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京

傍晚五点过后,裕子终于把搬家后凌乱的房间收拾妥当。四月末的白天渐渐长了起来。斜阳透过房间的阳台照了进来,一直延伸到榻榻米上铺着的地毯边缘。

这是一套两居室的屋子。一进门便是厨房和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间,再往前是一间由拉门隔开的稍大点的日式卧室,西式房间中勉强放下了一套沙发,裕子坐在上面,正在用刚买来的水壶沏茶。

相木悠介饮着茶,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裕子以为茶里混进了脏东西,可悠介又喝了起来。

是稍稍有点浓的煎茶。

悠介一边品着茶,一边想着心事。

悠介心里升起了一种强烈的感慨,但又不是喜悦撞击胸膛的那种感觉。硬要说的话,可以说是对自己终于走出这一步感到欣慰,而伴随着这种满足而来的,还有对自己居然走到这一步的淡淡的悔意。安心和不安,混杂着一丝对自己的迷惑,那一瞬间,他就这么端着茶杯坐着。

这是悠介自己也搞不明白的心绪,裕子就更不可能明白了。

裕子原本就不是对这种情绪波动敏感的人。她长着一张瓜子脸,看起来文静大方,但性格却干脆而爽快。

三个月前,当悠介把辞掉札幌的工作然后到东京发展的打算告诉她时,裕子也是这样,想也没想就接受了。

“不错啊,挺好玩的。”

从家人到朋友,悠介周围的人都对此事持反对态度,只有裕子很简单地就同意了。这份简单的支持瓦解了悠介心头所有的犹豫。

“一起去吧。”

悠介邀请裕子,裕子并不怎么心动,反问道:“就你自己去?”

“当然,家留在这儿。”

三十五岁的悠介家里有妻子和一个女儿。裕子知道悠介要把她们留在札幌,显出了放心的样子。

“两个人可以住在一起的话,去也行啊!”

虽然知道裕子对自己抱有好感,但也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悠介考虑了一年才作出的决定,就这样被认可了。

从外表上看,女人做事情犹犹豫豫的,但那只是在买东西或选择穿什么衣服的时候,在面临人生的重大决定时,她们比你想象中要大胆果断。当然,她们在作决定之前也会陷入深深的苦恼,但一旦决定了就不会再反悔。与此相比,男人在买东西等事情上富于决断力,但一关系到事业或生活方面,却迟迟难以决断,即使决定了也总是有些疑虑。尤其是像悠介这样的情况,必须要舍弃工作了十年的大学医院医生的职位,另外,对自己三十五岁就取得的讲师这一相对来讲比较好的地位,悠介也还有一丝留恋。

舍弃那样的地位到东京发展究竟有没有价值呢?如果只是为了写小说,不也可以在札幌一边做医生一边写吗?

家人、前辈和朋友都这么说,悠介更犹豫了。

此时裕子肯定的答复,对悠介来讲不啻一种坚强的依靠。

“最近写了些东西,在大学里也有些不好待了。”

半年前,也就是昭和四十三年(一九六八年)八月,悠介所在的大学做了日本第一例心脏移植手术,引起了一些争论。

悠介通过调查认定这是一次不恰当的手术,并发表了批评文章。此事引起了部分医生的反感,悠介因此陷入了难堪的境地。虽说学校内部也有人对这次手术持批评态度,但只是背地里偷偷地说,这和公开发表文章进行批评显然是不同的。这里面固然有悠介的幼稚,但也说明了大学并不是个好待的地方。

想着想着,悠介对在大学工作这件事本身也厌烦起来。

就这样道个歉老老实实地待着也未尝不可,但是何不利用这个机会去东京发展呢?犹豫不定的悠介想:“我现在已经三十五岁了,再不去东京的话,恐怕就没什么机会了。”

悠介在做医生的同时写小说已有四年了。这期间,悠介曾有两次成为东京文学奖的很有实力的候补者,但还是因为欠点火候,都落选了,因此遭受了不小的打击。

也许从这里迈出一步,到东京那样充满刺激的地方,真正投入地去写小说会更好吧。

“但是到了东京,光靠写小说能维持生活吗?”

裕子看似悠闲的一问,却触到了悠介心中最尖锐的地方。

说实话,这也是悠介最担心的地方。

“维持基本的生活,我想总是可以的……”

虽然东京的出版社时而有约稿,但也不是每个月都有,况且就算写了也不一定能刊登,若碰到刊载延期或取消,立刻就没有了收入。

“我想暂时找点临时医生的工作做做看。”

“会有吗?”

裕子笑了。悠介想,以此挣点生活费还不成问题吧。

虽说如此,但每天都打工的话,去东京就没什么意义了。

“我想隔天,或者每周有两天去工作。”

悠介原本是这样想的,这多少有些乐观。

后来,悠介趁着一次去东京的机会到御茶水的医师会馆看了招聘广告。大体上都是要求全日制的,一周只工作两三天的几乎没有,偶尔有也是内科方面的,外科根本就没有。

想想也是。外科有手术,如果星期一做了手术,休息两天,星期四再去上班的话,患者会感到不安,纵是被说成“无理弃置”也无可辩驳。

悠介的专业是整形外科,只有全日制的招聘信息。

没办法,悠介只好给寻求外科医生的医院依次打电话,说明自己无论如何想要隔一天工作一次,最后终于被位于两国附近一个叫山根医院的地方接收了。

第二天,悠介循着地图找到那里。那是一所中等规模的医院,除了作为外科医生的院长外,还有一个内科医生和一个外科医生,但院长热衷于做政治家,对外科的工作并不上心,聘请悠介似乎就是为了填补这个空缺。

工资是按日支付的,并不是很高,但在医院的后面有院长经营的出租公寓,可以免费借给他一套两居室住。这样的话,即使书稿卖不出去,似乎也能维持一段日子。悠介立刻决定来这里就职,可心底还是有些堵得慌。

“最终还是做了私人医院的医生啊……”

医生的地位因医院的不同而有微妙的差异。最有权威的是大学医院,其次是一流的官立、公立医院,接着是小的公立医院,然后才是私人医院。虽然收入的高低很多时候是与这个顺序相反的。

像悠介这样,曾经在大学医院任职,现在却去了私人医院,多少有点自贬身份的感觉,可裕子并不理解这种心情。

“有什么不好的,还带房子,在东京租金多贵呀!”

“那个医院只要隔天去一次就可维持我们俩的生活了。”

“但是还要给你妻子寄钱啊!”

裕子有着难得的体贴,连悠介妻子的事也一并跟着操心。

“我把退职金留给她们了,没关系的。”

妻子虽然留在家里,但悠介辞职的时候得到了一些钱,所以生活应该不成问题。

“到了东京,我也会工作啊!”

“仍然去干宴会俱乐部的活?”

