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血染洋行

王强提着一个大玻璃瓶子,眨着小眼,摇晃着膀子,装出一种很快乐的神情,到车站上去。见了鬼子的岗哨,他神情是那么自然。站上的买卖人、脚行都是老熟人,一见面就问:

“王头,多久不上站了呀!提着瓶子打酒么?”

“不,”王强笑着说,“我去打点酱油,听说洋行里不是有新来的好酱油么?”

王强一边和站上的买卖人搭讪着,一边向洋行的那一边走去。

在路上,王强寻思着这次到洋行的任务。当昨天晚上,老洪一捶桌子叫了一声“搞!”他也兴奋地说:“行!”可是今天要他来洋行侦察敌人内部的情况,他却又有些犹豫了。自从他离开洋行,两个多月,他一次也没有再到洋行去,他甚至避讳着再到那里去。有时到车站上办事,按理要从洋行门口经过,可是他绕个弯,宁肯多走几步也不傍近洋行了。记得自从杀了鬼子以后,他每天到洋行心里都在揣摩着,小眼暗暗地观察着四下的动静,好像洋行里到处都张着捕人的网。特别是那鬼子三掌柜,从医院里养好伤回到洋行里当了大掌柜后,每天高兴地喝着酒。他经常听到金三得意的笑声,金三见了他比过去更加亲近,这就更使他怀疑。三掌柜越对他表示亲近,他心里越感到不自在。最后搞了粮食车,开了炭厂,他才松了一口气,离开了那个魔窟。记得在他临离开时,鬼子三掌柜还在为他的请假惋惜,坐在账桌上,说:“王的,你我朋友大大的,我的大掌柜的,你不帮忙的不好!”

“不,我不是不愿意干,”他说,“因为我家里人口多,生活顾不住,我和别人合伙做个小买卖。”

“好!以后有困难,还到我这里来!”三掌柜打开抽屉,从一大捆金票里,拿出两张,递给他,“你的拿去,你我朋友大大的。”

“我不用。”

“要的!朋友大大的。”鬼子三掌柜把金票塞到他的口袋里。他出了门,狠狠地唾了口,骂了声:“×他奶奶!”仿佛一肚子的闷气都发泄出来了。的确,出了洋行的门,他的胸脯里好像轻松多了。

现在他又要到这洋行里来了。那天陈四说三掌柜已经不在洋行里了,他想还是不见这鬼子三掌柜为好,因为他是那样匆匆地离去,又一去不回头,可能会引起三掌柜的疑心。可是,现在洋行都换了新鬼子,而且都是较大的鬼子军官,进出都查得很严,他没有熟人,怎么能进去侦察呢?想到这里,他又感到要有三掌柜也许就好办得多了。

他一边寻思着,不觉来到了洋行门口。几个值班的向他打招呼:

“王头!好久不见了!”

“是呀!我来打酱油呀!”王强应付着,可是心里却在盘算如何混过洋行的门岗。就在这时,一个穿和服的日本鬼子过来。推小车的悄悄地对王强说:

“三掌柜,三掌柜!现在他不在洋行做事了。”

穿和服的三掌柜突然回过头来,一看到王强,就跑上来,握住了王强的手:

“王的!你的好么?”

“好好的!太君好好的!”王强笑着回答。三掌柜的突然出现,使他感到一阵高兴,因为他正在愁着怎样进入洋行。

“走的!”鬼子拉着王强,“我家的坐坐!你我朋友大大的!”

王强被拖到洋行旁边小胡同里的一个小院里,在一间日本式装饰的房子里坐下,鬼子递过来烟,倒一杯啤酒:

“你的买卖大大的好?”

“马马虎虎,刚顾住一家生活。”王强抽了一口烟,眨着小眼说。虽然是笑着回答,心里却在戒备着。这是从那次杀洋行以后,每逢和鬼子对坐时,他常存的一种心情。

“太君在洋行的生意,一定大大的发财!”王强故意竖起了大拇指头说,“太君大掌柜的,赚钱大大的!”

