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合伙开炭厂

半个月以后,一个下雪天的上午,老洪到小屯去。当他拍着身上的雪,要进庄的时候,看到庄头上的一家门楼底下,站着一个扛枪的庄稼汉,在打量着他。不一会儿,那庄稼汉朝他走过来,问道:

“你从哪里来?到这里干什么的?”显然是个放岗哨人的口气。

“枣庄。”老洪简短地回答,“来找老周的。”他指了指西边那个门。

一听说是从枣庄敌人据点来的,放哨人的眼睛就放尖了,又不住地上下打量着老洪,冷冷地问:

“你找他干啥?”

“我和他是老朋友呀!”说到这里,老洪哈哈地笑起来,“半个月前我还来过的。”

这时从街那边又过来一个扛枪的人,他看了看老洪,仿佛认识似的,很和蔼地说:

“你来找区长么?他在家,我领你去!”

“不用,我知道。”老洪说着就大步走进老周的门里。

等老洪进去后,扛枪人低低地对放哨的人说:“你不认识他么?那天夜里他来送枪的。”

“他就是在鬼子火车上搞枪的人吗?”放哨人瞪着眼睛问。

“是呀,那天他来时,我见过他。听说他过去和区长在一块打过游击。”

“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呀!”放哨人说,“他出来,我得好好看看他!”

老洪一见老周,就笑着问:“你什么时候当区长了呀?我被你们的哨兵盘查了一阵,这儿真有些根据地的味道了。”

老周弄了些柴火,给老洪烤着,笑着回答:

“因为我在这一带地方比较熟,咱们的峄县办事处就确定我在这里当区长,开展这一带的地方工作。现在我已初步把南山沿这一片庄子的抗日民主政权组织起来了。部分的庄子已成立了农民自卫队。刚才村边问你的那个岗哨,就是本庄的农民自卫队员。”

接着,这年轻的区长把老洪拉到一间僻静的屋子里,从腰里掏出一封信,对老洪说:

“山里司令部来信了。上级表扬了你们搞武器的勇敢行动,希望你们再接再厉。根据你们现在的情况,上级认为组织起来已有条件,要注意发展基本队员,逐渐扩大。同时也应马上着手职业掩护,作为分散、集中的立脚点,掌握和教育队员,在可能情况下,迅速武装起来!……”

“是的!”老洪连连点头,领会了上级指示的重要性,说,“上级的指示很对,很及时。这样分散的、无组织的活动,是有危险性的。的确应该马上着手职业掩护,可是搞什么职业呢?……”老洪在寻思着。

“就在上次我去找你们的那个地方,搞一个炭厂不很好么?”老周建议说。

“对!”老洪说,“我也正这样想,回去我和王强商量一下。”

回到枣庄后,这天晚上,王强从车站上下班回来,在小炭屋子里,老洪向王强传达了上级的指示,他们立刻研究如何来执行。在搞职业掩护这个问题上,老洪已考虑成熟,对王强说:

“我看咱就在你这里开炭厂,集股扩大搞,新发展的队员就当伙计,这个买卖也不大用学,谁都会!”

“对!”王强眨着眼同意说,“是个好办法。这庄有几个炭厂,再添一个也不刺眼。我又会烧焦,咱庄烧焦的不少,可是能比上我这把手的,也没有几个。我烧出的焦,不会出孬货色,都是白皑皑的,敲着当当响,一百斤煤,包出七十斤焦……我也真不愿再在洋行里替鬼子推小车子啦,明明肚子气得鼓鼓的,可是面上却得装着笑脸,真把我憋死了。”

听到王强兴奋地谈着烧焦,老洪说:“开炭厂是好主意,可是本钱呢?”

“是呀!本钱呢?”王强的脸也沉下来。遇到决定问题的时候,他就望着老洪的脸,要他下决心,只要老洪说一声干,他就决心干下去了。在干的过程里遇到天大的困难,他都能用机智来克服,可是要叫他对亟待解决的问题拿主意,那就难了。现在他照例望着老洪沉思的富有毅力的面孔问:“你说怎么办吧?”

