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李氏大唐,西北边陲,有一城池,叫做潼城,虽然规模并不甚大,却是西北重镇之一,只因为这一带地域是极北陈氏燕国、西北马氏羌国与大唐三方交壤之地,扼守大唐西北咽喉。六国交兵已久,如今兵锋所至,也开始袭扰大唐,虽然贵为中央之国,奈何兵卒卸甲多年,如今即便是重镇潼城,城内军士却似也只知道喝酒赌钱,早没了立国之初,李唐一扫天下的那股子血气。
城外八十里铺,两队各自约有百人的队伍正在厮杀,看兵卒服饰,不似唐人,但却都骁勇异常,刀剑霍霍,流矢乱飞。一座边关小镇,不一时便在两方厮杀中摧毁殆尽,镇上男女逃的逃散的散,老弱之辈逃不远,给卷入马阵之中,顷刻便给踏成了一团血泥。
一时间,厮杀声、哭喊声、嘶嚎声震耳欲聋,两群人杀红了眼,翻翻滚滚往东缓缓推进。极远处两个唐人服饰的斥候小心伏在草丛中,一人嚼着草根吸着草汁叹了一口气:“老哥,今日只怕那位不会来了,这人也忒多了,他若在此,岂不是送死?”
“有道理,别看他屡获功勋,世人都道他虎胆无双,我却知道他滑溜的很,岂会涉入必死之地。”另一人压低了声音道。
“那咱们兄弟还这般小心的跟着作甚,他又不是咱们的人,此番又未必出手,不如咱们早些回去,在这草稞子里爬了半天,老弟我身上都酸了。”
“你胡说些甚,城守大人可把他看的紧的跟什么似的,你敢早回去信不信大人摘了你吃饭的家伙?”
两人窸窸窣窣说了几句,头一人脖子一缩,不敢多说了。正尴尬间,马蹄如雷,那两队人马厮杀经过,震得地皮发颤,声势好不骇人,一瞬间,便去的远了。
潼城街边,一座酒肆装饰的富丽堂皇,虽然是边陲之地,可雕栏玉砌却仿佛是京都的园林无二,三丈酒旗迎风飘展,在凛冽春寒中,却也颇有几分雄烈气概,英雄楼三个大字,在那鲜艳的酒旗上跳脱招摇,遥遥正对着白日里却紧闭的城门,似戏谑,似调笑。
时值正午时分,城内街道颇为热闹,行人商贩来往不绝,远处城门上方门楼不时传来守军喝问,过不久便会将城门开启只容一人通行的门缝,放进来一些外来人,但看衣着行迹,不是附近乡民就是商贩之流。
这时一行五人,一女四男进了城来,三男骑马,一前两后护住一辆马车,车夫位置上坐着一个头发半白的老者,意态闲适,随手赶动马车,车厢里坐着一个绿裙女子,眉眼如画,面目娇嫩,瞧来不过二八韶龄,神态恣意跳动,将车帘窗纱都卷了起来,探头四顾,新鲜的不得了,一对漆黑的眸子四下张望,水盈盈的,好不惹人心绪,路过的行人莫不驻足多看几眼。
头里骑马男子回首望了望车厢里的绿裙女子,笑道:“小师妹你又不是第一次出门,何至于如此新奇?”
绿裙小师妹鼻尖轻扬,娇声道:“二师兄,你好不啰嗦,我虽然并非头一次出门,可却是第一次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当然要好好看看啦,等回去之后,再想到这么远的地方游历,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年月啦”随即她拍了拍赶车的头发半白老者道,“三师兄,你说是不是?”
赶车的老者虽然看起来年过半百,年龄足以做那二师兄的父亲,谁知竟然是这一行的三师兄,他摇了摇头,捋着胡子笑道:“小师妹,你可别尽拉着我给你说话,咱们这一路,大师兄不在,自然要以二师兄为首,你忘了师父平日里的教导了,怎么能说二师兄啰嗦?”
绿裙小师妹一手托腮,鼓起嘴来,佯装生气:“哼,我就知道三师兄你这老学究最是死板顽固,枉我还要你帮我说话,算了算了,多余我问你这一句。”
老者三师兄无奈苦笑,摇了摇头,一勒缰绳,马蹄渐缓。
一行人闲聊时刻,便有军士模样的兵卒手持铜锣,一边敲打,一边穿街过巷,口中喊道:“八十里铺陷落,八十里铺陷落,六国兵匪出没,敬告相邻,切莫乱走,恐有不测。”
街边两名下值的巡兵路过,一人口气有些发酸道:“怕不是那小刀又要发财了,六国兵匪而已,竟给他送了几番功勋了,还敢来八十里铺?”
另一个道:“你若有那本事,便也去发财,可也没谁拦着你。”
“哼。”头一人却接不下去话了,两人一晃而过。
前方二师兄看起来是个年轻公子模样,显然久经历练,一带马缰,率先停在英雄楼门前,他看了看路过的两名巡兵,神色有些玩味,随即翻身落马,招手牵引,将自己的马拴好之后,恰恰马车也停到身前,他将马车引正,对着老者三师兄交待两句带好师弟师妹云云,自己便当先进了酒楼,十分利落地要了一桌紧靠窗边的清净位置,随口点罢酒水茶点,反身迎出来时,那绿裙的小师妹才刚刚下了马车,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酒肆的大旗上转个不停。
“好了,小师妹,且进来坐坐吧,酒楼的幡子有什么可看的。”二师兄柔声呼唤。
“哼!看看又没事,你可真啰嗦!”小师妹冲着二师兄扮个鬼脸,当先迈进酒楼,问道:“哪一桌?”