鬼子听到王强的恭维,头像拨浪鼓似的摆着,脸上露出难过的神情,摇着手说:

“我的现在洋行的大掌柜的不是,”为了说明问题,鬼子举起他的小手指说,“我的连小小的掌柜也不是。”

王强这时才看出鬼子三掌柜是瘦些了,他已完全不像王强刚离开洋行时那样红润和肥胖了。在谈话时已听不到他哈哈的笑声,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了。

“怎么回事呢?太君不是大掌柜么?”王强用惊奇而又惋惜的声调问。

“现在洋行里又来了大掌柜,他们太君大大的,我的小小的吃不开了。”

三掌柜伤心地摇着头。王强看到他发红的眼里除了哀伤以外,还有愤怒在燃烧,他是在深深嫉恨着那些夺去他的地位的人。在这一刻,王强感觉三掌柜对自己心理上的威胁暂时解除了,心里稍微轻松了些。因为他亲眼看到,这些疯狂侵略中国的鬼子,在他们没有负伤以前,像野兽一样屠杀中国人,毁灭中国的城市和乡村;负伤以后,又在争权夺利,疯狂地掠夺中国的财富。王强以一种极度厌恶的心情,望着狠狠地喝酒的失意的鬼子。

鬼子三掌柜看到王强脚边放着空酒瓶子,就问:

“你的什么干活的?”

“我想到隔壁洋行里去买点酱油,”王强趁机说,“我的离开洋行很久了,和里边太君不熟,你的领我去怎样?”

“好好的!”三掌柜满口答应了。

王强跟着鬼子三掌柜到洋行里去。里边确实和过去不同了,屋子里货物也多了,每个屋子里都有三两个鬼子,在和中国商人洽谈着货物的事情。在一进门的东屋里,他看到柜台后边,坐着一个年纪有四十多岁的鬼子,仁丹胡,穿着镶金边的军服,狼样的眼睛,向王强瞟了一下。鬼子三掌柜向仁丹胡恭敬地弯了腰,忙笑着向柜台旁边另一个鬼子咕咕了几句。王强因为常在洋行里,也懂得几句日本话,三掌柜在说这是朋友,来买酱油的。他估计那狼眼的军官就是山口司令。

王强打好了酱油,借口说看看其他屋子里有什么货物想再买一点,鬼子三掌柜就又领着他到各处走了一遭。每到一屋,王强都特别注意鬼子的住处,他看到鬼子睡的床头上确实挂着短枪。他又上了一趟厕所,才和鬼子三掌柜一起走出洋行。


在小炭屋里的豆油灯下,王强望着老洪和李正的脸,谈着在洋行里看到的情况:鬼子的人数、武器和住的地方。

李正听了以后,分析着情况说:

“平常我们对洋行的看法,只认为是些负伤军官在这里经营商业,来吸取我们的财富,供应它的侵华战争。可是从今天的情况看,它很明显地是个特务机关,利用经商的面目,拉拢奸商,收集我们根据地的物资和军事情报,随着奸商的来往,派特务到我根据地去。因此,我们这次打洋行不但是杀鬼子、夺枪支武装我们自己的军事任务,还有个更重大的政治意义,就是要消灭和摧毁这个特务机关!”

“对的!”老洪点头说。他望着王强问:

“你对里面比较熟悉,你看怎样进去呢?”

“大门是铁的,天一黑就落锁,不好进。墙比过去加高了,又有电网,不能攀登。我看只有一个办法,挖洞进去。今天我进去时,特别到厕所里去了一趟,厕所的后墙不靠屋,从那里挖进去就行。挖到厕所里,也更好隐蔽。”

“对!对!”老洪、李正都点头同意。李正问老洪:

“枪怎样,够不够?”

“现在只有六棵短枪,”老洪沉思了一下说,“至少得八棵。四个屋子,我们得分四个组,一个组起码得有两棵短枪,反正杀鬼子,是得用刀砍的,因为洋行离站台太近,响枪会暴露。不过枪也得准备着,鬼子多,到棘手的时候,再用枪解决。”

“好!”王强听了老洪的布置,兴奋地眨着小眼说,“四个屋,分四个小组,每个组两棵短枪,两把刀,我们正好有十六个人,可是短枪缺两支。”

李正想了一下说:“到小屯老周那里去借两支吧!搞完以后,我们有枪还他的!”

“就这样决定。”老洪的眼睛亮了,他对政委说,“那么咱就动员吧!”