“怎么办?反正从咱这穷腰包里拿不出本钱来,”老洪肯定地说,“只有搞车。如果多组织几个人,不要搞煤,搞值钱的东西,狠狠地搞它一下,本钱就有了。”

王强点头说:“只有这个办法。”不过,他又接着说下去,“最近敌人对铁路很注意,货车上也加强了警戒,一趟车过去后,紧跟着又开出巡路摩托卡,见人就打枪。上次彭亮不是被打穿了裤裆吗?这样搞,困难是有的。”

“困难?有咱们的王强,还怕没办法么?”老洪哈哈地笑起来了。

王强望着老洪眼睛在放着光,知道老洪已经有了办法,下了决心了。于是他说:

“你说怎么搞吧!你说怎么搞,咱就干。”

“现在就得委屈你在车站上,再待一个短时间,多注意来往的货车,遇机会大大地搞它一下,我们的炭厂就有本钱了。搞车的人,我负责组织,一定要选那能干的,搞完车,他就是股东,也就是我们可以发展的队员。你在车站上很熟,在搞车前,你设法把那值班巡路的鬼子拢住,不叫他们紧跟车后边出发,那一切就都成功了。关于车上的鬼子,守车上也不会有几个,我们有枪好对付。如果炭厂开起来了,你回来烧焦就是!”

王强说:“行!就这样干,车站上由我对付,你光管车上好了。”

关于搞职业掩护问题,他们研究到这里,告一段落。接着研究如何发展队员。他俩在脑子里翻腾着那些自小和自己在一起捡焦核、一块扒车的穷工友们,考虑到一个面影,就分析这人是否爱国抗日,是否和穷兄弟一个心眼,他的性情,扒车的技术,最重要的是胆量。当老洪想到一个黑脸上有块紫疤的,经常瞪着眼珠子好跟人吵架,但心地却很善良的彭亮时,毫不犹豫地说:

“彭亮算一个。”

“是个好家伙!”王强赞成说,“我也正想到他,又是个扒车的能手,当年不是他甩帽子引起你的抱西瓜么?他又会开车,这是咱们拉队伍不能少的人才。上次搞机关枪和步枪,刚掷下三捆,就到站了,要是我们能掌握住火车头,让他开得慢些,十五捆不全搞下来了么?说到彭亮,我又想到林忠,林忠也该约一下,鬼子占枣庄前,他是火车上的打旗、挂钩工人,又在车头上烧过火。鬼子来了,几次动员要他上工,他不愿干。林忠这家伙,也不熊。有他们两个,整个火车前前后后的一些机器就都掌握了。你说对吧,老洪?”

“是的,我们既然在铁道线上打鬼子,那么我们主要的任务就是对付敌人的火车。骑马的人不摸马的脾性,是会吃亏的,我们很需要这种人。应该约林忠!”

最后他俩又研究发展小坡和鲁汉。提到鲁汉,老洪说:“他勇敢,但是好喝酒,耍酒疯。”

“这我们好好教育他。”

他俩决定初步先约这四个人,由他俩分头去谈,老洪找彭亮、小坡。王强去找林忠、鲁汉。

彭亮是个黑黑脸膛、身材魁梧的汉子。

在战前,他父亲在陈庄南头靠铁路的一个洼地上烧砖,他们就住在窑边两间矮矮的小草房子里。因为家离铁路太近了,自小他在睡梦里都听到火车叫,不分昼夜过往的火车震得草屋乱动,可是却挡不住他睡觉。彭亮小时和老洪、王强在一起捡焦核,扒车学得也最快。离他家那个窑西边不远,就是车站东头铁路职工宿舍,到车上值班的司机、烧火、挂钩、打旗的工人上下班时,都在这里休息,彭亮小时常在这里打混,工人们看他还伶俐,都很喜欢他,他也很殷勤地替工人们烧茶倒水,出去买东西,像个小使唤人一样。他父亲常对他说:

“你和他们在一起是好事呀!学点本事,将来托他们为你在铁路上找个事,能当上个工人,全家都托福呀!”父亲又对他说,“铁路上的事很牢靠,简直是铁饭碗,一辈子也打不破的!”

