病人在大厅里开始排队吃药,我站在旁边仔细观看。每个病人都端着自己的搪瓷缸子,里面有小半缸温开水。护士先将一个塑料小盒里的药一次性倒入病人的手心,然后看着病人把药放进嘴里、喝水、吞下。最后一个程序是每个病人必须张大嘴巴,卷起舌头,让护士检查一下嘴里有没有药。

轮到她了,也是一模一样的程序性动作:左手端水,右手接药,把药全部倒进嘴里,低头喝水,仰头吞药,“咕嘟咕嘟”就下去了;再张嘴接受检查,舌头上下、牙床内外、咽部左右都打着电筒看了,清清楚楚的,什么都没有。看来确实没什么破绽,但我还是示意她到窗边来。我准备和她多聊一会儿,一是看看她有没有把药藏在身体某个未知部位;二是防止她马上回病房或进厕所去设法悄悄地把药抠出来、呕出来,就像电影《追捕》里演的那样。

于是,我们就站在窗边开始拉家常:“你小时候常常住在东北吧?”她回答:“我在辽宁本溪的奶奶家长大,后来随父母在山东济南上小学和中学。”听来口齿甚清晰,完全不像嘴里藏着什么东西。我又问:“你上中学时喜欢什么课?”她眼睛发亮:“我喜欢语文、地理,最讨厌数学、物理,外语也不喜欢。”我想起了她的笔记本,就问:“那你平时喜欢读些小说吧?”“喜欢,《简・爱》《红楼梦》《镜花缘》……这些我都很喜欢。”看样子她兴致很高,我们便聊了一阵小说。随后,我又发起一个话题:“你原先做过几年编辑,对吧?”“对,我编过厂区、工地的小报……”我尽量争取多找点儿话说,拖延时间:“南方的生活还习惯吧?”“现在都还好,我是大学毕业时支援三线被分配来的,刚来时……”她以惯常的优雅和礼貌精准地回应了各样问题。谈了约莫有半个多小时,我确实没看出她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我跟护士长说:“我亲眼看到她吃下去了,还跟她聊了半个多钟头,肯定没问题。”护士长摇摇头,完全不相信:“你还要好好看看。”

第二天,我又看到她从从容容地把药片吞下去了,没有任何特殊的嘴形变化。她的左手一直端着搪瓷缸子,右手自从把药倒进嘴里后就自然下垂,没做过任何让人疑心的延迟或掩饰的动作。这次我连她的指缝、衣袖里也都看了看,什么都没有。后来,我又叫住她到窗边闲聊。北方的山脉、南方的河流、植物花卉、剪纸、藏书票……谈到默契之时,我干脆直截了当地劝她:“你要好好吃药哦。你是专门来治疗的,总要好点儿才能出院啊。你看××床,明天就要出院了。”她安静地点点头:“是的,好的。”我又说:“况且药也是用钱买的,浪费了也不好,对吧?”她又点点头,表情很平静:“是的,对的。”

过了一两天,护士长又来找我说:“她肯定没吃药,你不相信嘛,这些病人个个都精灵得很。”我说:“我亲眼看到她吃下去了,确实没发现任何破绽。”护士长有点儿不高兴了:“她根本就没有吃,要不然怎么会一点儿副作用都没有呢?”“啊!”我大吃一惊。对的,12片药吃下去,人总该有些药物反应,比如口齿不清、流口水、迟钝、疲乏、嗜睡、脉搏快、颜面潮红等。但她口齿清晰,目光犀利,面色一直都呈浅浅的粉色。我赶紧去病房摸了摸她的脉搏,发现每分钟只有70次左右。而且,我正待用手搭上去摸脉时,她的手腕竟然迅速回缩了一下。这个动作颇微妙。同时,我从她的眼睛里似乎读到些许警觉、提防的意味。怎么办?再跟她谈谈?我就又同她聊了聊生病就要吃药这回事,给她讲朴素的道理、科学的常识,从各种角度劝说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谓诚恳又全面。她频频点头,看上去完全同意。

两天后,上级医生来查房,护士长立即汇报了这个病人藏药的事情。上级医生说:“这个好办,把药碾成粉末,直接从胃管灌下去。”医生还特别提醒,虽然医嘱是一次六片的剂量,但第一次也不能灌那么多,只能灌两三片。因为如果她真的没吃药,那突然把六片药灌下去,副作用会很大。