第二天晚上,彭亮在家里,蹲在屋门口的黑影里,吱啦吱啦地在磨石上磨一把大刀。他一边磨着一边在想着政委的话:“这是我们的首次战斗,我们要打得好,就全部武装起来了!”这响亮的声音,还在他的耳边响着。今天晚上十一点就要出发,现在各人都分散地在准备着家什。在吱啦的铁与石头的摩擦声里,刀锋利了,彭亮也一阵阵地兴奋起来。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彭亮一听脚声就知道是鲁汉来了。这黑个子,一进院子,就蹿到彭亮跟前,看到地上一根树枝,只见白光一闪,叭的一声,鲁汉一刀把指头粗的树枝砍断,他发着狠说:

“你看行不行!他奶奶的!今晚也该我解解恨了。”

彭亮一把把鲁汉拉到身边说:“你别冒失呀!同志!现在还不到发狠的时候!”

“你要知道,我真憋不住了。”

当彭亮刚磨好刀,两人正要出门,突然从西边跃过来一条黑影,是个很熟悉的瘦长的黑影,黑影突然向他俩扑来。彭亮定神一看,失声叫道:

“小坡!”

这时小坡紧握住他俩的手,沙哑地叫道:“亮哥!鲁汉哥……”显然是激动得说不出话了。

当彭亮和鲁汉把小坡扶到小炭屋里,小坡一眼望到坐在那里的队长和政委,便扑上他俩的肩头,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了。老洪和李正望着这受委屈的年轻人的一起一伏的肩头,他们抚摸着他受伤的头和手,深深知道小坡是受苦了。这时小坡的眼泪,是受委屈后看到亲人的眼泪,在敌人面前,他是不会流眼泪的。他们相信小坡是个倔强的年轻人。

“起来!”老洪发亮的眼睛望着小坡说,“坐在那里谈谈吧!”

小坡抬起头,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坐到桌边。听到小坡回来了,准备好家什的人们,都陆续拥进小屋,在油灯下,听着小坡叙述他被捕、受刑和逃跑的经过。当听到他受敌人刑罚的时候,人们眼睛里都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呼吸也都急促了。鲁汉憋不住,像和别人吵架似的顿着脚,骂了一声:“我×他奶奶!”

这一声叫骂,提醒了老洪,他看了看表已十点半了,就对政委说:“开始吧!”李正点了点头说:“好。”

老洪仰起了头,他的眼睛扫过每个人的面孔,队员的脸上还有着因小坡的叙述而激起的痛苦和愤怒。老洪脸色变得像铁一样严肃,他有力地宣布:

“各组分头出发,绕过敌人的岗哨,到指定的地点集合。现在就开始,行动吧!同志们!”

这斩钉截铁的语句,是向这小炭屋里的黑黑的人群发出的第一道命令。屋门口的人迅速地退出去,人们都分成一组组的,蹿进外边的黑夜去了。有的来握一下小坡的手,有的在门外边来不及进来,喊一声:“小坡再见!”就走了。

彭亮因为先送小坡进来,挤在里边,所以他最后出小炭屋。这时李正对小坡说:

“你先在这里,不,到家里去休息休息。我们今天晚上有任务,明天再谈吧!”

“不,我也要去。”小坡站起来,他看到老洪和政委腰里都别着枪,着急地请求着。

“不行!”老洪说,“你身体这样弱,需要休息些时候,政委说得对,要听话呀!”他又把小坡扶到床上。

老洪说罢就匆匆地和李正出去了。小坡忽地从床上跳下来,蹿出小屋,跑到黑黝黝的街道上,他跑上去,一把抓住正要走出街口的彭亮:

“亮哥!你们到底去干啥呀?”

“我们今天晚上要给你报仇呀,干什么?杀鬼子!”

“我得去!”

“不行!你得歇歇!”

彭亮摆脱小坡的手,就很快向前边的黑影赶去了。

小坡呆了一下,急遽地跑回小炭屋里,用两手在床上床下摸索着,最后从门后抓起一把劈木柴的斧子,吹熄了灯,就蹿出小屋,跑上街道,向彭亮刚才走的方向追上去了。

夜风打着小坡的脸,他在小路上飞奔。由于身体虚弱,豆大的汗珠在额上滚着,口发干,心在跳,他依然咬紧牙,朝前边急走着的黑影追赶上去。他看着前边的人影,在离铁道不远的一个土窑边停下,小坡也钻进人群里蹲下。政委正低声做着简短的战前动员,他只听到最后两句:

“……行动要轻!冲进去时,要快!”

