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订婚宴

第二天是个晴天。初升的太阳纯净而明亮,紫红的曙光鲜艳夺目,把泛着泡沫的浪尖点缀得绚丽多彩。

雷瑟夫酒店二楼,盛宴准备就绪。酒店的凉棚我们已经熟悉,二楼则是个宽敞的大厅,五六扇落地长窗的窗楣上,镌刻着法国各大城市的名字。对这种装饰风格做何评价,读者尽可以见仁见智。

窗外是个左右贯通的阳台,围着木栏杆。

午宴定于中午十二点举行,但从上午十一点起,阳台上就聚满散步散得已经不耐烦的来宾。他们是与新郎共事的“法老号”船员,还有新郎的几位当兵的朋友。为了给新人贺喜,大家都穿上了节日盛装。

消息传来,说是“法老号”的船主也要莅临大副的订婚宴。但不少人觉着唐戴斯的面子未必有这么大,所以没把这事当真。

唐格拉尔和卡德鲁斯一起来了。他证实了这一消息,说早上遇见莫雷尔先生,莫雷尔先生说了要亲自来雷瑟夫酒店赴宴。

果然,他俩前脚到,莫雷尔先生后脚就进了大厅。“法老号”的船员鼓掌向他致意。在他们看来,船主的到来证实了唐戴斯要当船长的传闻;唐戴斯在船上很有人缘,这些正直的船员为船主的选择与他们的心愿不谋而合向他鼓掌。莫雷尔先生刚进来,大家就催唐格拉尔和卡德鲁斯快去通知唐戴斯,这位举座瞩目的贵宾已经到了,让他赶快过来。

唐格拉尔和卡德鲁斯向外跑去。但他俩还没跑上一百步,就在香粉店附近看见一群人迎面走来。

这群人中,埃德蒙挽着新娘的胳臂走在前面,四个少女陪在新娘身旁,她们都是梅塞苔丝的朋友,也是加泰罗尼亚人。新郎身边是唐戴斯老爹。费尔南走在后面,脸上挂着阴沉的笑容。

梅塞苔丝和埃德蒙没有注意到费尔南的坏笑。这对年轻人沉浸在幸福中,看到的只有对方和自己,还有正为他们祝福的晴朗的天空。

唐格拉尔和卡德鲁斯完成了报信的使命。两人和埃德蒙亲热地紧握了一下手,唐格拉尔随即陪在费尔南身旁往前走,卡德鲁斯悄悄地挨到了唐戴斯老爹身边,这位老爹今天引来了街上行人的注目。

老人穿着漂亮的棱纹塔夫绸上装,衣服上缀着棱纹大纽扣。他瘦削而仍有力的小腿上套着质地很好的碎花点长筒袜,远远一看便知道是英国货。三角帽上垂下一束蓝白相间的缎带。

他拄着一根杖身绞扭、模样挺像古罗马弯头牧杖的硬木手杖,打扮得简直就像1796年在重新开放的卢森堡公园和杜伊勒里花园中得意扬扬的保王党人。

上面说了,卡德鲁斯悄悄地挨到了他身边,大快朵颐的向往已经让他跟唐戴斯父子重归于好了;头天发生的事情只在卡德鲁斯的记忆里留下了模模糊糊的残片,一如早晨醒来,脑子里还模模糊糊地保存着夜间的残梦。

唐格拉尔走近费尔南,对这个失意的情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费尔南走在新婚夫妇后面,此刻的梅塞苔丝已经完全顾不上他了,她沉浸在爱情的甜蜜和欢乐中,眼里看见的只有她的埃德蒙。费尔南的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每交替一次就变得更加苍白。他时不时地朝马赛方向望一眼,每当这时他全身都会神经质地抽动一下。他好像在等待什么,又好像预感到了要发生一件大事。

唐戴斯的穿着很简朴。他是商船船员,所以衣着介于军服和便装之间;他原本气色就好,未婚妻的快乐和美丽更使他显得容光焕发。

梅塞苔丝像塞浦路斯和希俄斯的希腊姑娘那样美丽,眼睛乌黑,嘴唇鲜红。步履像阿尔勒女人和安达卢西亚少女那般轻盈婀娜,落落大方。城市姑娘往往会把幸福隐藏在面纱后面,起码也会垂下长长的睫毛,梅塞苔丝却始终笑吟吟地看着周围的人们;她的微笑和眼神仿佛在说:“如果你们是我的朋友,那就与我一起欢乐吧,因为我真的太幸福了!”