查完房就开始插胃管。她当然不会合作,死命地挣扎抗拒,结果被约束着斜靠在床上,并被医生护士们团团围住,就像狐狸落在陷阱里一样。我们轮番好说歹说,才终于给她放进了胃管。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惊惧、恨意和绝望。我猛然意识到,她确实没有吃药。果然,药灌下去后10多分钟,她的脉搏就很快了,一摸便是每分钟120次。护士赶紧准备心电监护,给她静脉补液。又过了10多分钟,她睡意蒙眬,颜面潮红,脉搏已达130多次。我们只好用些药物为她降心率。看来氯氮平的副作用的确厉害,上级医生实在经验丰富。一个多小时过去,她陷入深睡,然后出现大小便失禁。我们开始轮班加强监护她。

她这一觉睡了很久,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还有点儿迷迷糊糊的。第三天早晨,她坐起来时依旧提不起精神,歪歪倒倒的。此后,我们断断续续地使用胃管给她灌药,千方百计地慢慢增加氯氮平的剂量,直到每次12片。她的药物反应越来越明显:口齿不清、流口水、行动迟钝、疲乏、嗜睡、便秘、体重增加……人也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敌视、抗拒医生和护士。我仍要天天去看她几次,但基本都无话可说,气氛凄凉、沉重而尴尬。

谢天谢地,终于有一天,她的弟弟——一个同样严肃、清瘦、少言、忧虑的书生——来了,要接她出院。他也说不清姐姐的病情是否好转了,只是挽着包袱客客气气地结账、买药、道谢、告别。

天下事之无解、无望,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力。我左思右想,既然单位和家人都要将她送来住院,可见大家都认为她病情严重,不得不治疗。医护人员也不得不给她吃药。否则,在如此密集的都市人群中,到处都有人迫害、跟踪、窃听她,四面楚歌的她怎么活下去呢?此外,她怀揣着一个笔记本,就可以安安生生地在这里住大半年。这样的女人如果活在百年前会身处何种状态,是幸运一些还是更加不幸?依她的安静聪慧,如果某种姻缘果真到来,做个贤妻良母大概没什么问题。在某些男士眼中,她这种类型的女人多少有些魅力吧。但她怎么会走到这般田地?药究竟进了她的嘴没有,之后又藏在哪里?一切都不得而知。遗憾的是,当日我并未找到与她推心置腹的机缘。

百思不得其解。我忍不住向一位老师请教此事,哪知老师讲了一个更惊人的故事。

20世纪50年代末期,老师被分配到精神科当医生。刚来时,他分管一个男病人。这个病人在医院住了一年多,病情反反复复,单位远在新疆,一直都联系不上,也就没人来接他出院。于是,医院派老师护送病人回新疆,顺便收回住院费。路途漫长,两个人有足够的时间相处,结果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老师发现,这个人在旅途中和在医院里判若两人,简直比正常人更加正常。老师只好直接问他:“你在医院时的那些幻觉妄想是怎么回事呢?”对方的回答是:“那些全都是装的。”“那每天发的药呢?”“都从厕所冲走了,很多人的药都是这样被冲走的。”老师又低声告诉我,他们俩就此成了莫逆之交,常常通信,此人如今就在某某研究所工作。言毕,老师感叹不已:“他真比《红岩》里的华子良还会装。幸好走了这么一趟,对人心才懂得多了些。”此后,老师对精神病的诊断和治疗就有了“第三只眼睛和第三只耳朵”的功夫,即运用无意识和直觉来判断的智慧。

后来,我继续在精神科做了多年医生,对药物的信仰三落三起,同时也把目光投向其他各种治疗思路。

那位女病人心灵的雷达异常敏锐,能捕捉到一些微妙的信号,甚至还能“于无声处听惊雷”。遗憾的是,它们常常是一些消极、灰暗的信号。她的病情其实不重。依她的禀赋,如果机缘凑巧,在久远的过去,她也许能做个跳神、算命的巫婆;在如今这个可能性甚多、生活资源丰富的时代,她可以好好学习,试试魔术师之类的行当。假如此类人入世实在无计,那么能否在大自然中兴办一所世外桃源,为他们提供最基本的饮食起居条件,让他们栖身呢?任他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其中,或梦或醒,或歌或哭,或呆或傻,或癫或狂……只要能确保其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就好。

多年来,我隐隐约约地做着这样一个桃花源之梦,可惜一直未见圆梦的可能性。作为折中,我渐渐张罗起艺术治疗,希望像她那样的患者能借绘画、音乐、舞蹈、故事、诗歌等形式实现自由表达。好在多年耕耘,略有收获,总算看到天边的一抹曙光,也便有了今天进一步的奢望:将他们如是表达的作品——无论其形式、内容是否稀奇古怪——部分转化成他们生活的来源,铸就他们的饭碗,甚至变成连接他们与外部世界的桥梁。当然,像任何事情一样,这需要个人竭尽全力,而后老天自有安排。

毫无疑问的是,精神医学确实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