十四五岁的时候,他很能做些重活了。有时他提着饭盒,给司机工人送到车头上,还帮工人们干些杂活。往炉里送煤的铁铲,像小簸箕一样大,他也可以端动,往炉里送炭了。他又会用沾油的棉纱擦机器,提着油壶为机器上油。他学什么都很用心,一学就会,而且做起来,简直和车头上的熟练工人一样。他跟着工人跟车出一趟班,能为大家做一大半事情。吃饭时,工人们约他一块吃。到什么地方要买东西,或是到站上去提水,都是他去。彭亮像车头工人不可少的膀臂一样,有时见不到他,他们就很惦念。

一个老司机工人,开车二十年了,人家叫他张大车,车开得又快又稳。他开车,旅客不觉察就站住了,在不知不觉中,车就开走了。他开车时,经常是眯着眼睛,沉睡了似的坐在司机位置上,像一块雕刻的石像,可是车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从来不出一点毛病。张大车最喜欢彭亮,他经常把彭亮拉到司机座位跟前站着,手握手地教彭亮开车:“你将来会成为一个好司机的!”就这样,彭亮很快就学会开车了。

虽然,他已是一个熟练工人,工人们为他的事,向机务处请求过,但是却不能为他在铁路上补上名字,原因是没有钱给那个肥胖的机务段长送礼。在旧社会里没有“门子”和钱,是很难找到事情的。没有办法,每当他从火车上下来,工人们就从机车的煤柜里,给他偷偷地装一麻袋炭,扛回去换点钱维持生活。

日本鬼子占了枣庄,铁路一时停顿,虽然不久又通了,可是彭亮却死了干铁路工人这条心。因为他家的砖瓦窑,靠铁路太近,鬼子为了保护铁路安全。怕这里藏游击队,用刺刀逼着从站上抓来的人,把窑和草房拆掉。父亲一辈子吃这个窑啊!这白发苍苍的老头,强忍住悲愤向鬼子说理,被鬼子一刺刀穿倒了,血染红了窑边的枯草。这天彭亮不在家,等他回来后,看看窑和矮草房,都被平成了一堆土岗了,亲友已把他父亲和家人都安置在庄里的一座小破屋子里。在一片哭声里,他看到将要断气的父亲,父亲只翻了一下白眼,就死去了。

鬼子修复临枣铁路,正式通车以后,需要铁路工作人员,勒令过去在铁路上的工人上班,不上班就以通游击队判罪。有好多工人被迫上工了,为了生活,只得去。

和彭亮住在一条街上,有个和他很熟的伪人员,看到彭亮生活很困难就来劝他:

“你会开火车,到铁路上去报个名吧,你不是好久以来都盼着干铁路么?”

“去你奶奶的!”彭亮没等他讲完,就红着眼睛把这伪人员轰出门去。

虽然他自小渴望做个铁路工人,也就是父亲所说的找个打不破的铁饭碗;虽然他听到机车的轧轧声,心都在欢乐地跳动,但是现在他不想干了,因为他不愿去替鬼子做事。怎样生活下去呢?他和自小一块捡焦核的那一班穷兄弟,偷偷地扒鬼子的火车,从车上弄点炭和粮食来口。可是前些时鬼子警觉了,子弹打穿了他的裤裆,这些日子他没有再去扒车,眼看就要饿肚子了。