莫雷尔先生望见这对新人和伴随的人群走近,便下楼迎上前去。他身后跟着船员和士兵,他刚才告诉了大家,他已许诺让唐戴斯接替勒克莱尔的船长职位。埃德蒙见船主过来,赶紧松开未婚妻挽着的胳膊,让她去挽着莫雷尔先生。于是,船主和姑娘率先登上通往大厅的楼梯,木楼梯在众多宾客的脚下咯吱作响,足足响了五分钟。

“爸爸,”梅塞苔丝走到餐桌跟前说,“请您坐在我右首;至于左首,我留给我的兄长。”她温柔地说,这柔情犹如匕首扎进费尔南的心窝。

他的嘴唇全无血色,在那张棕褐色的脸上,我们可以看见血又一次渐渐地往下退,往心脏涌去。

唐戴斯这时也在请客人入席。他请莫雷尔先生坐在他右首,唐格拉尔坐在左首;而后,他扬臂示意,请大家各自入座。

宴席上已经摆满香味浓郁的阿尔勒腊肠,晶晶发亮的大龙虾,色泽淡红的螯虾,周身长刺的海胆,还有南方老饕交口赞誉、声称尽可与牡蛎媲美的蛤蜊,以及随海浪冲上海滩、识货的渔人统称为海果的摆满各式可口海鲜的冷盘。

“怎么都不说话呀!”老人呷了一口琥珀色的葡萄酒说,这酒是邦菲尔老爹刚给梅塞苔丝送来的,“敢情这三十来个人都只顾笑了。”

“喔!做丈夫的不见得老是兴高采烈的。”卡德鲁斯说。

“可我,实在是因为太幸福,才反而不觉得兴奋了。”唐戴斯说,“如果您也是这么想,我的邻居,那您就说对了。有时候,快乐会产生一种奇特的效果,和痛苦一样让人喘不过气来。”

唐格拉尔瞅着费尔南,此人性格外向,喜怒都会形之于色。

“喔,”他对唐戴斯说,“您难道是担心会出什么事?听我说,没事儿,您这不是挺称心如意的吗?”

“正因为这样,我才心里感到不安,”唐戴斯说,“我觉得一个人是不会这么容易就得到幸福的!幸福如同神奇小岛上有巨龙看守的宫殿。要获取幸福,非得经过一场恶斗不可;而我,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凭什么得到这幸福,成为梅塞苔丝的丈夫。”

“丈夫,丈夫,”卡德鲁斯哈哈大笑说,“你还没当丈夫呢,我的船长;要等你当了丈夫,你才知道那是啥滋味呢。”

梅塞苔丝脸涨得通红。

费尔南坐在椅子上痛苦难当,一听声响就浑身哆嗦;他不时地擦一下额头的汗珠,这些沁出的汗珠,犹如暴风雨来临前密集的雨点。

“没错,”唐戴斯说,“我的邻居,我明白您的意思。梅塞苔丝此刻还不是我的妻子,这没错。”说着他掏出挂表看了看,“但再过一个半小时,她就是了!”

所有的人都惊讶地叫出声来,唯有唐戴斯老爹安坐不动,满心欢喜地笑着,露出依然整齐洁白的牙齿。梅塞苔丝粲然一笑,脸上的红晕褪了下去。费尔南痉挛地握住短刀刀柄。

“再过一个半小时!”唐格拉尔说,他的脸色也变白了,“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朋友们!”唐戴斯说,“莫雷尔先生是除我父亲外,我在世上欠情最多的人,这次又是多亏了他的贷款,我们的问题才都解决了。结婚登记已经办妥,下午两点半,马赛市长会在市政厅等我们。刚才敲了一点一刻,所以我说再过一个半小时梅塞苔丝就是唐戴斯太太,想必是不错的。”

费尔南紧闭双眼,感到有两团火球在灼烧眼皮。他紧靠餐桌不让自己瘫倒,可还是忍不住嘘出了一声呻吟,但呻吟声淹没在宾客的哄笑和贺喜声中了。

“办得好啊!”唐戴斯老爹对唐格拉尔说,“您看,这可不算磨蹭了吧?昨天大清早回来,今天下午三点就结婚!当水手的做事就是麻利。”