“王强路熟,带第一组先走!”这是老洪的声音。王强提着枪,带着三个人,离开土窑向南边的铁道那里走去。当前边走了半里路,第二组又出动,接着第三组,他们穿过枣庄西二里路的一个小桥洞,向正南去了。

小坡跑得满身汗,一歇下来,身上一阵阵发冷,他的牙齿在嗒嗒地响。当政委带第四组要出动时,才发现了他,李正着急地问:

“你怎么也跟来了呀?”

“政委!”小坡恳切地说,“我要报仇!”

李正沉思了一刻,当他想到小坡的语气很坚决,充满了仇恨,就说:“好!”

他嘱咐彭亮好好照顾小坡,便带着第四组,随着渐渐走远的三组,穿进桥洞。

风渐渐大起来,天上的云层像黄河的浪涛一样在飞走,西北风呼呼地拧着铁路边的电线杆,电线吱吱地响。夜的远处,风卷着煤灰,扇着焦池的滚滚白烟,煤矿公司和车站的电灯,星星点点的好像没有往日亮了。

这时候,一簇簇的人影,从枣庄西穿过铁道南,再向东绕到车站道南的商业和居民区。他们从正面的小胡同里溜进车站南部,穿过背街小巷,在靠近洋行屋后的小夹道里停下。隔着洋行及洋行大门前的几股铁道,对面就是站台,票房正向着这个方向。站台的电灯光只能远远地射到洋行的大门前边,射到洋行的屋脊上。

老洪带着鲁汉、小山守着通往车站的夹道口,因为他知道鲁汉的性情暴躁,不适于做挖墙的工作。这是个细活,不小心弄出声响,会坏了事。他和鲁汉、小山趴在夹道口的墙角黑影里,监视着站上的敌人。

鲁汉把手榴弹盖子打开,这是昨天从小屯借来的,他抓在手里,眼睛睁大着盯住站台上鬼子的岗哨。风呼呼地吹着,把地上的尘土扬起来,不住地迷着鲁汉的眼睛,他揉着,肚子里在骂着:“奶奶的!”两眼仍不住地盯着前方。老洪比他有经验,他蹲在墙角上,像石像一样望着站台上的动静。

鬼子的岗哨在灯光下,来回踱着步。皮靴钉子踏着地上的石子,咯咯作响,刺刀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地发亮。票房后边,碉堡的黑黑的射击孔,向外张着嘴,里边伸出机关枪的枪管。

已是夜半十二点以后。夜很静,只有呼呼的风声,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叫。王强在屋后,用步量着,在靠近右边夹道的院墙角上,用指头敲着指点给彭亮、林忠,他用眼睛示意:“就在这个地方挖。”彭亮和林忠拿着修铁路的工具——起道钉用的一端像猪蹄形的火龙棍、铁锹、螺丝扳子,靠近墙边。彭亮在王强手指的地方,用螺丝刀在轻轻地划着石灰沟的砖缝。螺丝刀来回地在石灰缝上划着、刻着,要用力,但又不能弄出音响。彭亮把一块砖四面的石灰缝都挖进去时,头上已冒着热汗,挖断了两把螺丝刀。林忠两手擎着沉重的火龙棍,把猪蹄形的尖端插进挖进去的石灰缝里,轻轻地往上一撬,这块砖活动了。彭亮把砖轻轻地拔出来,递给别人,再慢慢地像生怕跌破的瓷器似的放在地上。这时又换林忠上来挖砖,因为挖出第一块以后就好办了。彭亮接过他的火龙棍,等林忠挖动砖,再来撬。

西北风在呼啸,天像在阴下来。在黑影里的人们紧张地劳作着,铁锹划着石灰缝,发出轻微的吱吱的声响。在这呼啸的狂风里,连铁路上的石子都将要被吹起的动静里,这吱吱的声音是显得多么轻微,难以听出呀。