这一天,彭亮坐在街边的墙角下,低着头晒太阳。父亲的仇,家里的贫困,绞痛着小伙子的心。一个有力、能干,肩上扛上两百斤的麻袋,跑几里路都不会喘粗气的人,现在却像掉在枯井里的牛犊一样,有力无处使。苦闷中突然想起了老洪。这人浑身都是劲,矮矮的个子,眼睛不大,可特别亮,当它瞪着他的仇人的时候,会使对方胆怯;看到受委屈的穷兄弟的时候,会给你以力量。遇到不平事,牙咬得咯咯响。他勇敢、义气,容易使穷兄弟们在遭到困难的时候想到他。现在彭亮就想到他了。鬼子来时,他参加了据说是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几个月前又突然回来了。这次回来,彭亮看着他好像和过去有些不同,他仍然勇敢、义气,但是像更沉着,肚里有学问了。前天他还对彭亮说:“兄弟,有困难,告诉我,我会帮你解决的。”彭亮是个不愿向人告帮的人,只笑着回答:“没有什么。”可是自己已经是一天没吃饭了。彭亮又想到老洪近日常和王强在一块嘀咕,他们中间一定有事商量,是想拉队伍么?可是为什么背着我呢?我一定要跟着他们干。可是反过来一想:家庭呢,母亲和一群弟弟妹妹靠谁养活呢?难道都饿死么?

彭亮抬起头来,从门口望着院子里母亲最喜爱的两只老母鸡,头一伸一缩地四下觅食,它们很久才在地上啄一下,显然地上找不到任何米粒,人们都几天不见粮食只吃菜梗了,哪里会把米粒落到地上呢?瘦弱的妹妹坐在屋门口的石磨旁,在摘着地瓜叶,用水把草和土块淘掉,揉成黑团蒸着吃,作为午饭。小破屋里传出孩子们的哭声,在向母亲要东西吃。

突然一阵咯咯的钉子皮靴声,街上来了群鬼子,端着发亮的刺刀乱叫,喝醉了酒的发红的眼睛在四下巡视。鬼子的皮靴声,吓退了正要走出门的老母鸡,折回向院子里跑去了,吓住了屋里叫饿的孩子的哭声。一个喝醉的鬼子,看到跑进院里的鸡,就晃着身子端着枪追进去。鸡噗噗地飞上墙了,母亲急着跑出来说:“天老爷,我只有两只鸡了!”“砰”的一声,一只白鸡随着枪声从墙上掉下来了。鬼子去提鸡,看到被枪声吓倒在磨道里的妹妹,鬼子发狂地嚎叫着:“花姑娘的!”彭亮红涨的脸上青筋在跳着,他紧握着拳头,站起来要向鬼子冲去,突然被身后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彭亮回头一看,见是老洪。“先不要动!”他把彭亮拉到一个拐角处,从短墙上可以看到院子里的一切。老洪发亮的眼睛盯住院子,另一只手插在腰里。

母亲木鸡似的呆在那里,鬼子看着妹妹正要弯下腰去,一声哨子响,鬼子提着死鸡跑出来了。老洪看看集合起来的一队鬼子出街以后,就把彭亮拉到炭屋子里坐下。

“我不抓住你,你空手冲上去,不白送死么?”老洪瞪着彭亮说。他顺手递给彭亮一支烟,自己也点着一支。

彭亮握紧了拳头,纸烟被揉碎了,他气愤地捶了一下桌子:“我难道眼看着我妹妹被糟蹋么?我是个人呀!”

“难道我忍心看么?”说到这里,老洪把上衣襟一掀,“你看这是什么?”

彭亮看到一支黑亮的驳壳枪别在那里。老洪眼里冒着火,斩钉截铁地说:

“只要他敢动你妹妹一手指头,我就打碎他的脑袋。撤到拐角,是为了打完便于走呀!”接着老洪惋惜地说,“是哨音救了他的狗命。他们要集合了,你再放枪,就显得咱太笨了。因为他们一队鬼子听了枪响,包围过来,咱们不易脱身,反正他没动咱的人,就饶他这次算了。”

彭亮的眼睛里冒着感激的泪水,紧握着老洪的手:

“老洪,我看到你的枪了,你也给我一支吧!我跟着你干。”