“可还有手续要办呢,”唐格拉尔底气不足地说,“结婚契约……”

“契约,”唐戴斯笑着说,“契约已经写好了,既然梅塞苔丝没有财产,我也没有多少,我们就依财产夫妻共有的方式结婚,就这样!这种契约写起来简单,而且开销也省些。”

这个玩笑又激起一阵欢呼和喝彩声。

“这么说,这桌订婚宴也就是结婚喜酒了。”唐格拉尔说。

“不,”唐戴斯说,“您不会吃亏的,放心吧。明天一早我去巴黎。四天去,四天回,用一天时间把受托的事情办完;三月一日我就回来,三月二日,举办真正的婚宴。”

宾客们听说还将有一次宴请,情绪更加高涨。一开始还嫌午宴场面有些冷清的唐戴斯老爹,这会儿在一片嘈杂的说话声中,想让大家安静下来,听他对新婚夫妇表达美好的祝愿,也难以做到了。

唐戴斯猜到父亲在想什么,满含亲情地朝父亲笑了笑。梅塞苔丝看了一眼餐厅的挂钟,向埃德蒙递了个眼神。

筵席上喧闹不已,无拘无束。宴席快要结束时,这种气氛在下层百姓中是常有的。有些人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不住了,从桌边站起来,走到别处去寻邻座聊天。整个大厅里人人都在说话,但没人真正留心于接对方的茬,大家都只管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唐格拉尔的脸色,几乎也变得像费尔南一样苍白;而费尔南则如同在火海里受煎熬的囚犯,觉得自己就像死了一般。他夹在第一批站起来的人中间,在大厅里来回踱步,只想躲开那嘈杂的歌声和酒杯的碰击声。

他似乎也想躲开唐格拉尔,但唐格拉尔在大厅的一角碰上了他,而卡德鲁斯正好也走了过来。

“说真的,”卡德鲁斯说——唐戴斯友好热情的款待,尤其是邦菲尔老爹的上等葡萄酒,早已把他嫉恨唐戴斯交上好运的怨气打消了,“说真的,唐戴斯是个可爱的小伙子,我瞅着他坐在未婚妻身旁,心里就想,你俩昨天想跟他开那个糟糕的玩笑太不应该啦。”

“就是,”唐格拉尔说,“这不你也看见了,玩笑并没有开下去;我看这位可怜的费尔南先生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开始还真有点难过;但既然他完全能控制自己,而且情愿在情敌的婚宴上做伴郎,我也就没什么好说喽。”

卡德鲁斯看了看费尔南,只见他脸色铁青。

“姑娘确实长得美,”唐格拉尔接着说,“所以牺牲就更大喽。嗨!未来的船长真是个走运的家伙;我能做半天唐戴斯也就甘心喽。”

就在这时,梅塞苔丝以柔美的声音问道:“我们这就去吗?两点敲过了,他们在等我们,约好两点一刻到呢。”

“对,我们走吧!”唐戴斯迅即起身说。

“走喽!”所有的宾客应声高喊。

唐格拉尔一直注视着坐在窗台上的费尔南,这时只见他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周身痉挛地站起身来,而后重又跌坐在窗台上。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楼梯上传来沉闷的响声。沉重的脚步声,含糊不清的说话声,夹杂着枪支的碰撞声,盖过宾客的喊声,一时间镇住了在场的人们,不安的寂静笼罩着大厅。

响声逼近,大厅门口响起三下叩击声;大厅里的人们惊异地面面相觑。

“以法律的名义!”一个响亮的嗓音喊道,没有人应答。

门随即被打开,一个挂着肩带的警长走进大厅,另一名伍长带着四名士兵跟随其后。

不安变成了恐惧。

“出什么事了?”船主认识这个警长,迎上前去问道,“先生,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如果有误会,莫雷尔先生,”警长回答,“那就请相信,这场误会很快会澄清。现在,我身上带有逮捕令,虽然我很遗憾,这项命令要由我来执行,但我责无旁贷。各位,请问谁是埃德蒙·唐戴斯?”

