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肆起。
入秋,微寒。
跛脚的老店家踱到门前,心想这秋风瑟瑟的时节哪会有人来投栈,闭了门守好自家人罢了。这时,劲风骤猛,吹得店家双目微合,辨不清方向,顺着门缝,隐隐约约……远处似有人走来……阴风乍起,店家匆忙关上门,心忧:此风刮得邪气重,莫沾了什么污秽。
顷刻,叩门声。
小栈,死一般地寂静。
“莫非……来了……”店家又踱到门口,犹豫了一下,终是开了门。门外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散着棕栗色的头发,裹着一件厚重的裘袄,颈边微露出深蓝色的衣领。店家后退了一步,这个男子腰间别了一把利器——
刀,一把光亮的刀,散着一种寒——刺骨的寒。
这男子轻咳两声,口中呼出雾气,“店家,叨扰了。”
“客官打尖吗?”店家的声音有些发颤。
这家风沙小栈确实会招惹一些江湖侠客,也会有一些镖师或者教头路过这里饮上两杯酒水,但店家从未见过穿着如此怪异的刀客。与其说他是一个刀客,不如说他是一个魂灵,近乎仙人的魂灵。
“一间客房,谢谢,”这个男子丢给店家一些碎银子,环顾一下小栈的格局,便找了一个空位坐下了。“店家,来一壶小烧。”
店家连应声也不敢了,踱着小步进了内堂。他也不去想这个人是谁,过往风沙小栈的神秘的客人很多,店家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东北角的一男一女。
夏无痕轻轻脱掉了裘袄,里面是一件深蓝色的长袍,配上他棕栗色的长发实在有几分女儿气。腰间的刀泛着异样的光,浸过血腥依然如此光亮,而且刀面不着一丝尘埃,透着一股百物不侵的寒——这便是弑痕刀,一柄夏无痕视为生命的刀,一柄杀人不留痕迹的刀,一柄江湖人士垂涎不已的刀。然而没有人真正晓得,无论刀还是剑都是高贵的,它们会自己选择主人——真正的主人,佩执起它们挥斥方遒的人。
“客官,酒来了,”店家轻轻放下酒壶,一抬头瞧见夏无痕那张俊俏而没有生气的脸。
夏无痕并没有发现自己成为老店家注意的焦点。他倒了一杯酒,轻轻嗅了嗅酒香,不由得摇了摇头。塞外的酒是不同于中原的酒,夏无痕久居塞外,偶尔喝上中原的小烧,自然有些不习惯。
“子风,有酒你怎么不喝?”坐在东北角的女子说。她的声音并不是很有穿透力,也不似戏台上花旦上的尖声,只是这小栈太静了,连女子的声音也掩不住。
夏无痕不由自主地向东北角看去,刚刚说话的女子坐的方向恰好与夏无痕相对,倒是可以看清容貌。这女子大约四十岁,塌鼻肿眼,皱纹纵横满脸,实在令人难以恭维。虽说女子趋于中年,确是人老珠黄,但看她的模样,想必年轻时也不是什么天生丽质。夏无痕再看那男子却是一个背影,只瞧见紫黑色的长发披散着,穿着淡黄色的长袍。听那女子说,他叫子风。
子风说:“这酒味浓烈而不失甘甜,确是好酒,可惜……”
“可惜?”女子一怔,显然没有明白。
夏无痕饮下一口酒,起身想要到客房去。“可惜酒中的醇香过于拘禁,少了酒的天然豪迈与奔放,”夏无痕朗声说。
子风转头看着夏无痕,四目相对。
夏无痕也才看见子风,这一看,倒真让夏无痕吃惊不小。子风看样子不过二十出头,动作十分优雅,俊朗不凡,翩翩公子一般。这个年纪与夏无痕一比,倒像是小辈。但子风身上透着一种霸气,这种气势逼得夏无痕不寒而栗。如此这般的一男一女,夏无痕自嘲地笑了,心想看来我夏无痕也老了,原以为是一对伉俪,怎料是母子。这女子对子风的关切之情深切入骨,哪里像母亲?算了,算了,人家的事,不劳我费心。
“公子,”那女子叫住夏无痕,“你与子风倒是蛮投缘的。我对这酒确实没有什么研究,不如公子坐下与子风对饮几杯,如何?”
夏无痕微微一笑,“我也不懂这酒中的韵味,只是刚巧与那位少侠感觉一致而已。”
子风对那女子柔声说:“风姐,我饮够了。还是回房休息吧,我扶你走。”
夏无痕又笑了,原来是姐弟,我还以为是母子。唉!这二人言语之间情深意切,实在令人误会呀。二人也没什么正式的名字,便是一个叫子风,一个是风姐。
风姐笑说:“我哪里娇弱到让你扶的地步。你要是累了咱们便回房。”
子风点了点头便扶挽着风姐的手,走到夏无痕面前停住了脚步。
“你腰间的便是弑痕刀吗?”子风问。
夏无痕一怔,似乎并没有料到会有此一问。“是的。”如此情景,夏无痕不由自主地握住刀柄,走过血雨腥风,仍然如此在意得失,这便是夏无痕的弱点。三十多年来夏无痕仍然难以释怀,真是一个可爱又可悲的男人。
子风说:“寒踏雪,夏无痕,果然名不虚传。闻名不如见面。”
“寒踏雪,夏无痕”是江湖上广为流传的两大高手。寒踏雪右手使剑,剑气封寒如雪。十五岁出道便声名大振,二十岁成为旷世高手却神秘失踪。寒踏雪失踪十年后,夏无痕左手执刀大造声威。直到江湖人人皆知“寒踏雪,夏无痕,”夏无痕便隐退到塞外,过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平静的生活。五年后的今天,夏无痕竟又重出江湖,不知这是一个劫数还是一次临幸。
“你认识义兄寒踏雪?”夏无痕万万没有料到会在这么一个简单的触碰之中让子风识破了身份。之所以称寒踏雪义兄,是因为夏无痕在寒踏雪犹在的时候便已结拜,想来便是十五年前的事,若寒踏雪不失踪,想必与夏无痕是同岁。
子风说:“寒踏雪?失踪了十五年,听说近来他又杀人。你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吧?”
