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四犯

寄怀素秋,用清真体

照海惊烽,早处处空城,寒角吹遍。转尽车尘,才得间关重见。杯酒待换悲凉,可奈旧狂都减。未凭高客意先倦。凄绝故园心眼。 夜窗秋雨灯重剪。有离人、泪珠千点。伤心更作天涯别,回首巴山远。愁寄一叶怨题,写不尽、吟边万感。剩断魂夜夜,分付与,寒潮管。

素秋,姓尉,沈祖棻先生《喜迁莺》词下程千帆先生笺云:“尉素秋,江苏砀山人,中央大学中文系毕业,任卓宣妻。”1960年—1963年任台湾成功大学中文系系主任,著有《秋声词》等。尉素秋与沈祖棻为中央大学时同学,一起参加词社“梅社”,其晚年所作《词林旧侣》(见《程千帆沈祖棻学记》)一文,怀念当时词朋旧侣十人,并各以词牌为之命名,其自称“西江月尉素秋”,称沈先生为“点绛唇沈祖棻”,云沈先生,苏州美人,明目皓齿,服饰入时。沈先生《摸鱼子·再寄素秋》词中自注曰:“往在南雍,尝推眉样第一,秋每以相戏。因赋诗解之曰:‘谁怜冷落江郎笔,不赋文章只画眉。’”可见两人同窗时交往甚密,感情甚笃。1938年,沈先生避难重庆时与尉素秋相逢,作《喜迁莺》词,序云:“乱后渝州重逢寄庵(汪东)、方湖(汪辟疆)两师,伯璠(章伯璠)、素秋、淑娟(杭淑娟)、叔楠(赵淑楠)诸友。”其中章伯璠、杭淑娟也名列尉素秋词朋旧侣十人之中,称“虞美人章伯璠”、“声声慢杭淑娟”。1939年秋起,沈先生避难养病于雅安,她在诗词中也称雅安为“西陲”,词中有“回首巴山远”句,因此推测此词作于雅安,时当1939年秋冬或初春。

因发动侵华战争的日本为海上岛国,故词从海上报警的烽火写起。烽火照海之后,成席卷之势,以“早”字领起,写出祖国大地受铁蹄践踏之状以及沦陷之速,二、三句更以“空”、“寒”描绘了沦陷地的荒凉凄苦。到处流离的逃难人,经历着“转尽车尘”的命运。“转尽车尘”四字,写尽了逃亡之路的漫长、动荡和艰辛。前四句虽未直接写人,然而饱受苦难的人们无疑笼罩在熊熊烽火和车轮卷起的滚滚尘土之中,由此更见出“间关重见”之于逃难者的非凡意义,自此,方始有乱离中的悲凉的“人”的出现。晏几道《阮郎归》云:“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沉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作者化用这首词的若干意蕴:因为有词朋旧侣重逢,所以“人情似故乡”;因为有可以浇愁的杯酒,故可如小山词中人那样“欲将沉醉换悲凉”。当词人真的欲用“杯酒”换“悲凉”时,却无奈地发现,“旧狂”已减,无法再“理”,此则反小山词意,写出乱离之悲的格外深至。既然“旧狂”难理,或可退一步,登高消忧。杜甫《登高》诗曰:“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周密《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云:“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可词人又悲哀地发现,自己尚未登高,却已“客意先倦”。因无以消忧,因不堪登高望远,故对故园的“心”和“眼”只能永处“凄绝”之中。

下阕从秋雨夜与朋友叙话写起。“夜窗秋雨灯重剪”一句,意象来自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灯重剪”,写出叙话之久。“有离人、珠泪千点”,离人泪与窗外夜雨一同淅沥。“伤心更作天涯别,回首巴山远”,则交代了客中远别,一走天涯,一留重庆。这里的“巴山”当指重庆缙云山,代指重庆。“愁寄一叶怨题,写不尽、吟边万感”,《本事诗》载宫人在大梧叶上题诗,怨“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周邦彦《扫花游·春恨》也有“想一叶怨题,今到何处”句,此处是用来表现词题中的“寄”意。而为了点出词题中的“怀素秋”,词人说,自己仅存的一缕断魂,将付与寒潮做主。“寒潮”,因前有“秋雨”、“泪水”蓄势,后有“寄一叶怨题”的江水增容,必将能夜夜重回巴山。这一结,发想新奇,感情浓烈,深具匠心,使得全篇馀音袅袅,令人回味不已。

/俞士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