老洪的身影,突然转进夹道深处,抓了李正一把。李正很机警地顺手把彭亮的肩膀按了一下,劳作暂时停下来。李正带着一个队员轻轻地随着老洪到夹道口去。

李正在墙角上,望着站台。电灯光下,有三个鬼子。他们肩着枪,咔咔地走下站台,越过铁轨,径直地朝洋行大门口这边走来,嘴里还在叽咕着什么。越来越近了,皮靴声听来已经刺耳的清晰了。离夹道口只有十几步了。墙转角的夹道黑影里的人群,一阵阵地紧张起来,有六支黑黑的枪口在对着鬼子,手指已压到扳机上,只等一勾了。

只听鲁汉的呼吸声更加急促,他握着手榴弹的手突然扬起,李正上前一把,猛力抓住他的手臂,又把它按下去。这时,他们的眼睛都张大着看鬼子的动静,可是鬼子在洋行门口站了一会儿,又叽咕着向西边走了,咯咯的皮靴声,慢慢地远了。

站上又恢复了寂静,夹道里的墙角边,人影又在蠕动。轻微的吱吱声又起了。洞口开始像盆口样大,现在已经像个煤筐一样大了。吱吱声停下来。

夹道里的人群,又分为四组站好。老洪拍了一下王强的肩,王强点了点头,带了第一组,到洞口边,他先钻进去,摸到厕所里,就推开了半掩的、通往院子里的便门,探头望一下院里的动静,只隐隐地听到呼呼的鼾声。他又折回洞口,伸手向外边招了招,第一组就接着钻进来。随后是彭亮的第二组,林忠的第三组,鲁汉的第四组,都陆续地进来,挤在厕所里。

留下一个队员在洞口守望,老洪、李正便轻轻地走出厕所的门,看一下院子里的动静。

老洪一招手,队员们都从厕所里溜出来。一组靠南屋檐下,二组靠东屋檐下,三、四组在厕所门两边,都蹲在那里,屏住呼吸。每组的头两人都是短枪,准备从两边拉门,他们都在静等着老洪和政委发出行动的信号。

当老洪一步跃进院子,像老鹰一样立在那里。一声口哨,四簇人群,哗地向四个屋门冲去,只听四个带滑车的屋门“哗啦”一阵响,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四个门都被持枪人拉开,刀手们一蹿进去,持枪的队员也跟进去了。

各屋里发出嘁里咔嚓的声响,和一片鬼子的号叫声。小坡最后蹿进南屋去,屋里的几支手电筒交叉地照着,队员们在劈着鬼子。有个鬼子正在和彭亮搏斗,鬼子抓住了彭亮的手,使彭亮砍不下去。小坡跑上去,举起斧子,对准鬼子的后脑勺,用尽全力劈去,鬼子扑通倒在炕前了。

当彭亮、小坡和其他三个队员刚摘下墙上的短枪,正要走出屋门的时候,只听到东西两厢房里传出砰砰的枪声。他们知道这是遇到棘手的情况,不得不打枪了。

彭亮带着他的小组走到院子里,他看到鲁汉提着刀,肩上也背上了日本短枪,就在这时候,“砰砰砰……”震耳的机关枪声从对面站台上射过来了,机枪子弹打得南屋檐上的瓦片噗噗地往下乱掉。老洪一声口哨,用手往厕所一指,人群都向那里拥去。

“不行!洞太小。”王强看着人群挤满了一厕所,可是洞口只能一个一个地钻出去,便对老洪和政委说:“这太慢了!”

“劈门!快!”政委冷静而又很果断地说。他知道小坡有一把斧子,就叫:“小坡跟我来!”

人群分一部分跟着政委,又回到院子里了。王强跑到门边说:“砍小门,砍小门!”小坡就提着斧头跑上去,在大铁门的旁边,举起斧头向锁上劈去。

机关枪砰砰地又响了一阵,鲁汉站在院子里,急得直跺脚。

当人群向劈开的小门洞里钻出去时,对面站台上,碉堡上的机枪已经打乱,而且枪口慢慢放低,对准洋行大门射击了。鲁汉刚蹿出去,一梭子机枪子弹就打在大门上,大门发出砰砰的声响。鲁汉折进夹道,看到老洪和政委是那样沉着地在小巷口迎着他,喊他:

“快点!出这胡同口,顺着东西大街向西,再向南走小巷……”

鲁汉一边在夹道里跑着,一边想道:“他们可真有种呀!到底在八路军里待过的,多么沉着!”