“那倒不是,想工作的话很多都可以干的嘛。”

裕子以前经营过为晚会、聚餐等活动提供女服务员的宴会俱乐部,并且自己也曾经作为一名服务员去工作。

悠介最早认识裕子也是两年前在定山溪温泉举行毕业十周年晚会时,裕子作为服务人员出现的时候。

当时裕子穿着和服,美妙的姿态和略显突出的下唇娇艳异常。

五十人左右的酒席上,有十几个服务员,裕子来倒酒时,悠介开玩笑地说:“好一张让人想亲的嘴啊!”

裕子笑着躲开了。酒席进行到最热闹的时候,灯突然熄灭,色情电影开始了。

这是干事费了一番周折弄来的货真价实的色情片,大家都在屏息观看时,悠介似乎嘟囔了一句:“这种东西真没劲,有什么好看的。”

悠介并不记得自己当时那么说过,这是裕子后来告诉他的。

说实话,之前悠介早就看过好几部色情片,已厌倦了那种千篇一律的画面。而且大家一起鸦雀无声地观看色情片的样子,让他觉得有点不自在,所以半逞能地说了那么一句,不过这一句话似乎就起了作用。

“大家都在看片子,只有你侧着身子独自喝酒。那时的你真的好帅哦!”

后来裕子说起自己被悠介吸引的理由时,是这么说的。她还打趣地问:“你那么做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吧?”

当然,悠介并没有那样的心思。虽然喜欢裕子,但用那样的手段来征服裕子,他没想过。之所以说“没意思”,是因为在此之前曾看过色情片,同时也隐含着对认真观看的朋友们实在是纯情的感叹。不管怎么说,悠介和裕子因那次聚会相识,不到三个月,两人便发生了性关系。

两个人的关系进展比较顺利,但裕子另外还有男人。虽说宴会俱乐部并不需要多少资金,但裕子以二十几岁的年纪就成为经营者还是有点不可思议——那是因为有个男人给她出钱。

裕子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不过现在我和他不太好。”话虽这么说,但那个男人真的能轻易放手吗?能为风俗业出钱,很可能跟黑社会有关系,搞不好会遇到麻烦。

悠介虽说有些不安,但还是继续着和裕子的交往。

这次决定去东京,最大的理由当然是因为难以继续在大学医院立足,同时悠介也想借这个机会试着当个作家。此外,也不可否认还有着想和裕子一起逃跑、一起生活的向往,以及一生中想要做一件荒唐事的冒险心理。

地毯边缘的斜阳已经延伸到了桌子底下,悠介一边看着这光影,一边小声地自言自语。

“终于来了啊……”

裕子微微一笑:“有什么奇怪的吗?”

“因为,我们两个人来到了这儿。”

的确,即便是一个月之前,悠介都没有想过会来到东京和裕子一起生活。

不过,现在两个人正亲密地靠在一起喝茶。沙发和橱柜是从裕子家里搬来的,摆在卧室里的桌子和椅子是悠介的东西。两人将各自搬来的家具和物品放在一起,房间里竟呈现出一道亮丽的风景。

“总算安顿下来了。”

虽然壁橱前还散乱着需要整理的衣服,大件的家具也只是简单地摆放着。

“再喝点吗?”

“好……”

悠介怀着满足又后悔、安心又不安的复杂心情点了点头。

晚上,悠介和裕子一起出去吃饭。

并不是不能在新家中准备晚饭,只是刚搬来,屋子还没收拾好,碗筷、油盐酱醋等也没有备齐,再加上裕子确实有点累了。

与其说是出去吃饭,不如说是初来乍到想出去走走吧。

两人沿着电车轨道往两国方向散步。途中,有家叫“奴鳍”的寿司店,挂着漂亮的布帘。

“欢迎光临!”

悠介被大声的欢迎声吓了一跳,停下了脚步。两人被热情的服务员推进了店,在靠近门口的一张空桌旁坐了下来。

“吧台那儿也空着呢。”

“就坐这儿吧,挺好的。”

在东京第一次进寿司店,悠介还不太愿意直接坐到吧台那儿。

悠介要了啤酒和上等的寿司卷。

“那么……”

这样的场合该说些什么呢?要说“恭喜”,还有很多担心的地方;要说“加油”,也有些牵强。

悠介有些不知所措。裕子端起酒杯,轻轻地和悠介举起却又停在那儿的酒杯碰了一下:“辛苦了!”

不错,这句话最恰当了。搬家让两个人都累了。

就着腌章鱼的小菜,两人喝了点啤酒。一会儿,寿司卷便端了上来。

金枪鱼、比目鱼、鲍鱼和北海道的一样,但鲷鱼和略带黄色的鸟蛤没怎么吃过,而在北海道的寿司卷中经常会放入的北极贝和鲑鱼却没有看到。

“怎么样……”

“嗯,还可以。”

裕子点点头,悠介却不怎么赞同。金枪鱼、鲷鱼的味道有点重,鸟尾蛤却过于清淡,乌贼的身子太厚,咬不动。

“这个和北海道的不一样啊。”

“这个叫商乌贼吧。”

“那个也是,在北海道的话,只能叫盐渍鲑鱼子了。”

鱼子酱做得有点咸,海胆也太过清爽,缺少圆润的口感。

“真是不怎么样啊。”

原本以为东京是寿司这种日本料理的发源地,但尝过之后发觉好像并非如此。当然,也不能因为偶尔一家不好吃而否定东京所有的寿司店。

不过,悠介已然相信北海道的寿司更好吃了,心中有种胜利的感觉。要说孩子气吧是有点,来到大东京的悠介确实有点争强好胜。

“明天开始要去医院了吧?”裕子转移了话题。

“九点去就可以了,很近。”

医院只隔着条马路,走过去花不了两三分钟。

“好像住在医院里似的。”

“住得这么近,和值班没什么两样了。”

也并非一定要值班,不过万一住院的病人有事的话,不去也不行。

“好像有个护士住在我们楼上呢。”

这栋公寓楼是个四层建筑,悠介和裕子住在三楼最边上的一间,四楼住着在同家医院工作的护士和办事员。

“怪不得刚才搬行李的时候有人在看我们。”

裕子一边夹起比目鱼一边说。

“医院里的人知道我们俩住在一起吧?”

说实话,悠介还没有把与裕子同居的事告诉院长,虽然是不得不说的事,但和妻子以外的女人住在一起这样的事总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现在两人住在院长经营的公寓里,而且还有护士进进出出,大家知道此事也只是时间问题吧。

“过些日子,我会说的……”

裕子比悠介小七岁,两人在一起并不像一对夫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总之,都不用正式向院长和护士介绍,很容易就让人知道他们不寻常的关系。

本来,悠介并没有想故意隐瞒和别的女人同居一事,但既然已经辞了职,成为一个自由人,就不想连自己的私生活也要去在意别人的眼光。

幸好,裕子不在乎别人会说闲话。

“反正我不去医院就好了。”

裕子喝完了杯中的啤酒继续问:“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可以接电话吗?”