“好,我们接受你的请求。我们最近要在这铁路线上拉起一支武装队伍,和鬼子战斗。”

“干!我心里像火烧似的,总算盼到了我报仇的日子啦。”

彭亮说到这里,突然想到母亲。自父亲死后,他更爱受尽苦难的母亲了,现在他仿佛听到破屋里一群孩子要吃的哭声。

“家里是困难的!可是这时候也顾不得家了!”彭亮咽了一口唾沫,显然他下了决心。他对老洪说:“老洪,前些天,你问我,‘兄弟!有困难么?’我对你说没有,实际上我家已吃了几天地瓜叶了。我没有好意思告诉你……”

“眼下我们还不拉出去,最近我们要开个炭厂,也算你一份股东,买卖一做起来,家里就都有吃的了!”

“开炭厂么?本钱呢?我哪有钱入股呀?”

“会有的!”老洪满怀信心地说,接着他把和王强计划的事情告诉彭亮,最后说,“这不就有本钱了么?”

彭亮听了一阵阵地高兴,连声说:“这太好了,这太好了。”他积压在胸中的愁苦,一扫而光。老洪停了一会儿,两只发亮的眼睛严肃地盯住彭亮:

“你真有决心么?”

“有!”彭亮坚决地回答。

“不怕牺牲么?”

“不怕!”

“好!”老洪的声音转得温和些说,“我现在代表铁道游击队吸收你为队员。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部队,有人民支持,能克服任何困难,战胜敌人……”

彭亮临走时,老洪笑着对他说:“现在我们是同志了,有困难要说出来呀;明天我从王强家弄点粮食,派人送到你家里。炭厂一开门,就不困难了。”

在紧紧的握手中,彭亮第一次感到“同志”的亲切。有“同志”在一块战斗,他不再感到孤独了,身上增添了无穷的力量。他们约定了会面联系的办法,彭亮才回去。

第二天,小坡背了一口袋粮食,流着汗送到彭亮的家里。彭亮的母亲看到这竖在屋当门的粮食,抚着口袋,喜得说不出话来。她望着彭亮的脸说:“是你借的么?”

彭亮笑着说:“这是老洪哥送给咱吃的。”

“啊!”母亲的脸上,出现了好久不见的笑容,“你老洪哥是个好人呀!”

小坡把彭亮拉到一边,握着他的手,低低地说:“咱们现在是同志了。”彭亮紧紧地回握了一下回答:“对,我们是同志了。”

母亲叫妹妹把粮食倒进缸里,小坡看了她一眼,便对彭亮说:“临来时,洪哥叫我告诉你,说昨天鬼子看到了你妹妹,也许还要来找麻烦的,叫她到别处躲几天才好。”

他接着很正经地说:“咱都是自己人,还用得着到别家去么?到我家去吧!我也只有一个母亲和妹妹,我今晚就搬到炭屋子里,和洪哥一起住了。你看怎样?大娘!”

“唉!你看你洪哥操心得多周到呀!”母亲很感动地说,“也对呀!梅妮儿!得去躲几天,到你小坡哥家去也好,都不是外人。”

当晚,小坡搬到炭屋子里,梅妮儿就到小坡家去了。

这天,王强领着小车队,在洋行门口运货。洋行正在从四乡收买粮食,运货厂的粮食堆积得像一座小山。当王强运了一阵坐下来休息的时候,看到粮食堆那边一片嘈杂声,他急忙赶过去一看,站岗的鬼子正揪住一个清瘦的二十多岁的中国人,鬼子一边骂着“叭格”,一边要用刺刀穿他,一刺刀穿过去,那中国青年一闪,把裤子刺了一个大窟窿。王强认出来那被刺的人正是林忠,原来刚才鬼子丢了两包粮食,林忠从这经过,鬼子认为是他偷的。

王强赶上去,拦住鬼子。因为他在车站上来往很熟,这个鬼子他也认得,便掏出一包大金华香烟递给鬼子,笑着对鬼子说:

“太君的不要生气,”他指着林忠说,“他的,好好的!我的朋友大大的!”