所有的目光转向唐戴斯,这个年轻人情绪很激动,但仍保持着尊严,跨上一步说:

“我就是,先生。您有什么事?”

“埃德蒙·唐戴斯,”警长说,“我以法律的名义逮捕你!”

“逮捕我!”埃德蒙说着,脸色微微泛白,“为什么要逮捕我?”

“我不清楚,先生,但初审过后,你就会知道了。”

莫雷尔先生心里明白,这种情形下是没有通融余地的:一个挂着肩带的警长此时已不是通情达理的人,而是一尊代表法律的雕像,冷峻,无情,缄默无语。

老爹却向警官扑了上去;世上有些事情,做父母的是没法用自己的心去理解的。

他又是请求又是哀号:眼泪和央求都无济于事;然而,他的悲恸毕竟使警长的心软了下来。

“先生,”他说,“请您冷静些;也许您的儿子触犯了海关或卫生公署的某些规定,他可以提出证据表明自己无罪,证据一经查实,他就可以获释。”

“嗨,怎么回事?”卡德鲁斯皱起眉头对唐格拉尔说,后者装出一副惊诧的样子。

“我怎么知道?”唐格拉尔说,“我同你一样,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什么也不明白。”

卡德鲁斯用目光寻找费尔南,但他不见了。

这时,上一天的情景异常清晰地在他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头天他喝醉了,记忆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眼下,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把薄纱掀开了。

“嚯!”他嗓子嘶哑地说,“莫非这就是你们昨晚开玩笑的结果,唐格拉尔?要真是这样,谁开玩笑谁该死,这实在太过分了。”

“没这回事!”唐格拉尔大声说,“你明明知道我把字条撕了。”

“你没有撕,”卡德鲁斯说,“你把它扔在角落里了。”

“闭上你的嘴,你当时喝醉了,什么也没看见。”

“费尔南在哪儿?”卡德鲁斯问。

“我怎么知道?”唐格拉尔说,“大概有事走了吧;哎,咱们别管这事了,还是去帮帮那些可怜的人吧。”

在他俩说话的当口,唐戴斯面带微笑,和所有的朋友一一握手,然后边往外走边向大家说:

“请放心吧,事情会解释清楚的,也许没等我走进监牢就没事了。”

“噢,当然!我可以担保。”唐格拉尔说,前面说过,他正朝人多的地方走去。

唐戴斯被士兵挟持着,跟在警长后面走下楼梯。一辆车门大开的马车停在门口。他先登上去,警长和两名士兵随后跟上,车门关上后,马车朝着马赛的方向驶去。

“别了,唐戴斯!别了,埃德蒙!”梅塞苔丝扑向栏杆喊道。

被羁押的年轻人听见了这最后一声呼喊;它从他的未婚妻口中冲出,犹如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他从车窗探出头来,喊了一声“再见,梅塞苔丝!”便消失在圣尼古拉要塞的拐角处。

“各位请留在这儿等我,”船主说,“我要尽快乘上一辆马车,赶到马赛去,然后我会把消息带回来的。”

“请快去吧!”所有的人都大声喊道,“请快去吧,早点回来!”

这两拨人走后,大厅里剩下的人一时间都惊慌得不知所措。

老人和梅塞苔丝悲痛欲绝,各自在一边伤心;过了一会儿,两人的目光终于相遇了,同一打击的受害者彼此认出了对方,两人抱头痛哭。

这当口,费尔南走了回来,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梅塞苔丝离开老人怀抱之后,凑巧坐在了费尔南身旁的一张椅子上。

费尔南下意识地把椅子向后挪了挪。

“是他。”卡德鲁斯对唐格拉尔说,他的目光盯在加泰罗尼亚小伙子身上。

“我看不会,”唐格拉尔说,“他太蠢了,不会是他。反正,就让作孽的人受惩罚吧。”

“你怎么不说那个教唆他的人呢。”卡德鲁斯说。

“哦,是吗!”唐格拉尔说,“敢情随口说说也有干系吗!”

“随口说说的话一旦当了真,说的人就脱不了干系。”

这当口,人们三五成群地正议论唐戴斯的被捕,各执己见。

“您呢,唐格拉尔,”有人问他,“您对这件事怎么看?”