悠介刚想点头,但又没这么做。在东京的编辑和朋友们知道他们俩同居的话倒是没什么关系,但家人肯定认为自己是一个人生活,万一裕子接到了妻子打来的电话,那还不吵得天翻地覆呀。

也许,在悠介说出要去东京发展的时候,妻子就有了这样的猜测吧。

光靠写小说的生活还不安定,孩子又要上学,悠介编了一大堆理由,才说服妻子让自己单身上京。但从洗衣做饭到穿衣打扮,悠介个人根本搞不定,没有人比妻子更清楚悠介的懒汉作风了。

这样的男人独自去东京,背后肯定有个女人。

妻子到底有没有想到这一层另当别论,可自己千万不能粗心大意。

妻子既然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可能有她作为正室妻子的自信吧,也可能是觉得再反对也没用,只好放弃了,不管怎么样,妻子做好了被悠介背叛的心理准备,这是肯定的事。

但现在,悠介要感谢妻子对自己的宽容。虽然,他并不想对妻子太过关心。

三十五岁,舍弃大学医院的工作上京从事写作,对于悠介的一生来说,无疑是一次孤注一掷的重大决断。

从今往后,果真能靠写作生存下去吗?

对于未来,考虑得越多越感到不安,所以悠介决定不再想这些了。

无论如何,这一两年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在这种关键时刻,即使想照顾妻子和家庭也没有办法做好。

说起来,对于文学来讲,家庭的幸福其实是万恶的根源。幸福又安定的家庭会让人觉得心情舒畅,满足于现状,从而失去了战斗力,失去了前进的热情。现在牺牲一下妻子和家庭,就可以在自己的道路上突飞猛进、勇往直前了。

悠介有点在逞强。不,悠介是在借此鼓励自己。

“两个人住在一起嘛,当然可以接电话了。”

“那我可以说‘我是相木’啰?”

“可以是可以,如果是找你的电话怎么办?”

“我父母知道我和你住在一起,没关系的啦。”

悠介有点尴尬,正色道:“自古以来,作家身边都是有女人的。”

“所以啦,你不是想成为作家吗?”

好不容易才作出的决定,被这么低俗地理解,真是让悠介头疼。

“过去这一年,我非常苦恼。成为作家的目标还没有实现,如果错过现在,就没有机会了,但我还是一直在逃避现实,得过且过,迟迟下不了决心。”

“在我认识你的时候,就听你说过了。你真的没想过会辞职吗?”

“我也算是一个有用的社会人才吧,在单位受压迫或是被降职,有可能会索性辞职,但如果不是到很糟糕的地步,也是很难下得了这个决心的。”

很难得,裕子理解地点点头。

“我辞去大学医院工作的时候,父母都哭了。”

“那你妻子呢?”

“起初她很惊讶,但后来并没有反对。”

妻子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很冷淡,是沉着镇定,还是不感兴趣?又或是觉得这只是丈夫的信口开河呢?

“也许你不跟她说更轻松点。”

“父母居然说:‘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还要去干招徕客人的行当呢?’”

“写小说是风俗业?”

“我也不怎么明白。也许他们觉得收入不稳定,又常常要工作到半夜,和干风俗业没什么两样吧。”

“那写小说到底有多少收入啊?”

突然被裕子这么一问,悠介要考虑一下。

“写一篇六十页左右的短篇小说,如果能刊载的话,稿费大概在一页一千日元,一共六万块吧。”

“哇,这么多啊!”

裕子瞪大了眼睛。但就算写六十页的短篇小说,再怎么顺利也要花上十来天,而且也不一定能发表,也不一定每个月都会有约稿。在裕子面前,悠介不想说这么无情的现实。

“来到东京可以和编辑们混个脸熟,这样约稿也会多一些。”

“那真是太好了。”

“但并不是每个月都可以写啊,也没有奖金和津贴。万一生病不能写的话,那就是事业的终结。所以自由职业面临的形势是很严峻的。”

“没关系,我也会工作啊,你不用担心。”

“工作?干什么?”

“我在银座有个认识的朋友,明天去找找他。”

“是在晚上工作吗?”

“不错,和你一样,风俗业,呵呵!”

裕子以前经营过宴会俱乐部,而且自己也作为一名服务员工作过,所以并不介意在夜总会或是酒吧之类的地方打工。

好不容易跟自己来到东京,却要让她到银座这样的地方抛头露面,似乎有点不尽情义。

“就我们两人生活的话没问题的。”

“好了,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我也会觉得无聊啊,而且我也很想去看看银座嘛。”

不管悠介有什么样的考虑,裕子仍坚持自己的意思。

“京都可真是有意思啊。”

邻桌的客人起身离开,随即又来了两个人。男的和悠介差不多年纪,而女的要稍稍年长一些。两人似乎对这家店很熟,一边走进来,一边谈论着在京都看到的迟开的软条樱花的话题。

悠介听着他们的谈话,又想起自己身在东京下町一家寿司店的事实。

“再过些日子,北海道的樱花也要开了啊。”

往年,札幌的樱花都会在五月中旬完全盛开。想起这个,裕子也点点头。

“那儿还挺冷的吧,气候和这儿差一个月呢。”

“是啊,就是到了四月底的黄金周,有时候还会下雪。”

现在,北海道的山野还是一片枯黄,山间也残留着皑皑白雪。记得去年黄金周的时候,和裕子一起去附近的支笏湖玩,风吹过湖面,异常寒冷,冻得两人没敢去湖面上泛舟。

“好远啊……”

悠介小声念叨,不经意地想起“私奔”一词。

说来说去,两人就是从北海道逃来东京的一对情侣啊。

虽说并没有和父母断绝关系,也没有陷于不义不孝之中,但在这么大的东京街头一起落寞地吃着寿司,就像是一对私奔的情侣。

“走吧。”

裕子站了起来。

“谢谢光临!”