鬼子这才息了怒,瞪了林忠两眼走去了。

这时鲁汉也赶来了,他和林忠很要好,看看林忠惨白的脸色,不知出了什么事,便叫道:“他奶奶,谁惹咱哥们生气啦!”他一动气就骂街,如果喝了两杯,他会拍着紫色的胸膛大声叫骂。

王强把小车交代给别人照管,便拉着林忠和鲁汉到附近一个饭馆子来了。王强和这家馆子很熟,他们被让到一个僻静的小屋里坐下。叫了几个菜,打了一斤酒,三个人喝起来。

林忠瘦黄的脸上,还没恢复平静,他平时是个喜爱安静的人,现在却滔滔不绝地对王强说:

“我自小生在铁道上,父亲一辈子,我也好多年,在车站上、火车上做事,车站上谁不认得我!现在我却不能在铁道边走了,这地方算没咱姓林的吃的了。”他气得胸脯还在起伏着。

“和鬼子你还有讲得清的理么?”王强说。

听说是和鬼子闹事,鲁汉狠狠地喝了一杯,摔得盅子叮当响,他骂道:“奶奶的!在这个年头,好人算没有活路了。前天我到北乡去看我姐姐,走到路上碰上国民党的游击队,他们盘查我,说我从枣庄出来是汉奸,我说,谁是汉奸就揍死他!你有劲和鬼子使呀,鬼子来了你们就跑,现在抓住穷人寻开心。他说我嘴硬,便把我绑起来吊了一夜,还是我姐托人花了二十元钱才放出来。”

当谈到扒车也不好搞时,林忠和鲁汉都望着王强的脸说:“你常和老洪在一块,你得叫他给咱这穷兄弟出个主意呀!”

“是的,老洪和我最近也在盘算着怎样斗鬼子,怎样活下去。”王强低沉地说,“咱们这样各顾各地搞,日久终会吃亏的,偷鬼子和杀鬼子差不多,他捉住你,就别想活。鬼子对中国人,还不是杀一个少一个。穷兄弟能在一起抱得紧紧的才行,有个穷兄弟吃了亏,大家都来帮呀!现在车又搞不成了,大家四散零吊着,也会惹起鬼子的疑心的。我们也该合伙搞一个职业,必要时,咱也准备点家伙,不行,咱就裂,裂倒一个够本,裂倒两个,赚一个。没事,咱还吃这两条线,有事,咱就合伙干。要紧的是咱穷兄弟心眼得抱齐。”

“对!”鲁汉沉不住气了,叫道,“你都说到我心眼里了,真得这么办呀!林哥你说呢?”

“对,应该这样!”林忠冷静地点头说。

“那么,你就叫老洪领着咱们干吧!自小在一块,谁还不知道谁的心眼!”

到这时候,王强郑重地看了看林忠、鲁汉的脸色和眼睛,然后说:

“你俩真愿齐心合伙干么?”

“谁不齐心,没好死!”鲁汉喷着唾沫星子,赌了咒。

“相信我们吧!不会有含糊的!”

“好,咱们干一杯齐心酒!”王强举起了杯,三人一齐饮了一杯。他接着说:

“今晚找老洪去。”

晚上,在炭屋子里小油灯下,老洪谈了谈计划。林忠和鲁汉入了伙。

洋行门前,堆得像小山样的粮食,装了一整列车。天黑以后,鬼子要把这从四乡征收的麦子运出去。王强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领着脚行工人们坐下来休息。当他把大部分人都打发回家吃饭后,就叫一个率领推小车的小头目留下,告诉他天黑后,把小车的车轴用肥皂打好准备着,这个小头目欣然地笑着回答:

“一定准备好就是!”