夏无痕点点头,“都说义兄在外杀人。我怎么也不相信,这才跑一趟查个究竟,希望能还义兄一个公道。”
“别白费心机了,”子风继续走,“江湖的事何来公道,只有不停地流血。”
夏无痕望着子风远去的背影,知道他也是一个有来历的人,只是隐瞒得太好,叫人难以识破罢了。夏无痕垂下头,心里想着子风说的话。是呀!江湖上早已模糊了孰是孰非的概念了。有的只是杀,杀,杀……
他怔怔地坐着,想着塞外的冷清,江湖的血腥,哪一个才是他的追求。难道为了一个“义”字,他千里迢迢从塞外赶回来,换来的真相还是杀戮……
痛,五脏六腑剧烈地疼痛起来,夏无痕凌厉的目光扫向坡脚的老店家,低着声音问:“酒……酒里有什么?”
店家眯着蚊须般短细的眼睛,颤着声音说:“客官,你说什么?老身有些耳背,劳烦你大声一点。”
夏无痕心痛难挡,说道:“你且说是不说?”
矫健的身影,快速的出手,老店家的人已到夏无痕跟前。夏无痕没动,他好似也没动,动了的是放在夏无痕身边的弑痕刀。
刀,已经在老店家手里了。
夏无痕道:“原来是江南杜家的凌波三步杀。不知阁下是杜大爷还是杜二爷。”
老店家笑道:“在下杜康年,我弟弟杜康酉半个月前被你的义兄寒踏雪一剑封喉。不要说三步杀,几乎一步都没有迈出。”
凌波三步杀,一步生,二步死,三步杜家掌下鬼。多少年了,死在杜家凌波三步杀之下的冤魂不计其数,却未料到,寒踏雪能将其一剑封喉。夏无痕也不免为之一愕。
若寒踏雪复出杀人一事属实,那他多年来的剑法倒是精进了不少,夏无痕未免已落了下风,难以比拟义兄踏雪的风采。若是谁人假冒寒踏雪杀人,此人的武功又未免太精深,夏无痕唯恐自己也不是这贼人的对手,莫地再辱没了义兄踏雪的威名。
他一生都在为他着想,他的名声,他的威信,他的侠名。他有时把自己当做踏雪,可是他不敢,他也不能。
夏无痕道:“所以杜大爷就在此候着夏某,也许夏某与踏雪会在此塞外中原交接之处碰头。再设计陷害我们,此等用心良苦,实在令人佩服。”
杜康年握着弑痕刀,反复婆娑,“好刀,好刀,不愧是杀人不着血的弑痕刀。我虽等不来寒踏雪,却等来了弑痕刀。好兆头,好兆头。”
夏无痕不免苦笑一下,忍痛问道:“刚刚的姐弟二人与夏某,与义兄踏雪都互不相识,还望杜大爷勿加为难。”
杜康年道:“你想的倒是周全。刚刚那个叫子风的少年,你且知道他是什么人?”
夏无痕摇摇头,“我只道他很有来历。”
杜康年斜眼看向夏无痕,轻声道:“你果在塞外住得久了,你不认得他,倒也是你的福气。他……”
话音未落,但见杜康年身影微微颤了一下。他的出手很快,快到夏无痕几乎没有看清他出手,他既依然夺去了弑痕刀。可有人比杜康年出手还快。
那少侠单手打在杜康年的背上,眼里的愤恨之情溢于言表,夏无痕只能看得出他的仇恨,旁的却一无所知。
那少侠也不是旁人,正是子风。
他单单站在那里,就带有一种逼人的气势。杜康年倒下了,临死前也没有看到身后的子风,他的凌波三步杀,也同他弟弟一样,一步也没迈出。
夏无痕看着子风,风姐却不在他身边,这是一个多么俊俏的少年,为何他的俊俏背后,是这样凶残的本性。
子风拾起弑痕刀,放在夏无痕跟前,“刀也有它的骄傲的,莫地让这等小人玷污了它。”
夏无痕笑说:“少侠,杜大爷与你可有仇怨?”
子风惊奇地看着夏无痕,说道:“没有。”
夏无痕道:“那你为何对他下此毒手?”
子风道:“扰风姐清梦的人,全都该死。”
夏无痕又道:“那你为何不杀我,想来我也是扰人清梦了。”
子风道:“你?我未必能取得了你的性命,徒然如此,未免有些愚蠢。”
夏无痕仍是坐着,手也没有去握刀,只是淡淡地说:“你不是怨他扰人清梦,你是畏他,畏他说出你的身份。”
子风道:“你却也没有中毒,你是引我,引我出手好识破我的身份。”
夏无痕身子微微一动,他的眼神里流动着异彩,说道:“凤凰泣血,浴火重生。我虽没有喝下那杯毒酒,却也在生死边缘游走了一遭。江湖上这么多有故事的人,你的故事一定很精彩。”
子风道:“你喜欢听故事也一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如果有一天逼到我非要杀你的时候,那就是你知道我故事的时候。”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谁也看不穿谁的瞳孔,谁也不知道谁背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