还是那洪亮的声音将两人送出了店。迎面吹来阵阵妖艳的风。

路的左边有一片黑压压的小树林,这一带静悄悄的,仿佛在黑夜中沉睡。

这是一个公园,里面有座地震纪念馆,纪念在关东大地震中遇难的人们。

沿着这个纪念馆公园一直往前走,在拐角处往左,便能看到横跨隅田川的藏前大桥,而悠介的公寓就在这个拐角处往右隔着一个街区的地方。

和出门前的情形一样,厨房里堆放着未整理的碗筷,各式衣物零乱地散落在橱柜前。

裕子开始收拾,悠介走进卧室,在桌子前坐了下来。

这是一张西式桌子,悠介开始觉得和式方桌比较好,但还是在用惯的桌子上写作比较顺畅,所以托妻子从老家寄了过来。明天开始就要在这儿开始工作了。先写一篇S杂志约的短篇,同时也得着手写一部已经收集好资料的长篇小说。

从今往后,每天都要坐在这儿写作了。换句话说,这儿就是创作的舞台,这儿就是生活的支柱。

悠介靠在椅子上点燃了一支烟。

桌子的左边就是阳台,现在是晚上,所以什么也看不见。到了白天,就会有大片的阳光照射进来。从阳台望出去,可以看到下町低矮的平房、远处一栋栋的高楼和那云层低垂笼罩的天空。

下午的时候,悠介发现阳台外一栋建筑的屋顶上安装着一只鸡形风向仪,因为离得远,所以显得有些小,只能看见黄色的翅膀和红色的鸡冠,但在有点脏的楼房上它是那么耀眼,迎着风,张开翅膀,昂首挺胸。

写累的时候或是写不出的时候,就可以看着这只鸡形风向仪消磨时间了。

悠介一边想着一边喷着烟圈,裕子端着茶壶走了进来。

“泡杯咖啡吗?”

“不用了。”

裕子扫了一眼桌上:“不是没在写什么嘛。”

确实,桌子上摆着雪白的稿纸和2B铅笔,没动过。

“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写出来的。”

以往写作悠介都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现在开始裕子会常在身边了。

“我在旁边是不是妨碍到你了?”

“没有这回事,不过在我写作的时候还是把拉门拉上吧。”

客厅和日式卧室之间用拉门隔着。

“我来关上试试。”

裕子拉上拉门,顿显安静,不过房间突然变小了,好像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样客厅也变小了吧。”

“没关系,挺好的,更方便看电视了。”

裕子的话让人听了很开心。两居室的屋子,要拿出一间专门当书房,确实有点显小了。

“我不写的时候就把拉门打开。”

“不用介意。以后,晚上我也不一定在家了。”

“喂,你真的要去银座工作?”

“那样你也能好好地写小说了呀。”

裕子说的是没错,但她晚上出去工作,还是让人不放心。“银座那种地方,有很多坏人的。”

“你在担心我吧?”

“那当然……”

“亲爱的,你也有体贴的一面嘛,哈哈!”

裕子跟他开玩笑,悠介争辩道:“你呀,还不是冒冒失失的。”

“什么呀?”

“被抢的那件事情啊。”

裕子的脸突然变得阴沉起来——三个月前,两人曾被强盗袭击过。

那还是在来东京之前的事儿了。一月末的北海道寒冷刺骨。深夜,两人从爱情旅馆里出来,小路黑黝黝的,突然,前方冒出来三个男人。

中间那个稍稍有些驼背的男子一把抓住悠介的左手,想抢手表。这是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脸白得不可思议。

悠介见状并不害怕,看出对方没有护住背部的破绽,假装老实地交出手表,突然一个反擒拿手,抡起拳头直接向男子的背部攻去。

虽然敌人都是年轻人,但悠介也不过三十五岁,对自己的腿还是有信心的。而且拐过前方的路口,顺着电车通道往前跑,不远处就有个派出所。

“快逃!”

叫上裕子,悠介撒腿就跑。三个男人马上追了上来。傍晚的时候下了点雪,路有点滑,两条腿犹如喝醉酒般不听使唤,但悠介还是拼命地往前跑着。

拐过路口,不远处的电车通道亮着路灯。对方好像放弃了追赶,没有了笃笃的脚步声。悠介停了下来,大声地喘了口气,回头一看,小路的那头传来了裕子的尖叫声。

“哎呀——”

是在哭泣,还是在哀求?悠介倏地想到了裕子被对方抓住的样子。

悠介想折回去救裕子,但自己一个人也打不过对方,而且那个驼背的男子怀中好像还揣着一把菜刀。虽然担心裕子,但还是先去附近的派出所请求警察的帮助比较好吧。悠介正在犹豫,只见微弱的月光下,积雪的道路上跑来一个女子。

“悠介!”

张开着双手,大衣也敞着,没错,就是裕子。

“这儿,我在这儿!”

悠介招了招手,向上气不接下气的裕子飞奔过去。

“怎么啦?”

裕子摇摇晃晃地跌在悠介的怀中。

“没事吧?”

裕子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依然靠在悠介的怀里,突然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小声说:“我的皮包被他们抢走了。”

裕子的手里确实没有了皮包。

“那你没伤着吧?”

“这儿被碰了一下……”

裕子摸了摸肚子的一侧,好像没什么大碍。

“我拼命地护着我的皮包,可还是被他们抢走了,呜呜……”

裕子哭诉着,右手还死死拽着她那皮包的拎带。悠介差点笑出声来。

“不就一个皮包嘛,给他们就是了。”

“可里面有钱哪。”

的确金钱非常重要,不过裕子那敢于斗争的精神真是值得称赞。“你没事就好。”

“扣子也没有了。”

裕子大衣上的扣子被扯掉了两颗,线头搭在那儿。

“不管怎么样,我们先去派出所报案吧。”

“这个也带去吗?”

裕子拿起皮包的拎带,悠介点点头。

“嗯,这可是重要的证据。”

悠介拉着裕子走在白雪残留的路上,一边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

“我不是喊了一声‘快逃’吗?”

悠介跑出去后,三个男人马上就一起追了上来。悠介想:把他们引过来,这样裕子就可以安全逃脱了。

但裕子好像跟在强盗的后面也追了上来。

“你为什么不往相反的方向跑呢?”

“可你在前头跑啊,所以我就追过来了。”

“但你前面有强盗啊。”

在一个有月光的晚上,一条有积雪的道路上,三个强盗追赶着一名一溜烟儿逃出去的男子,而在后面还有一个追赶强盗的女人。三个强盗见追不上那名男子便停了下来,发现了这位拎着皮包飞奔过来的女人。

“要是被强盗抓住了,大声叫人不就行了?”

真是一场在深夜上演的愚蠢又幽默的武打戏啊。

两人来到派出所,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警察也许正闲得慌吧,将情况做了详细的记录。

不用说年轻强盗的相貌和特征问了,就连悠介和裕子的关系以及深夜到过哪里都问了一遍。

悠介有点不快,虽说没有不能讲的话,但被问到这些,心里还是不舒服。做完笔录,走出派出所的时候,漫长的冬夜已经过去,天开始蒙蒙亮了。

两人来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厅,要了热腾腾的牛奶驱驱寒气。悠介又回想起刚才的情景,不禁呵呵笑起来。

“追强盗的女人,真是没有听过啊。”

“我可不是在追强盗,我在追你哩。”

悠介喜欢裕子那傻里傻气的样子。

一旦自己的男人走了,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追上去。只要冷静地判断一下就知道是愚蠢的事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裕子的“一根筋”让人担心啊。

实际上,在邀请她一起来东京的时候,裕子只稍微考虑了一下就同意了。住在哪儿,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关于这些需要慎重考虑的问题她都没有询问。信赖别人是好事,但裕子似乎很不擅长更深层次地考虑问题。

这样不会算计又一心一意的女孩非常可爱,同时也令人不安。

银座里出入的男人女人们都饱经世故、老奸巨猾,裕子在那样复杂的地方打工能行吗?