一说擦肥皂,他们都知道是什么事,因为过去老洪、王强他们扒车扒得多了,都是要他们来推。为了怕在黑夜里车轴有响声,在车轴上抹上些肥皂,就没啥动静了。他们所以高兴去的,是因为平时洋行里推两包一毛钱,抹肥皂推时一包就给两毛钱。

王强安排好,并约定了地点以后,便一直到站上去了。他去找打旗的工人老张,他俩是常在一起喝酒的老朋友,王强一把把他拉到旁边,老张说:“老弟,不行呀!回头咱再喝吧,站上还有一趟车是我值班,这趟车开出去我才有工夫呀。”他认为王强要拖他去喝酒。

王强说:“行!就等那时再喝。不过老张哥,这次我请客,可是得请另外人来陪你了,我没工夫。”

“不行!不行!只有咱兄弟们在一块喝,我心里才痛快,我不喜欢和不熟的人在一块喝酒!”老张是矮小的上了年纪的老工人,他摇着他紫红的脑袋。

“这个人你是认识的,不过不太对脾气就是了。可是老张哥,这个忙你可得帮帮呀!”

“你说谁呀?”

“小林小队长。”

“呸!和鬼子一块喝酒?!你不是拿我开玩笑?”老张把袖子一甩,要走,“我虽然好喝酒吧,可是和鬼子对盅,我可还没那个闲心呢!我干工,是被逼的,为了生活没办法,要有一点办法,谁愿意在鬼子下边干事,是婊子养的……”

王强笑着把老张拉住说:“老张哥,我知道你的心,我也不是叫你真心和鬼子喝酒,主要是当这趟车开过后,你能把小林哄到酒馆里应付两个钟头,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了。老洪你不信服么?这事是他叫我来托你的,昨天他还对我说:‘你找好心的老张,他会帮助我们的……’”

“是老洪这样说的么?”提到老洪,老张的态度缓和下来了。他是最信服老洪的。过去老张受工头的气时,老洪曾为他出过气,只要是老洪说的话,他都听的,因为他知道老洪和穷工人是一个心眼。

“是老洪叫我来的!”王强认真地说。

“你们想搞车么?”老张低低地问。

王强说:“是呀!我们想扒两袋粮食吃呀,这些日子困难极了。你只要哄着小林,使他不随车后出发沿路巡逻,就行了。这次你是假喝,改天老洪和你到一块,咱们兄弟们再真心地喝一气。”

“好吧!”老张点头说。

王强见他答应了,交给他十块钱,八块钱就能办一桌好酒席,另外买些纸烟和零食。临走,王强握着老张的手说:“这事过后,我们得好好谢谢你!”

老张笑着说:“只要我和老洪在一块喝两杯谈谈,我就心满意足了。他从山里回来后,我是多么想见见他呀,他真是个好汉子!”

王强告别了老张就回炭厂找老洪去了。

晚九点钟的客车过去以后,粮食车就开出了。阴暗的天空,随着一阵呼呼的西北风,飘落下大块大块的雪片。打旗工人老张送走了这列车,提着红绿灯,回到下处,从篮里取出一瓶兰陵美酒,夹着一包点心和上等纸烟,就匆匆地出去了。

在站台的灯光下,他正好碰上身材短粗的小林小队长。小林正准备到警备队去命令值班的鬼子扛机枪,准备摩托卡要出发巡路。老张一见到他,就迎上去,亲热地打着哈哈。

“啊呀,太君!”他从怀里掏出酒瓶一晃,说,“我正想请你去痛喝一顿美酒……”

“不的!”小林摆了摆手,他在车站上常碰到老张的。他说,“我的巡路的公事的有。”

“你得赏我这张老脸呀!太君,天冷大大的!”老张指着在寒风里飞舞的大雪说,“喝一点暖和,喝完酒再去,走吧!”