“我吗,”唐格拉尔说,“我想他大概带回了几包违禁品。”

“要真是这样,唐格拉尔,您该知道的呀,您是管账的嘛。”

“这没错;可管账的只知道报关的那些货;我知道我们装载的棉花,是亚历山大港的帕斯特雷先生和士麦那港的帕斯卡尔先生的货物,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噢,想起来了,”可怜的老爹想起了那些小东西,嗫嚅着说,“他昨天对我说,他给我带了一包咖啡和一盒烟草。”

“看到了吧,”唐格拉尔说,“就是嘛。可能在我们离船时,海关人员到‘法老号’上检查,抓住了把柄。”

梅塞苔丝没法相信这是真的;一直强忍住泪水的她,放声大哭了起来。

“哎,哎,那就还好!”唐戴斯老爹有些不知所云地说。

“那就还好!”唐格拉尔跟着说。

“那就还好。”费尔南也想喃喃地说,但这几个字卡在喉咙里了,只见他的嘴唇在翕动,就是发不出声音来。

“各位,”一位站在栏杆前瞭望的来宾大声喊道,“各位,有辆马车来了!噢!是莫雷尔先生!他准是给我们带来了好消息。”

梅塞苔丝和老爹奔去迎接船主,三人在门口相遇了。莫雷尔先生脸色惨白。

“怎么样?”两人同时问道。

“唉!”船主摇着头答道,“事情比我想象的严重得多。”

“哦!先生,”梅塞苔丝大声说,“他是无辜的!”

“我也这么相信,”莫雷尔先生说,“但是有人指控他……”

“指控他什么?”老唐戴斯问。

“指控他是波拿巴党人的眼线。”

在这个故事发生的年代生活过的读者一定会明白,那个罪名有多可怕!

梅塞苔丝尖叫了一声;老人跌坐在一张椅子上。

“噢!”卡德鲁斯低声说,“你骗了我,唐格拉尔,你想让老爹和姑娘痛苦地死去,我要把真相告诉他们。莫雷尔先生刚刚说出玩笑当了真,可我不。”

“闭嘴,你这家伙!”唐格拉尔抓住卡德鲁斯的手说,“要不我就不管你了。谁告诉过你唐戴斯不是真正的罪犯?商船在厄尔巴岛停靠过,他下了船,在费拉约港待了一整天,要是在他身上真的搜到了一封牵连到他的信,谁同情他谁就是同谋。”

卡德鲁斯本是个生性自私的人,他明白这番话说得有根有据;他恐惧而痛苦地瞅着唐格拉尔,方才已经向前跨出一步,这会儿却往后退了两步。

“那就等等再说。”他嘟哝着说。

“是的,咱们得等着瞧,”唐格拉尔说,“他若是无辜的,就会被释放;如果有罪,那我们就没必要为一个阴谋分子连累自己。”

“那就走吧,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好,走吧,”唐格拉尔说,他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想开溜的同伴,“他们爱走爱留,就随他们去吧。”

他俩走了。费尔南现在又成了姑娘的保护人,他牵着梅塞苔丝的手,把她带回加泰罗尼亚村。唐戴斯的朋友也扶着险些昏厥过去的老人向梅朗巷而去。

很快,唐戴斯作为波拿巴党人眼线被捕的消息,传遍了全城。

“您相信这是真的吗,唐格拉尔?”莫雷尔先生赶上了他的管账唐格拉尔和卡德鲁斯,匆匆问道,此时他正赶着进城,要到代理检察官德·维尔福先生那儿打听埃德蒙的消息,他曾经和这位先生有过一面之交,“您相信这是真的吗?”

“唉,先生!”唐格拉尔答道,“我早就告诉过您,唐戴斯毫无理由地在厄尔巴岛靠过岸,我始终觉得这次停靠有些蹊跷。”

“除了我,您把您的疑点跟别人说过没有?”

“我会守口如瓶的,先生,”唐格拉尔轻声说,“您的叔叔波利卡尔·莫雷尔曾在另一个人[1]麾下效过劳,并且他从不隐瞒他的政治观点。而由于您叔叔的缘故,有人怀疑您同情拿破仑。我怕就怕当局如果和唐戴斯过不去会牵连到您。有些事情,一个下属有责任对他的船主说,但对其他人就该绝口不提。”

“好样的,唐格拉尔!好!”船主说,“您是个正直的小伙子,说实话,在让唐戴斯当‘法老号’船长的时候,我考虑过您的安排。”

“此话怎讲,莫雷尔先生?”