悠介暗忖。可裕子好像已经忘记了强盗抢劫一事,悠闲自得地喝起茶来。

很少听到“医生打零工”的事。大多数工作的医生都是月薪制,加班费另算。

但像悠介这样的情况就是在打零工,工资按天结算,工作了多少天,月末就拿多少钱。用这种方法计算工资对自己是很不利的,特别是碰上生病或长时间休息的情况。但相反,有私事的时候也很容易请假。换句话说,这是一种临时雇佣,和雇主的关系很单纯。

悠介来东京,是为了当作家。在成名之前,一般人都不会认同,但悠介经常以作家自居。不,是决定以这样的心情来过每一天了。

不用说,一周去医院三次,只不过是为了维持当前的生活,是为了能让小说写下去的手段。

之前在札幌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在做医生的工作,写小说只占了一小部分的时间。而今,主次颠倒过来,主要工作是写小说,而医生的工作只是一份兼职了。

不管谁说什么闲话,自己就是一名作家。

因为有这种想法,所以悠介对这种打零工的工作,对与医院方单纯的雇佣关系还是挺满意的。如果奢求更多的月薪,那么来自医院方的要求也会更多,这样医生的工作就又会繁重起来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对医院的工作敷衍了事,即使是份兼职,悠介也不会对眼前的病人放任不管的。

山根医院的上班时间是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因为和公寓只隔着一条马路,所以提前五分钟走就来得及。

医院是一个四层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一楼是挂号处,还有门诊、药房、检查室和手术室,最里面是个食堂;二楼是院长室和几间医生护士的办公室,剩下的是病房;三楼四楼也都是病房,住院病人的床位有六十张。山根医院在向岛还有分院,作为下町的一家私人医院,这样的规模已经很大了。

院长是个五十开外的外科医生,比起自己的医院,他好像更关心政治,听说要去参加下届的众议员选举。

也许以前还有其他医生吧,在诊察科目指南的招牌上还写有儿科、整形外科、妇产科,这些科目比较常见,不用说了,甚至还写有眼科、耳鼻喉科和泌尿科。

只要持有医生资格证书,一个医生看什么科都是没关系的,所以有了一个医生就说能治百病也不算犯法。

但是,这种做法的医院,虽说治疗科目繁多,可就像家难吃的小吃店,什么吃的都有,却什么都味道不好。

招牌上写的指南暂且不提,将内科、外科和整形外科归在一起是个高明的方法,不过,再过分的话就显得贪得无厌了。只靠请个把医生,花点人员工资来经营医院,是肯定不会成功的。

今天是悠介第一天上班的日子。院长带着他向几位医生和护士们介绍了一下,然后让他去二楼会见院长夫人。院长住在离医院半个小时车程的市谷,也许是早上和妻子一道过来的吧。

即便是大医院,院长夫人出现的情况也是不多见的。悠介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这个谜底很快就被揭开了。

悠介走进了二楼的办公室。这不像是一间医生的办公室,墙上贴满了院长的海报,黑板上详细记录着院长的日程安排,完全像是院长政治活动的中心。当然现在还没到选举的时候,只是竞选的准备阶段,桌上的电话响个不停,显得非常忙碌。

“您好,我是新来工作的相木。”悠介稍稍低了下头。

“辛苦了,请多多关照!”夫人笑嘻嘻地回答道。

院长有些微胖,戴着金丝框架眼镜,一副保守党政治家的模样,不过,他眼神柔和,声音温厚。这样一个人真的能在政界打出一片天地吗?真令人担忧啊。

与之相比,院长夫人则身材高挑,五官端正,四十多岁的年龄,却显得非常年轻,是一位聪明又貌美的女士。

“听说您在札幌的大学医院工作过。”

悠介点点头。

“像您这么优秀的人才,能来我院工作,真是万分荣幸。”

真不愧是院长夫人,说话很漂亮。虽然知道这只是她恭维的话,但也让人听了很舒服。

“请慢用!”办事员端来了咖啡和蛋糕。

院长夫人喝了一口咖啡,接着问:“听说你在写小说啊。”

“啊,只是写着玩。”

当初会见院长的时候,悠介就犹豫是否要把写小说的事说出来,但没有足够的理由,很难说明自己为什么一周只上三天班,所以还是跟院长说了。

“辛苦啊。不过,加油,好好写!”

本来以为院长夫人也会像院长那样,问自己一些关于上班和写小说方面的事,不过并没有,只是聊了聊家常,谈论他们夫妻五年前曾去过札幌的事。

悠介适当地随声附和。没有再被追问写小说的事,悠介觉得安心了许多。

说实话,现在的这种状态,一切都还没有步入正轨,被问及关于写小说方面的诸多问题的话,悠介会觉得困扰和忧虑。

今后是以作家为目标而奋斗,但真的能成功吗?在还没有把握的时候,听到这些称赞、祝贺、期待、加油之类的话反而会觉得难受。

院长夫人也许知道个中原委吧,只确认了一下就没再追问下去。

原来,这家医院是由院长夫人掌控的。悠介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偷偷地看了看院长夫人那清秀的脸。

整形外科的治疗室在内科与外科的科室之间。

之前没有整形外科方面的专业医生,所以一直由外科的神山医生来治疗。

这种情况经常会出现问题,就是外科的医生会抓着整形外科的患者不放,由自己来诊治。

在地方医院,这种学术领域之争让外科和整形外科的医生反目成仇的事时有发生。

不过,这位神山医生要比悠介大一轮以上的年纪,而且温文尔雅、和气善良,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自私自利的小人,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家私人医院当医生,也许是觉得工作开心,薪水也不错吧。

“相木医生,麻烦你了。”不断地有患者被送过来。

当然,悠介这边也完全没有要从外科抢病人的意思,写作才是自己的本职工作,病人少一点反而更好。

两人互相谦让的态度,让工作变得非常轻松。

有病人陆续地前来看病。比较多的是一些腰痛、老年性肩周炎、刀伤、扭伤之类的普通病症,偶尔也会有骨折、脱臼或椎间盘突出的患者,但比起大学医院,这都是一些小伤小病。

起初,悠介很能理解这种情况:毕竟这只是一家下町的私人医院,只有一些小病小痛的患者也是没办法的事。何况看这些小伤小病不花费时间,也不用动手术,比较轻松。可是没过半个月他就觉得厌烦了。

每天都是给那些腰酸腿疼的病人打打针、拿拿药,而且多数的病人都是老人,与其说是来看病的,不如说是来闲聊休息的。好不容易在大学医院待了十年,现在真想做几例长见识又长技术的手术。

作为一名外科医生的血液在偾张、在沸腾,悠介想将自己置于某种紧张的状态之中。

能做手术的话,还能增加医院的收入,院长也应该高兴才对。

但院长并没有这方面的请求,如果悠介单方面要求接一些做手术的病人的话,会有点献媚的嫌疑吧。

再这样下去,在大学医院十年磨炼的技术就要荒废了。

悠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思想有错误。

到底是打算继续走医生的道路呢,还是想当作家啊?如果真的是想当作家的话,那么外科技术荒废又有什么关系呢?技术荒废更有利于医生道路的放弃,更有利于自己成就作家的梦想。

但是,在看一些简单门诊病人之余,还想着做手术,这不正是悠介体内还残留着作为外科医生的热情的最好证据吗?