人群从小夹道向南,穿出东西大街。再往西跑出几十步就又折进向南的小巷里去了。出了这个小巷,再转过弯,就到了南郊。

当最后一个队员也都进到小巷的黑影里时,东边响起了一阵得得的马蹄声,鬼子马队沿着大街向西奔来。鬼子在马上向四下扫着机枪。

他们到了野外,又分成一组组的,拉开了档子,顺着原路回去。走到铁路桥洞边,他们伏在一片洼地上,躲过了几辆满载鬼子的汽车。这汽车是开往齐村去的。汽车过后,他们穿过桥洞,在夜色里,分散地溜进了陈庄。当他们各人都进到家里,在整理着沾了血迹的衣服时,鬼子的警戒线又渐渐从枣庄街里扩展到陈庄。陈庄的街道及四周都布满了敌伪的岗哨,老百姓都知道第二天要戒严了。

天亮以后,王强起得早,因为夜里的胜利,使他兴奋得睡不着。老洪和李正都蒙着头在呼呼地睡着,王强蹲在小屋门口喝茶。

栅栏门一响,一阵钉子皮靴的咯咯声,四五个鬼子,端着刺刀走进来,王强马上站起来,打个招呼,鬼子向他说着不熟练的中国话:

“良门(民)证的你的。”

鬼子看过了王强的良民证,就走进小炭屋里,刺刀指着那两张床在咕噜着,王强喊着:

“起来!皇军查户口!”

老洪和李正忽地坐起来,正揉着眼睛,一看到了鬼子就马上跳下床,鬼子用刺刀对准他俩的脸膛,他俩从身上掏出了良民证,鬼子对着良民证上的相片,看了他们几眼。

王强看到鬼子检查过了,很机智地掏出顶好的香烟,从桌下边提出一瓶酒,笑着让鬼子:

“皇军辛苦大大的,米西!米西!”

为首的一个鬼子,向王强摆了摆手,搜索的眼光,和气了一下,就带着鬼子们走出去了。

直到鬼子离开栅栏门,李正的心才扑通扑通地跳起来。一个问题马上冲上他的头脑里。当天晚上他和老洪、王强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他说:

“我们现在已经搞到武器了,昨晚上搞了八支,加上原来的六支,已经每个队员都能够分到一棵了,这就是说我们已具备武装战斗的条件,已经达到上级要我们迅速武装起来的要求了。我们今后将要和敌人展开武装斗争,配合山里的行动的时候已经到来。既然是这样,我们今天早上,那种徒手被搜查的情况今后要尽力避免。同志们:这种冒险,现在是不必要了,万一发生意外,这不仅是我们三人牺牲,而且会葬送了我们在铁道上斗争的事业。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犯错误,因为我们现在已经有了武器,已经能够和敌人战斗。因此,我提议从今天开始,我们应该马上进行分散的武装活动。遇有危险,我们就用坚决的战斗来解决它。”

老洪和王强都同意政委的意见,他们研究的结果是:从明天开始分散,李正带一个组到南峪一带活动,并进行军事训练。老洪带一个组到齐村活动,把基本队员都分到上边两个组里。王强只把一两个基本队员和一些不是队员的炭厂伙计留下处理善后。炭厂的炭,可贱价卖出,把钱分给队员各家照顾生活。到后天,这小炭屋里晚上只住伙计,不住队员,以免发生意外。

第二天晚上,老洪和李正告别了王强,分开到活动地区去了。


这几天,枣庄大兵营又开来了大队的鬼子,街上整天来往跑着军运汽车,汽车上满是武装的鬼子。四下的岗哨加多了,每夜都有鬼子的巡逻队在陈庄的小街上搜索。伪军来找陈庄的保长要房子,准备在这里驻扎,以警戒西车站侧翼的安全。

王强感到敌人又要进山扫荡了。

天已傍晚了,王强和小山在小炭屋里结着账,计算分给队员们家属的钱数,他在晚饭后,挨家去做了访问,安慰着各家的人们:在必要时可以转移出去,到四乡亲戚家住。

他俩刚要出门,一个叫小滑子的伙计,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他一进门,满嘴喷着酒气,在叫骂:

“狗东西!欺侮到咱爷们头上了!”