“嗯,我先问唐戴斯对您有何看法,他对您继续在船上任职有没有意见;因为我发现你们俩关系挺冷淡,可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是怎么回答您的?”

“他总觉得曾在什么地方开罪过您,但究竟是什么事他没有明说。”

“伪君子!”唐格拉尔咕哝了一声。

“可怜的唐戴斯!”卡德鲁斯说,“他可确确实实是个好小伙子。”

“对,”莫雷尔先生说,“可是眼下‘法老号’就没有船长了。”

“可以等一等吧,”唐格拉尔说,“我们不是要再过三个月才起航吗?到那时,唐戴斯也许就放出来了。”

“也许吧,可在那之前呢?”

“喔!在那之前有我呢,莫雷尔先生,”唐格拉尔说,“您知道,我懂得如何指挥一艘远航的商船,绝不亚于任何一个经验丰富的船长。用我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如果埃德蒙从牢里放出来了,您无须再还谁的情,他和我照旧各司其职就行,这样岂不省事。”

“谢谢您,唐格拉尔,”船主说,“这一来事情就都解决了。请您负责指挥吧,我现在就委任您,同时,我请您监督卸货。不管人事上有什么变动,货运不能受影响。”

“放心吧,先生;那么,现在能不能去看看我们的埃德蒙呢?”

“这我们待会儿再说吧,唐格拉尔;我正设法与德·维尔福先生联系,想请他为埃德蒙开脱罪名。我知道他是一个狂热的保王党人,可那没关系!他尽管是保王党人、检察官,也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吧,而且我认为他这个人并不坏。”

“没错,”唐格拉尔说,“可我听说他挺有野心,这样一来就难说了。”

“反正,”莫雷尔先生叹了口气说,“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请您上船去吧,我一会儿到船上去找您。”

说完他离开两位朋友,往法院方向走去。

“你看看,”唐格拉尔对卡德鲁斯说,“这事儿有多棘手。你现在还想帮唐戴斯吗?”

“不,不帮了。可是,开玩笑会弄到这个地步,想想可真怕人。”

“哼!谁弄的?既不是你,也不是我吧?是费尔南。你很清楚,我把那张纸扔掉了——起先我还以为我把纸撕掉了呢。”

“没撕,你没撕,”卡德鲁斯说,“啊!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我看见那张纸撂在凉棚的一个角落里,皱巴巴地卷成一团,我真巴不得它现在还撂在那儿呢!”

“是吗?敢情是费尔南把它捡走了,说不定他抄了一份,要不让别人抄一份,没准这他都嫌烦;嗯,我想……天哪!没准他就把我写的那封信给寄走了!幸亏我改了笔迹。”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唐戴斯参与谋反了?”

“天地良心,我可不知道。我不是说了吗,我只是想开个玩笑,没别的意思。看来我就像阿尔勒甘[2],说笑说出了实情。”

“结果还不是一样,”卡德鲁斯说,“我情愿破财消灾,但愿这件事根本没发生,再不济,至少没把我牵连进去。你瞧着吧,这件事会让我们倒霉的,唐格拉尔!”

“就算它会叫人倒霉,也只会叫真正有罪的人倒霉,真正有罪的人是费尔南,不是你和我。你想想,我们怎么会有麻烦呢?我们只要自己稳住,不露一点口风,暴风雨就会过去,雷不会打下来的。”

“阿门!”卡德鲁斯心事重重地晃着脑袋说,朝唐格拉尔挥挥手,朝梅朗巷走去。

“好啊!”唐格拉尔自言自语道,“事态的发展不出我所料:我现在是代理船长,只要这个蠢货卡德鲁斯能保持沉默,我这船长就当定了。难道法院还会把唐戴斯放出来?哼!”他冷笑一声,“法院就是法院,我相信它。”

他跳上一艘小船,吩咐船夫把他带到“法老号”,读者想必还记得,船主约他在船上见面。

[1]另一个人:此处指拿破仑一世。

[2]阿尔勒甘:意大利喜剧人物,敏感而天真的家仆的典型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