在离开北海道的时候,就已放弃当医生,只考虑怎么当作家了,可现在居然发现自己还是很渴望当医生的。悠介难以面对自己的思绪,向裕子吐露心事:“什么也不用做挺轻松的,可我还是想做手术,像在大学医院的时候那样。”

裕子正在准备晚餐,背对着悠介问道:“这个医院能做手术吗?”

“全身麻醉比较困难,腰椎局部麻醉还是可以的。”

“那有病人吗?”

“有个椎间盘突出,需要手术治疗的。”

“那个病人非得要你来给他动手术吗?”

的确,那个病人并非一定要由悠介来做手术,他可以去别家医院治疗,而且本人也没有一定要做这个手术的意愿。

“那倒不是,但我也可以做啊。”

裕子非常简单地问道:“那你的小说怎么办呀?”S杂志约的短篇小说还没有动笔。

“我不想写了。”

菜煮得差不多了,裕子弯腰关掉了煤气。

“是不是觉得写小说辛苦啊?”

诚然,写小说并不容易。虽然完成时的快感难以形容,但在写作过程中是非常痛苦和孤独的。

“那个……做医生要比写小说轻松点吧。”

被裕子一语击中要害,悠介回答得有些结巴。

其实,与写作相比,医生的工作并不轻松。做一次手术下来,眼睛冒血,双腿发抖,全身是汗。真要当好一个医生,也是非常艰苦的。

当然,同样的手术反复做几次就不会那么难了。虽然每次患者的情况都是不一样的,但只要是有经验的手术,就不会那么不安,而且还能在紧张中享受到成功的快乐。

“既然做医生轻松,那就是想放弃写作啰?”

“不是,也不能这么说。”

“手术也可以做,但你现在是作家,写篇好的小说来给我看看吧。”裕子的话刺中了悠介心中最软弱的地方。

五月中旬,两人来到东京快一个月了,裕子也终于找到了工作。

“明天开始,我要去上班了。”

晚上,吃过晚饭,见悠介并没有写东西的意思,只是呆呆地看着电视,裕子说起自己工作的事情来。

“去哪儿工作啊?”

“银座啊,以前跟你提过的。”

是记得裕子说过要出去工作的事,但突然重提,悠介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

“夜总会?”

“是啊,店名叫‘壶’。虽然地方不大,不过气氛挺好的。”

“已经去看过了?”

“前几天,我去看了一下……”

四五天前,裕子曾在傍晚的时候出去过一趟,说是去见个熟人。

“正式定下来了吗?”

“老板娘好像很中意我,说随时可以去上班。”

悠介去过几回银座的夜总会,都是被编辑们拉着去的,自己倒是没有主动去过。那儿是所谓的文坛酒吧,坐着几位只在照片上看到过的眼熟的作家,自己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不过裕子说的店好像不是那样的地方。

“壶?好像没听过。”

“在并木大街八丁目一座叫‘阿鲁克丝’大楼的三楼。不是很引人注意,但有很多贸易公司的客人。”

银座是日本第一红灯区。夜总会鱗次栉比,美女如云。一个刚从北海道出来的女人能干得下去吗?

“第一次在夜总会打工吧?”

“当然是第一次了。”裕子满不在乎。

“那穿什么?”

“暂时先穿和服。”

裕子穿和服的样子非常娇媚,悠介就是这样被裕子迷倒的。“银座那种地方的客人形形色色,还是当心点为好。”

“会有什么样的客人呢?”

“比如说絮絮叨叨、不停发牢骚的人,也有行为举止特别怪异的人。”

“放心吧,没关系的。”

“和在札幌可不一样。”

“我都已经和老板娘说好了。而且,我不在的晚上,你也能更好地写小说啊。”

“……”

“你一个劲儿地写东西,我在旁边一声不响地待着也觉得很无聊啊。”

悠介并不是不能理解裕子的心情。

“几点打烊?”

“大概从晚上七点营业,到十二点吧。”

“那十二点半就能到家了。”

“是啊,当然有时会晚点也是难免的啦。”

以前,悠介曾在电影还是电视剧里看到有这样的情节:男主角每天都热切地等待在酒吧工作的女主角归来。这个男主角没什么生活能力,靠女人来养家糊口。悠介很同情这个男人,但同时似乎也有着这样的憧憬。

如果裕子出去工作的话,自己不就成了等待银座夜总会女人回家的落魄作家?虽然并非完全是吃软饭的,但也许会被认为是不值得依靠的男人吧。

不过,不是自吹自擂,成为女人的小白脸,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悠介在胡思乱想,居然还有点小小的满意。

“那从明晚开始我就一个人在家啦。”

“如果你觉得困了就先睡吧,不用等我。”

“你不要喝太多酒哦。”

“知道啦,你也不要趁我不在出去醉酒不归啊。”

“你还不知道我吗,最多去路口的小酒馆里喝点啤酒。”“你明天真的要去上班了?”

“怎么啦,突然这么问?”

实际上,悠介对裕子去银座工作还是有点不安。

“没什么,一定得去的话……”

“哎呀,这可也是为了你好哦。”

裕子以恩人自居,微微笑了一下。

五月的中旬,裕子开始去银座的夜总会上班了。悠介的生活也慢慢发生着变化。

去医院上班的日子,悠介八点左右起床,九点之前出门,到了医院后,先去护士站询问一下夜里住院病人的情况,然后去查房。

整形外科的住院病人有十五六个,大多数都是些腰酸腿疼的老人,没什么异样。本来这些小毛病在自己家中休养就可以了,但比起在家里麻烦儿子儿媳,还是住在医院里被照顾要好些。也有无亲无故、没人照顾,生了病只好住到医院来的孤寡老人。当然,大学医院是不会让这样的患者住院的,但私人医院一般都会很高兴地接收。治疗采用打针、挂水、吃药或是电气疗法就可以了,在医生看来,会觉得厌倦,不过这些老人都有医疗保险,不用担心欠费。

换句话说,就是能赚到钱。

悠介在大学医院的时候没有看过类似的病人。大学医院的住院病人一般都是需要手术的患者,而且病情复杂多样,对于医生来说也是非常有价值的。如果只让看一些不需要手术的普通患者,那就是医生的耻辱。听说甚至发生过有个医生不惜和院长吵架而将这样的普通患者赶出医院的事。