王强想着他可能又是为着家务在闹事,因为他昨天和自己谈过,是为着房子问题和本族闹家务,看样子今天又是和别人吵架回来了。小滑子一见王强,好像劲又大起来,他一面气呼呼地,一边又像诉苦地说:

“奶奶的!他今天又靠宪兵队的势力来欺侮人了。”

听到宪兵队,王强的头嗡了一下,急问:

“怎么?”

“一个宪兵队的汉奸特务出场了,这不明明是哪一家向宪兵队去告我了,这个特务见了我就说,小滑子,有人告你了!我说:‘×他奶奶!谁告我!我就和谁打官司,老爷们还装熊么?’”

没有听完小滑子的话,王强突然一股血冲上头脑,他压不住自己的愤怒,抓住小滑子的膀子摇了两摇说:

“怎么!你要和他们去打日本官司么?我看你糊涂成一盆糨子了!”

“你是怎么搞的呀!”小山在旁边也听不下去了,他对酒醉的小滑子瞪了一眼说,“你想叫日本鬼子来给你评个公正么?你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了!”

王强的愤怒和小山的不满,并没有惊醒小滑子昏醉的头脑。他并没有理会到他们怕他闹事而可能引起不幸的心情,因为他还不是一个队员。他只把这些简单地理解为他们是为自己愤愤不平,他们所以怪他,也只是为了他要去打日本官司,因此,他又说:

“我那是一句气话!气人的事还在后边呀!你们听下去,肚子也会胀破的!”他又接着谈白天所遇到的气人的事情,“当我说不怕打官司后,你猜这特务说什么?他瞪着眼睛吓唬我,说我是游击队!”

“什么?”王强着急地问。

“游击队。”小滑子回答说,“我说你别血口喷人呀!这狗特务突然把脸变了,他对我笑起来,说这个罪可不小,为了咱是朋友,他伸出了两个指头说:‘二百块钱,借给我使使,我包你打赢这个官司。’你说,他原来是敲诈我呀!我×他奶奶……”

“你说什么呢?”王强急着要听下文。

“我说什么!”说到这里,小滑子的脸气得像猪肺似的,“他奶奶个熊,我说:你小子为敲诈呀,你得看看敲到谁头上来了呀!要命咱们拼,要钱一分也没有,咱们走着瞧!我就气呼呼地回来了。”

王强白着脸色,听完了小滑子的叙述。他气得浑身发抖,他知道小滑子闯祸了,气得真想拔出枪来揍了他,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只深深地怪自己在前些时不该不听老洪和政委的话,把小滑子收留在炭厂里。小滑子原来在车站上摆小摊卖零食,被鬼子一脚踢了摊子,没饭吃来找王强,嬉皮笑脸地央告着要到炭厂里来。老洪说小滑子是个会耍嘴、怕事、胆怯的小买卖人,留下容易坏事。可是王强经不住小滑子的好话,勉强收留下了。虽然他没被吸收作为队员,打洋行的事没叫他参加,但是他是知道炭厂里有枪的,现在老洪的话灵验了,炭厂的事要坏在他手里了。

他和小山秘密商量了一会儿,确定为了防止万一,他俩和基本队员今晚都回家睡,并提高警惕。回家前,他们收拾了炭屋里的东西。

果然,不出王强所料,当天晚上鬼子包围了炭厂,小滑子被捕到宪兵队去了。王强叫小山到齐村找到老洪报告这个情况,老洪和李正要王强带着队员马上离开陈庄到齐村去。

王强通知各家属暂时挪一下家,然后带着队员撤出陈庄。他们走后的第二天,炭厂就被鬼子查封,这说明一切是暴露了。

在阴沉沉的下午,鬼子包围了陈庄,刺刀逼着全庄的人到一个广场上。人群周围是寒光闪闪的刺刀和架着的机关枪。鬼子牵着小滑子,他的脸上流着血,腿跛着,一只鬼子的狼狗跟在他的后边。

“你的认的!哪个是游击队?”

鬼子扳起了小滑子低垂的头,当他胆怯的无光的眼睛望着全庄的人群时,他看到无数含怒的眼睛,他像刚爬出洞口的老鼠碰到了阳光,把头缩了一下又垂下了。

鬼子问他时,他只轻轻地摇了下头。鬼子鞭打他,他始终没敢抬起头来。

“砰!”一枪,小滑子倒在血泊里了。

“他的游击队的!”鬼子狂吼着,指着小滑子的尸体向人群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