“那边土八路的有?”小林看了看天,对出发也有点犹豫。

“没有的!土八路的没有的!走!”老张说着就把他拖到车站下沿的一个酒馆子里来了。

小林小队长平时是巡逻做警备的,不是捕人、就是打枪,所以在他眼睛下的中国人,应该是躲闪、逃避和发抖,他很少看到中国人的笑脸,因此,他认为中国老百姓不领会日本的中日亲善,更恨中国人。现在张老头在他面前是另外一种景象,他仿佛感到皇军东亚共荣圈在放光彩了。当他坐在摆满酒菜的桌子前,竟狂笑着,拍着老张的肩说:

“你的大大的好!”

“好好的,太君喝一杯。”

就在这时候,粮食车已开到枣庄正西,突然有几条黑影蹿上车去。在这风雪交加的黑夜里,把火车上的粮食包,纷纷向下抛着。彭亮在火车上,一边掀着,一边踏着脚下的粮食包向列车前边跑着。他翻上了车头后边的煤柜,爬到司机的地方,在车头上的小电灯下边,他看到了像一尊石像样沉静的张大车,他就是那个曾教会他开车的老司机。他叫着:“开慢些,开慢!”

张大车转回头来,看见彭亮说:“你干什么呀?”

彭亮急急地说:“弄几包粮食,开慢些!”说完又翻过到粮食车上去了。张大车领会了他的意思,就把车的速度渐渐放慢了。

老洪端着枪,趴在靠近守车那辆粮食车上,隐藏在一个粮食包后边,像一个机警的岗哨一样,观察着守车的动静。守车的玻璃窗,在风雪中只露着昏昏的灯光,只要有人头露出来,老洪就要开枪打过去,可是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四下只是漆黑的夜,飞驰的车身在颤抖着,夜风在呼呼地吹,车轮和铁轨摩擦发出的轧轧声。大概守车里的鬼子,惧怕车外的风寒,都守在火炉旁取暖了。

老洪身后的粮食包还在纷纷向下抛着。一直到王沟站外,火车加快了速度,他才跃了下来。

在老洪回来时,看到沿路都是粮食包。王强领来了小车队,彭亮、小坡、林忠、鲁汉,还有王强的一个本家哥王友都来了,王友是昨天才应约参加的。他们都帮着推小车的工友,把粮食包装上小车。几十辆重载的小车,被王强领着绕道推到附近的小庄边,他们把粮食藏在破窑洞里,藏到被鬼子烧坏的黑屋框里,再用草盖上。又推了两趟,才把铁道边的粮食包推完。

当他们回去时,雪还在纷纷地下着,一直下了一夜。他们在铁道旁运粮食包的痕迹,和掩盖粮食包的草上,都盖上了厚厚的雪被子。

第二天,彭亮、小坡、林忠、鲁汉分头到四乡,雇人把粮食推到齐村集上卖了,一共卖到四百元钱,回来交给老洪。老洪和王强再分头去办营业登记,并到煤矿公司的煤务处去缴款定煤。

小坡弄石灰,把炭厂栅栏门两旁的土墙,粉刷了一下。彭亮他们去购置筐、秤、铁铲之类的用具。

王强到洋行去请了长假,总算离开了可诅咒的洋行。

炭厂在积极筹备着。由于他们和各家炭厂同业很熟,就去请炭厂里的先生写对联,在粉墙上题字号。有些炭厂来送礼,照例得筹划几桌菜。择吉开张,是大喜,又买了一串鞭炮。

炭厂开张的那天,栅栏门两旁粉白的墙上已题上斗大的黑字:

义合炭厂

门旁贴上鲜红的喜对联,上下两联是:

生意兴隆通四海

财源茂盛达三江

一阵劈劈啪啪的鞭炮声过后,老洪、王强迎着来祝贺的同业,让到炭屋的酒桌上,接着是酒令三五地喝起来了。小坡忙里忙外地端着酒菜,彭亮他们在忙着由煤务处运煤。

炭厂里的煤炭堆像小山一样高,四周围已开辟了几个大的焦池,喷着滚滚的白雾。夜里,能看到通气孔的火舌,蹿出尺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