悠介现在是不会这样乱来的。即便在医学上没有住院的必要,但患者在精神上觉得住院更有利于自己身体的康复,也应该尊重他们。从社会学角度来讲,这些老人也是一群适合住院的人。

既然自己是一名私人医院的医生,就必须得看这样的患者。

悠介打算摈弃之前的想法了。

十几位病人都没什么变化,治疗方针也基本上不用改变。悠介一边摸着老人们的痛处检查,一边听着他们发牢骚、倒苦水。

和老人们的交流中,悠介真实地体会到自己已经离开大学医院现在是一名私人医院的医生了。

这儿没有紧张的手术,也没有最新的医学实践,有的只是聆听患者的抱怨,充当忠实的听众。悠介觉得自己如身败名裂般,陷入了悲惨的境地。

但这个瞬间,悠介也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作为医生,而是作为一名作家来东京的。

为了能集中精神写小说,碰上像老人们那样没什么病情变化的患者也是好事,不用花费时间和精力,也不用因操心而过度劳累。

悠介重整旗鼓,跟老人们点点头,时而还讲个笑话。

查房三十分钟结束,九点半去一楼看门诊病人。

门诊的病人也是以神经痛、打伤、划伤之类的小毛病居多,也有因血液循环不正常引起的肩膀肌肉发僵、酸疼的病人。要是在大学医院的话,对这样的病人都是敷衍了事,但这儿是私人医院,所以必须亲切地接待。

患者陆续地来看病,临近中午,终于告一个段落。

午饭和晚饭悠介都去医院的食堂吃。

由于医院有六十床的病人,所以食堂蛮大的,配膳间里忙得像在打仗似的。

悠介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过去。点了一份菜,还要了鸡蛋和火腿吃。

下午,还有一些门诊病人,但比上午少多了。有时候也会做些小手术和检查,除此之外,就是看这些老一套的病了。

当然,在没有病人的时候也可以翻翻杂志、看看报纸。

护士们和办事员都知道悠介是从札幌的大学医院来的,至于为什么辞职来这儿就不明白了。表面上看来好像是为了来东京发展,但只是隔天上班又是为了什么呢?他们都对悠介抱有疑虑。

“休息的时候,您都做些什么呀?”被这么问时,悠介一般都回答:“没什么,连着工作觉得没什么劲,呵呵……”

是一个让人明白又不明白的理由。写小说的事总有一天会被他们发现吧。

下午五点,下班后的悠介回到公寓,裕子正在做出门的准备。

店里有集会的时候,裕子会在五点之前出门,一般情况下,她这时候都在穿她的和服。

裕子弓着腰对着镜子,在宽腰带下扎上细腰带,又用力拉了拉紧。

“亲爱的,我走啦。”

五点过半,裕子拿上手提包,又照了照镜子,出门了。

“晚上什么时候回来啊?”悠介问了一句就不作声了。

去问女人回家的时间显得太没出息了,所以裕子回了一句后,悠介只是背对着点点头。门咚地关上了,裕子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一个人了,可以放下心来,却又有点寂寞,悠介被一种奇妙的感觉包围着。

就这样呆呆地看了会儿窗外一排排低矮的平房,又躺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估摸着到了开饭时间,便去医院的食堂吃晚饭。自从裕子出去工作以后,悠介连晚餐也一个人在医院的食堂吃,所以那些打饭的妇人都以为他是独身。

甚至有上年纪的阿姨同情地跟他说:“相木医生,早点找伴吧。”

一边吃饭,一边和这些阿姨闲聊,对于悠介来说是最轻松的时刻。

吃完晚饭,已经七点了,回到公寓,整个屋子都暗了下来。

开了灯,环顾了一下四周,悠介对自己说:“开始战斗!”

可悠介并没有坐下来动笔,他先烧了点水,冲了杯咖啡,然后又看了会儿电视,过了八点,才终于在桌子旁坐了下来。尽管如此,悠介还是又翻了翻最新的报纸和杂志,过了九点才拿起了笔。

写得顺利的话不用说,可悠介一点也写不下去,过了一个小时,他仍端着咖啡杯,盯着空白的稿纸。又过了一个小时,悠介开始担心起裕子。

这个时候裕子正在被男人们包围着,一起热闹地喝酒吧?而且裕子能喝,一定喝得很来劲吧?悠介想到裕子正在喝酒,自己也想喝了。他从厨房下方的柜子里拿出了一瓶一升装的白酒。

三杯下肚,悠介有些醉了,他离开桌子,躺在了沙发上。

看了看钟,已经十一点半了,还有一个小时裕子就要回来了。不知何时,悠介睡着了,朦胧中听到窗外有停车的声音,不一会儿便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是钥匙的开门声。

裕子马上就要进门了,悠介连忙背对着门口,紧闭眼睛,假装熟睡。裕子推门而入,经过沙发旁,径直往卧室走去。

悠介正幻想着裕子轻柔地呼唤自己:“小悠,我回来啦!”然后深情地献上一吻,可是这么浪漫的情景并没有出现。

裕子只是来到梳妆台前,扔掉手提包,拔下发簪,解开了和服上的细腰带。

只有沙沙沙脱和服的声音,接着是一声轻轻的叹气,然后便鸦雀无声了。

裕子脱掉了和服,穿着贴身衬衣。悠介想,这下她该过来了吧,微微转头睁开眼睛,可只看到裕子一屁股坐在地毯上,盘着腿,脱起了袜子。

不去医院上班的日子,悠介是完全自由的。从早上到晚上,整整一天,干什么都可以。

老实说,以前在大学医院工作的时候,总是在规定的时间起床,在规定的时间出门,去规定的方向,实在是非常郁闷。上班路上会遇见同样的人,就连在车站等车的人也都是相同的。

每天都反复做着相同的事情,让悠介期待有一天能往医院方向相反的地方去看一看,甚至还想就这样休息了,什么都不干,那该有多快活啊。

大家在同样的时间朝同一个方向前进的时候,有一个人逆向而行;大家都在拼命工作的时候,有一个人悠闲度假,再没有比这更奢侈的事情了。

现在,这么奢侈的事情就摆在悠介的眼前。

一周三天,加上周日,悠介四天都是自由的。早上不管睡到什么时候,而后来个晨浴,或者赖在床上喝酒,都不会有人来批评这些悠闲自得的举动。

刚开始过这样自由的一天时,悠介觉得有点心慌。

明知一天都休息,可他还是习惯性地一看见时间到点就想要起床了。突然意识到没有这个必要,便又躺了下来,但心里怎么也不能平静。

这种不平静的心情,在白天无所事事的时候,也悄悄潜入了悠介的心里。

如愿以偿得到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可是自己却没有充分享受它的从容。

接近十点,悠介起了床。工作到半夜的裕子还在睡觉。

看着裕子甜甜的睡容,悠介不想自己一个人工作,所以索性翻翻杂志,又看了会儿电视,想着等裕子醒了一起吃个午餐,下午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做事。

