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大师
- (奥地利)斯·茨威格
- 2258字
- 2024-11-01 10:30:58
和声齐鸣
要以合适的方式谈论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对我们内心世界的意义,很是艰难而且责任重大,因为要丈量这绝无仅有的一个人的辽阔和力量需要用新的尺度。
初次接近误认为找到了一个完整的作品,一位诗人,结果发现了无边无际的东西,发现了一个宇宙,有着自己旋转的星辰和其他天体的音乐。要想毫不休止地穿透这个世界,变得毫无意义,令人丧失勇气:它的魔力对于初次相识过于陌生,它的思想化为烟雾,伸得太远,直伸到无穷无尽的境地。它的信息过于陌生,以致灵魂无法突然抬头望进这崭新的,却又亲切的天空。倘若不从内心来体验,陀思妥耶夫斯基就什么也不是。只有在那里,完全在最底层,在根部,我们才可能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亲密的联系,因为这片俄罗斯的景色,就像他故乡的大草原,一望无际,无路相通,是和我们的世界极不相同的世界!那里没有什么宜人的东西使人感到赏心悦目,很少有温柔的时刻让你想要稍事歇息。感情的神秘莫测的朦胧,孕育着闪电,换来的是寒冷的或者冰冻的精神的清澈明晰,天上照耀的不是温暖的太阳,而是一片神秘莫测的血红的北极光。随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天体,人们踏进了古老世界的景色,神秘莫测的世界,极端古老,却又是一片处女地,甜蜜的恐惧向你迎面扑来,就像逼近永恒的元素。不久,赞美之情虔诚地渴求停留下来;但是一种预感警告那深受感动的心,这里不得永久成为故乡,必须又重新回到我们更加温暖,更加和善,但是也更加狭窄的世界。人们羞怯地感到,这青铜般的景色对于平凡的目光显得过于强硬,这种时而像冰一样寒冷,时而像火一样灼热的空气对于颤抖的呼吸过于压抑。倘若在这极为可悲,无比世俗的景色之上不是笼罩着星光闪耀,无边无际的善心好意的天空,这也是我们世界的天空,可是苍穹更加高耸,直达无垠,那么我们的灵魂遇见这种恐怖的庄严景象,将会遁逃,在这严峻的精神冰冻之中,比在我们温和地带更加高耸,只有从这片景色,友好地仰视它的天空,才会从这种无穷的尘世的悲哀,感到无限的安慰,在恐惧中预感到宏伟,在黑暗中预感到上帝。
只有这样一种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最终的意义做出的仰视,才可能把我们对他的作品产生的敬畏转化成灼热的爱慕,只有对他的特点进行最深刻的了解,才能使我们明白这个俄国人深刻的博爱,普遍的人性。但是要深入到这个强劲有力的人的内心深处,路途是多么遥远,多像步入迷宫之中;由于这唯一的作品广阔而充满力量,遥远而令人害怕,同样比我们试图从他无限的辽阔进入他无限的深邃,更加神秘莫测。因为到处都布满了秘密。从他的每一个人物,都有一条竖井一直通到人世间的妖魔般的深渊之中。他作品的每道墙壁背后,他人物的每张脸盘后面,都有永恒的黑夜,散发出永恒的光芒: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通过人生的确定和命运的组成,无保留地和生存的一切神秘都亲密结合在一起。他的世界就存在于死亡和疯狂,梦幻和极端清楚的现实之间。在任何地方,他个人的问题都和人类的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相毗邻,每个个别被曝光的平面都反映出无限。作为人,作为诗人,作为俄国人,作为政治家,作为先知,他的本性到处都闪耀着永恒的意义。没有道路通向他的终结,没有问题一直深入到他心里的最底层。只有怀着满腔热情才可以接近他,即便如此也只能谦卑地接近,因为这样的热情与他对人的奥秘所表示的充满爱意的敬畏之情相比,总自愧不如。
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也从来没有动过手,来帮助我们去接近他。我们时代其他创造宏伟的建筑师,都展示他们自己的意志。瓦格纳在他的著作旁边放了纲领性的阐述,论战的辩护书。托尔斯泰敞开了他日常生活所有的门户,让每个好奇的人都能走进,对每个问题都给予解释。而他,陀思妥耶夫斯基,除了在已经完成的作品之中,从来也不暴露他的企图。他把写作计划焚烧于创作的烈焰之中。沉默寂寥而又战战兢兢地度过了他的一生,没有什么他存在的外表的东西,肉体的东西得到了明显的证明。只有在少年时他拥有过朋友,成年后他就变得孤独,他觉得似乎献身给个别人,就会减少他对整个人类的爱情,便是他的书信也只暴露出生活的急切需要,受到折磨的身体的痛苦,尽管它们都是悲叹和呼救,却全都紧闭着嘴唇。许多年,他整个的童年都笼罩在阴影之中,即便是今天,我们时代有些人还看见他的目光在燃烧,从人性而言,他已变成非常遥远的感官无法感觉的东西,仅仅是一个传说,一位传说中的英雄,一位圣人。那种真事和预感交织的,那种笼罩在荷马,但丁和莎士比亚的崇高人物身上的昏黄光影,也使他的面容在我们面前失去了尘世的色彩。他的命运不是通过文献,仅仅是通过对他深切的爱所组成。
陀思妥耶夫斯基
所以人们只好独自行事,在没有导游者的情况下,设法摸索着进入这颗迷宫似的心脏,把灵魂,这根阿里亚德纳[1]的线,从自己人生激情的线团中解开。因为我们自己只有在接近我们真正的人性本质,也就接近了他。谁若对自己知之甚多,也就对他知道得很多。他比任何人都更加适合充当一切人性的最终尺度。进入他作品的这条通途也通过激情的一切炼狱,通过恶行的地狱,通过尘世间痛苦的一切阶段:人的痛苦,人类的痛苦,艺术家的痛苦,和最后,最残忍的上帝折磨的痛苦。道路阴暗,必须在内心燃起激情和追求真理的意志,才不致步入歧途;我们在大胆地进入他的深渊之前,首先必须闯过我们自己的深渊。陀思妥耶夫斯基从不派出信使,只靠个人的经历把我们引到他的身边。他没有证人,除了艺术家在肉体和精神上的神秘的三位一体:他的面容,他的命运和他的作品之外,别无其他见证人。
[1] 阿里亚德纳,希腊神话中的女子,给她误入迷宫的恋人一根细线,让她的恋人顺着此线逃出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