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5 肠梗阻的“颠簸疗法”

一路上的震动和摇晃相当于对全身做了足够的局部和整体按摩,充分改善了腰背的血液循环和神经功能,改善了整个腹腔的生理状况,甚至可能碰巧调整好了某些梗阻肠段的角度、位置。

1976年冬天,我在省建工医院手术室做护士,三天两头要值夜班。一天,空中飘着细雪,府南河上波光粼粼,河畔高高的茅草向四方八面点头致意,北风把榆树吹得婀娜多姿……一个闪烁而富有诗意的有情世界,让人联想起俄罗斯油画。

半夜,我从梦中惊醒,听见敲门声震天响:“快起来!快起来!急诊病人马上来了!要手术!”我十万火急地赶到三楼的手术室,马上引燃几个焦炭火炉,加热手术间。大冬天里,病人光溜溜地躺在手术台上,要多冷有多冷,况且还要大面积地消毒皮肤。记得刚入冬那几天,只要碘酒一涂上肚皮,手术台上的病人就开始微微发抖,等到涂酒精时,简直抖得手术床都吱吱嘎嘎动起来了,当然也可能是由于他们害怕手术。

“火心要虚,人心要实。”生火炉也有技术含量,关键是炉膛里要架空、透气。炉膛里的燃料是头天下班前就架好的,废报纸、细木棍、粗木条、木炭、焦炭由下而上地逐层摆放。此时,只消在最下面划一根火柴,火苗就慢慢蹿上去了。如果实在紧急,可以小心地倒点儿酒精进去助燃,效果明显。火炉上面连着长长的铁皮烟囱,像蟒蛇一样蜿蜒爬过手术室四周的墙面,最后钻出铁窗吐气。很快,整个手术室就烤暖和了。那些年没有空调,只好“冬火夏冰”。夏天降温较难,要到肉联厂的冷库去抬冰块,把它们敲碎后放在手术台下方的大桶、大盆里,还要用电风扇来辅佐。

手术比天大,大家很快都赶到了。手术室算是医院里精英荟萃之地。医生、麻醉师、护士都聪颖、敏捷、精细、泼辣,他们天天目睹开膛剖肚、出生入死的情形,自身的一切都可以忘却,耐得饥渴,忍得大小方便,个个都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值班医生匆匆上来,吩咐大家准备剖腹探查、肠粘连松解术,同时告知我们患者的基本情况:男,53岁,几年前在建筑工地得了急性阑尾炎,由于手术太晚,导致阑尾穿孔、化脓性腹膜炎,术后就出现了严重肠粘连、反复肠梗阻。这次,患者病情危重:腹胀、肠鸣音消失、意识模糊、高热、寒战、血压下降、脉搏急促、少尿、休克……今天的手术就是要打开腹腔,找到梗阻的部位,分开粘连的肠段,尽量把肠段排得顺溜、协调,解除死角,争取马上缓解肠梗阻。最后,值班医生说:“救护车早就从仁寿县出发了,总共100多公里山路,估计随时都会到达。我们尽量动作快些,病人到了就直接进手术室。请现在就通知检验科值班人员,准备好血源,准备合血、输血。”

大家开始出出进进准备手术器械、药品、布类等,步履匆匆又井井有条,大概20分钟左右,一切准备就绪。一时间,手术室里安静极了,大家凝神屏息,如箭在弦上。每个人都在计算自己的时间:麻醉、洗手、消毒、打开腹腔各需要多久……夜色深沉,窗外寒风凛冽,细雪飘飞,室内温暖如春,火炉里的焦炭噼噼啪啪地爆着火星,屋里的灯光给窗外的梧桐树镀上一层金色。等待、等待、耐心等待,意识像雪夜一样寂静空茫。唯有北极光照亮当下的时刻:半夜3点。但愿病人能经得起山路的折腾,平安到达医院。

突然,楼下传来救护车的动静,大家飞奔下去。只见一个老司机正打开救护车的后门,头上热腾腾地冒着汽。患者正睡得迷迷糊糊,身上的汗已打湿了旧棉袄。揭开厚厚的棉被一看,我们大吃一惊:他的肚子非但不鼓胀,甚至有些下凹。检查后发现,他整个肚子摸起来软软的,肠鸣音活跃而流畅,肠梗阻已缓解;血压正常,脉搏平稳稍快,体温也降下来了。大家喜出望外,又面面相觑。随车来的仁寿县的医生急急忙忙地解释:“不知怎么搞的,病人上路后就渐渐有尿了,且越来越多;肠鸣音也有了,且越来越活跃,有一阵子不用听诊器都听得见叽里咕噜的肠鸣;后来,肚子也越来越软、越来越松。总之,越靠近成都,血压、脉搏就越对头。看嘛,这下子全好了,免得挨一刀了。成都就是好地方,病人一来就好了。”

果然神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们把病人抬到二楼的外科病房,决定先让他住下来,观察几天再说。“哎呀,实在对不起,路上不好走,让你们等了那么久,半夜三更的,多谢了!”仁寿的医生有些不好意思,忙不迭地道谢,最后跟大家轮番握手,“请大家有空来仁寿哈,我陪你们去黑龙滩水库钓鱼、吃鱼。”

值班医生定下神来,给我们详细分析了一番。从仁寿到成都这一段山路崎岖不平,又要赶时间,估计病人在车里颠簸得不轻,经历了上下、左右、前后三个方向的震动、摇晃,相当于对腰背和全身做了足够的局部和整体按摩。这些按摩很可能充分改善了腰背的血液循环和神经功能,改善了整个腹腔的生理状况,甚至可能碰巧调整好了某些梗阻肠段的角度、位置,于是肠梗阻就自发地缓解了。这种颠簸疗法实质上是一种大尺度的、特殊的按摩。剖腹探查、肠粘连松解术都是万不得已才做的,因为术后可能会造成更严重的肠粘连、肠梗阻,导致恶性循环:越做越粘连、越粘连越做。而且,这个病人体质差、病情重,很难过得了手术、感染、休克等难关。最后,他仰天长叹:“运气好啊,居然自行缓解了。”

大家频频点头赞叹,认为他的分析很有道理。我们亲眼见证了神奇的颠簸疗法,世上恐怕很少有病人享受过这等治疗。众人互相打趣:“以后凡有肠梗阻病人,都要先抬上救护车,开到山上颠簸一阵再说……”

南方少雪,这一夜的细雪给大地铺上了薄薄一层银色。深夜的救护车、金黄色的炭火、一张张惊喜的脸一同定格下来,在记忆中交织成一幅温馨的画面,记录下1976年那个美丽的冬夜。

多年以前,在遥远的异域,有一位诗人曾这样吟唱:

雪花在窗外轻轻拂扬,

晚祷的钟声悠悠鸣响,

屋子已准备完好,

餐桌上为众人摆下盛筵。

只有少数漫游者,

从幽暗路径走向大门。

金光闪烁的恩惠之树,

吮吸着大地中的寒露。[4]

时过境迁,如今成都四周建起了高速公路网,条条道路都很平顺。而仁寿早已是个四通八达的闹市,都要修起国际机场了。看来要想实行自然主义的颠簸疗法,还需另辟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