二师兄抬手一点:“就是窗边那桌,我知道你喜欢看些不同的风景,一进来就找了这么个好位置。”
小师妹歪头瞧了瞧,似乎在衡量这一桌的位置是否合适,随即转而高兴起来:“好师兄,就算是大师兄,却也没你懂我,就听你的吧。”说着欢快地跑向那一桌。
一行几个师兄弟均露出颇为宠溺的神色,整顿一番,次第进店,接连落座。
等一桌酒菜大致摆齐,小师妹忽然叫住了上菜的小厮,那娇柔的声线,似乎挠在了小厮的心窝上,竟然让那小厮恍惚了半晌,小师妹问道:“小哥,借问一句,你们这潼城当地,近来有没有出了名的有趣人物?”
小厮呆呆发愣,半天才缓过神来,赔笑道:“姑娘你可问着了,要说潼城巴掌大个地方往年倒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偏偏这几个月来了一个有趣的小子,人人叫他小刀,就是城卫那帮大爷也对他佩服的很,见了他,无不挑起大拇指来。”
小师妹一听顿时来了兴趣,叫道:“快说,快说,这个有趣的小子是有趣在哪里?”
其他四个师兄弟夹菜举杯的手也先后一顿,似乎都在侧耳倾听,尤其二师兄更显出思索的神情。
这小厮见惯南北过客,惯是个能说会道的,这一问恰问到了他技痒之处,不禁乐道:“姑娘好叫你知晓,这个有趣的小子,人人叫他小刀,就是因为他腰里一直带着一把短短的狩猎小刀。”
“几个月前他来时如同野人一般,这般早春天气明明风也刺骨,他却穿着一身烂成布条的破衣进了城。那天一进城,他像个小叫花子般,也没谁搭理他,可他居然在路过城守衙门时站在那歼敌护民的通告前望了好久,末了见到路人就问,歼敌立功需不需要公身。”
“按说能歼敌立功的,总要参军成了公身才行,不过这两年边境不宁,城守大人号召全民尚武,就算是平民只要缴获外敌物资、击杀外敌游勇也能兑换功勋,或者积累足够功勋投身官家参军入伍,或者用功勋兑换银钱,也能美美地享受一阵子。”
“这小子有趣的地方便是,他得知这消息之后,居然当即转身出城去了。人们瞧他那清瘦身板,只怕还不够野狗一顿吃的,没想他居然出城寻那北燕和西羌的人马去了。”
“我们都说,可惜了这么个清秀的小子,竟这般想不开,那不是送死去的么?若是立功有这般容易,那城门楼上的军爷们早就杀出去了,哪里会天天在上面喝酒赌牌?”
“可话是这么说,谁知道第三天黄昏,这小子竟然回来了!您说奇不奇?他回来时穿了一身北燕军士的内甲,骑着一匹瘦的要死的军马,后面拖着六个北燕逃兵的人头,就这么回来了!”
“那天黄昏,他回来时,脸白的像是一张纸,拽着马缰的手也白的像是纸一样,只有一双眸子,黑漆漆地,看了有些摄人,还有他腰间的那把小刀,却似乎比垂下去的落日还要亮。城楼上的军爷望着他都忘了询问,竟默默开了城门放他进来,他下了马,极有规矩地牵着,并未当街纵马,就那么一步一步往城里走来,他还没走到城守衙门,城守大人便听闻了他的事迹,一路迎了出来,说是从未见过这般勇武的年轻人,求贤若渴,想要保举他参军入伍。”
“嘿,您猜怎么着?他见了城守大人,居然行礼过后当场婉拒了入伍的招揽,只将战马和敌首兑换了相应功勋的银钱,投店住宿去了。”
小师妹乌溜溜地眼睛转啊转,问道:“然后呢?然后呢?”
小厮一笑:“然后便没什么然后了,这位小刀,每隔三天便要出城一趟,每次一去三日,归来必有所获,他从来都是一张脸白的仿佛要晕死过去的样子,可日复一日下来,只见他不知在何处杀敌,却从未见他失手,虽然有时也有负伤归来,可他积累的功勋所换的银钱也不少了,似乎他还略通些医术,自己抓药治疗,不出三日,便又出门杀敌去了。近来,便是因为他一人不断出击,竟然迫的左近的散兵游勇再不敢为祸潼城周边,所以,您说他奇不奇,有没有趣?”
“有趣,有趣!说的好,说的好!”小师妹闻言越发兴致盎然,随手抛出一角散碎银钱奖励小厮,环顾四周道:“二师兄、三师兄,你们看,我就说走这条道没错,刚来就给我找到一个有趣的小子!”
三师兄捻须沉吟,茶水入喉,望着二师兄并未说话。
而年轻的二师兄,则露出了玩味的神色:“小师妹,你确是福将,说不定还真被你说着了。”他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眼神掠过其他两位师弟,视线望向窗外,喃喃道:“小刀……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