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一个医者行旅的原点

1969年一个深秋的夜里,突然听到有些喧闹,原来是父亲回家来了。他拄着双侧腋杖,行走时拐杖敲击着水泥地面发出“咣咣咣”的声音,有点儿夸张。他那时正在四川渡口(今攀枝花市)米易县湾丘“五七”干校劳动,犁田时不慎被水牛踩伤了左脚背,发生了骨折。当时,成昆线还没开通,周围有些地方似乎还在搞“武斗”,交通不畅。于是,他绕道渡口、贵阳北行,辗转了好几个星期,终于回到了成都。父亲在途中可能广泛搭载了各种交通工具,如小舟、渡船、鸡公车、板板车、拖拉机、客车、货车等,他的外衣和帆布旅行包上都显出风尘之气。

西医为父亲照了X光片子,说他的骨头没有对位好,但伤后已经一个多月,也不便再手术,只能等它慢慢地长好。又看中医,说是“伤筋动骨100天”,要严格按跌打损伤来治疗:一要天天用中药煎水来洗脚;二是洗完脚后,在脚背上裹一块巴掌大的药膏,里面是清油调匀的中药粉末;三得喝药酒来舒筋活血。那段时间,父亲喜欢与大家喝点儿酒,现在要辅以药酒来治疗,显然是他很乐意的。一时间,家里弥漫着中药、药酒的味道,纱布、绷带在晾衣杆上随风飞舞。家中还备有银针,他偶尔也做做针灸。

父亲喜欢看书,家中因此堆了很多书,如《六次危机》《田中角荣传》《多雪的冬天》《安娜・卡列尼娜》等,我也趁机沾沾光。父亲身高1.89米,拄着双拐走路时步子很大。我因为常常陪着他散步,步调渐渐与他有些相仿,结果被班上的同学起了一个绰号“懒大步”。

过了几个月,父亲好些了,就将双侧腋杖改为单侧腋杖,再好了些后,又改成一根手杖,后来他就拄着手杖返回了干校。

1971年的一个深夜,父亲又回来了。他脸色有点儿发黄,这回是染上了肝炎。医生们的意思是,这个病不大好治,只有慢慢地休息调养。于是,父亲开始断断续续地服用“蘑菇片”“谷氨酸片”和各种中药的偏方等。因为骨伤还要继续康复,所以药酒仍然要喝着。在此期间,国家每月补助他白糖票半斤、黄豆票一斤来加强营养。

一天下午,我陪父亲去看病,路过人民公园,看到几个北方人正在耍猴戏。秋阳熙熙,他们个个都光着上半身,下身穿着肥大的灰黑棉裤,高声唱着北方小调,有些苍凉。几只猴子戴着花布头巾,使劲翻跟头、跑步;另一只大猴子的任务是捧着铁皮罐头盒,对着围观的人打躬,一圈下来,终于收获了两个硬币。父亲看了片刻,就低头悄声问我:“拿点儿钱吧?”我有些惊恐:“没有带零钱,只有一张5元的(当时父亲的工资是两位数),要去看病的。”父亲有些尴尬,笑笑说:“拿吧,给他们……河南人算是我们半个老乡。”那天余下的时间,我们便只好在街上踟蹰,观望落叶梧桐,一直挨到晚饭时间才打道回府。我觉得父亲很想上去跟他们多说几句话,但他没有。

后来,“五七”干校就结束了。1973年,父亲调到了四川省建工局工作,时常去基层开会、出差。有一阵,他觉得胃口不大好,去医院检查,被诊断为“肝硬化”。

1974年春天,父亲因为黄疸、腹水住进成都的解放军第四十七医院。我就离开了学校,常常在医院里出入,设法买药、送药,记得有白蛋白以及各种中药,如鳖甲、山茱萸、茵陈、金钱草、丹参、冬瓜皮、莱菔子、大腹皮、车前子等。同时,我还给父亲送去衣服、鸡蛋、水果之类。但他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直到秋天都出不了院,而且似乎越来越重了。入冬以后,父亲就常常提起山东老家的情景:鲁西南、大汶河、风雪、平原、一畦土地、一口水井……他甚至觉得,睡睡北方的土炕,身体自然就会好起来。但冬至那一天,他突然咯血,然后昏迷去世。

我从此不向北望。北去三十里,父亲曾在三秋桂子、一湾荷塘、八百罗汉处徘徊。

行医多年后,1990年左右,我在坐诊时偶然遇到一位长辈来开药,他说自己当年在湾丘“五七”干校时与父亲住在一起。最后,他顺口提起:“当时干校有一位李叔叔得了肝炎,隔离起来了,但你父亲还要主动去照顾他,给他送饭,才染上了这个病……这位李叔叔现在身体都还好……”言罢,他目光有些闪烁。我闻之心惊气短。

后来每每想起父亲在四十七医院的时日,我都觉得暗无天日,不堪回眸。直到今天再回首才发现,其实那也不尽是茫茫黑夜,也颇有一些值得感念的事情。

1974年,大家的生活都很艰难。当时,内一科有十来个年轻的护士。我则是个陪伴传染病人的家属、中学生。病房里若偶有空床,我便可以趁机在那里过夜。时间长了,我渐渐与护士们相熟了。她们常悄悄地招手示意,把我叫出病房,赠与饭票,让我去军人食堂打饭吃,还把自己的军用装备——绿色洋瓷碗和不锈钢匙子——借给我用。此外,她们还借给我各种东西:书籍、凉鞋、雨衣、梳子、香皂、雪花膏、板凳、粮票、现金,等等。有时,她们还带我混进军人澡堂去洗澡,把军装借给我穿,包括内衣与外衣,还打趣说:“你只差领章和帽徽了。”

在病房值夜班时,她们常常叫我到营房去睡她们的床铺。她们的床单、枕头、被子、蚊帐都是统一的草绿色,被子叠成四方体,见棱见角。唯一彰显个性的是枕巾的图案:梅、兰、竹、菊争奇斗艳。更讲究美学效果的,还要再给枕巾蒙上一块花手绢,洒上些花露水,花香袭人,让营房充分显出闺房的情致。

四十七医院离成都有15公里,那时自行车是个很奢侈的装备,偶尔有机会才能骑到。于是,她们趁着些职业之便,千方百计地打探过路车辆的消息,讨好司机,乘机帮我搭上便车。有时天色晚了,她们甚至到公路上去招手拦车,截住南行的车辆,包括客车、货车、拖拉机、吉普车等,让我能返回成都。

后来,我对自己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似乎都没能做到这些,想起来有些惭愧。

内一科还有一位年轻的护士也在住院,她是白血病晚期。深秋的一天中午,她把我叫到花园里,拉住我的手,盯着我的眼睛说:“我先给你讲下哈,你父亲会死的……”言罢,她鼻孔里突然冒出血来。她赶紧捏住鼻子说:“他……他病得有点儿重了,就像我一样。”我从此不再搭理她,侧目相向。

幸好,我似乎也为她们做过些事情:从成都帮她们买过雨伞、钢精锅、水壶之类的东西。我也曾被委派过一件重要任务:帮其中一位护士送交一封情书到成都军区独立师。而收信者——一位年轻英俊的军人——撕开信封,瞄了一眼信瓤子,就顺手丢到了抽屉里,继续与战友聊天。我在窗外恭候了好一阵子,人家也没给个回话。回去向她汇报此事时,我也只好含糊其辞、避重就轻。看她星眸闪烁、欲言又止,估计对我办事的能力颇感失望。

43年过去了,终于记下此事,旨在致谢解放军第四十七医院内一科的护士们,她们其实都很像《红楼梦》里面的姐姐妹妹:清澈、灵性、美丽、宁静……每一位都像。难怪贾宝玉要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若天地有情,还望她们能读到此文。当然,也要致谢医生们与其他相关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