知道自己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却因为时间过多而心中不安。

午后,悠介站在阳台上呆呆地看着对面楼房顶上的鸡形风向仪,又想起自己来东京当作家的现实。

现在这么空闲的时间应该是用来写小说的。但时间是有了,却不能像从前那样顺畅地写下去了。

悠介慌忙地坐在桌子旁。坐是坐下来了,不等于就能马上写出东西来呀,还必须具备写出东西的热情和专注力。

可能是因为以前都在夜间写作吧,在这么大的太阳下,怎么也写不出来。也许是刚来东京不久,还没有熟悉自由职业的生活吧,等到慢慢地习惯了东京的生活后,笔头也会变得顺畅吧。时间有的是,所以不用慌张。

悠介这样安慰自己。他看看书又看看电视,发了会儿呆又抽了几根烟,就这样打发走了这个无聊的下午。

“作家,好像写不出小说啊。”

裕子的话惊得悠介哑口无言。

确实如裕子所说,来到东京后,悠介还没有写出一篇作品。

每天都有很多时间,却每天都无所事事地虚度光阴。

“状态不是很好。”

悠介并不是像裕子那样一进入店门就可以开始工作的。

“那你过些日子会开始写吧?”

稀里糊涂、无所事事地过日子,是为习惯自由职业生活所做的准备。随着状态的好转,笔头也应该会源源不断地写出好作品来。

但是,到底要过多久才能写出小说?悠介自己也没有头绪。反正是能写出来的,不过他也没有肯定能写出来的自信。

以前在大学医院的时候,悠介总以为写不出来是因为工作太忙了。早上八点半去病房查房,十点后看门诊病人,下午还有手术或是检查。吃完晚饭,看病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之后,还要去地下实验室做科研。这期间,教授也会来询诊,还有报告会之类的学术会议。一旦进了医院,就完全没有休息时间,写作只能在周末或是去外地出差的时候进行。

这么繁忙,所以不能好好地写小说,只要稍微多点闲暇时间,自己一定能写出非常棒的小说来——悠介一直都这么认为。

事实上,辞去大学医院工作的一个理由就是想有充分的时间可以写小说。这个愿望现在实现了,可现实却是游手好闲地过着每一天。

裕子的话语中并没有责备的意思,但不可否认有些许的吃惊。悠介对自己的懒惰也有些惊讶。

自己是这么偷懒的人吗?自己是个有点坚持己见、拼命工作的人,虽然还算不上勤勉,不过最近好像习惯于这种什么都不干的状态了。

表面看似有点懈怠,其实悠介的心里还是非常着急的。再这样下去,特地辞去医生的工作来到东京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思来想去,“必须写出好的作品来”这种想法有点幼稚。

虽然没有告诉任何人,但从来到东京的那一刻起,悠介就对自己说:“我是一名小说家。”虽然别人都不知道,但自己就是这么认为的,甚至深信不疑。

可是这个想法反而给自己带来了压力,失去了随意书写的自由。

说实话,悠介在当医生之余写小说的时候,没有这么大的斗志,因为写小说只是自己的业余爱好,有时间的时候随便写点就行了。即使写不出来,也很轻松,反正这不是自己的本职工作嘛。

工作很忙,没有闲暇,但没有任何压力,这种自由似乎让自己可以非常轻松愉快地写作。

不用太逞强,用比较放松的心情坐在桌子旁更好啊。

悠介又有了精神,可到了第二天,却依然如故。他心情焦急万分,这无边无际的时间让自己滋生了舒适感,似乎开始起反作用了。

再这么木然下去,就要被这种安逸的生活淹没,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悠介在不安中明白了自由职业的可怕之处:明白地说,就是自己一整天什么都不干,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不在规定的时间去公司,不做任何规定的事情,也不会有人指责批评。这是让他人羡慕的事情,但这种自由不可掉以轻心,得小心提防。靠自己的意志力来约束自己、控制自己出人意料地难。没有超强的积极面对的意志力,是很难办到的。

这就像是明知没有考试还要努力学习,一般情况下,都是因为有考试才去学习的。当然不乏喜欢学习之人,但只有那些有十足上进心的人,才会在没有考试的时候还刻苦用功。

现在令悠介困扰的就是没有类似于考试的那种约束力。

在大学医院工作时候,每天都有必须去上班的束缚。不过这种束缚下的生活有着安心的感觉。现在,全部的生活都必须靠自己的意志力去控制。

自由职业的困难就在于如何对自己加以约束。

人类在习惯新的事物时,往往会怀念旧的;在习惯新的生活时,往往会怀念过去。当每天规定要做的事情持续不断的时候会觉得厌烦透顶,而当它停止发生的时候,却又眷恋无比。

在成为自由职业者后,悠介反而怀念起他以前的上班时代。

清晨,悠介早早地起了床,透过窗户眺望马路,形形色色的人们正在行走。有的人迈着悠闲的步伐,有的人则快步往前走,也有的人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

大家都在规定的时间向规定的方向移动。

在大学医院工作的时候,悠介曾对此极度郁闷,经常想往相反的方向走,可现在悠介非常羡慕那些每天都去同一方向的上班族了。

只要和大家一起去上班,那一天的生活就有了保证,也不用担心会被社会所淘汰。

眺望着人流,悠介无意中已穿完衣服,他有着想跟在他们后面一起走的强烈冲动。在傍晚的时候,看见坐着电车、走在回家路上的人,他也是如此的心情。

他们都平安地度过了一天,都朝各自的家走去。

这一天是否充实另当别论,总之,和大家一起去单位工作了,这种安心的感觉呈现在每个人的脸上。

既然白天工作了一整天,那么,晚上就要好好休息。回到家之后,洗个痛快淋漓的澡,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好好地消除疲劳。

当然,也有人会去站前的酒吧或是烧烤店消磨时间。

有五六成群的,也有两人一伙的。反正,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解放后的快感。

在大学医院工作的悠介,还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上班族的这种生活。

早上快步奔向车站,傍晚从车站走出来,以前悠介每次看到这样的人群,都会觉得他们被命运牵着往返于相同的地方,好可怜。也为自己是其中的一员而惆怅。

可现在悠介想和他们一样一起去单位上班,再一起下班回家。

和大家做相同的事情,就没有什么不安的了。

在大家一起向右前进的时候,随波逐流,跟着一起往右走便能平安无事,而独自一人向相反方向走的话,需要相当大的勇气,还会遭受很大的阻挠。

悠介重新怀念起和大家一起走,去相同方向的日子来。

那个时候,和大家在相同的时间来到医院,做相同的工作。虽然异常辛苦,但只要进入医院,就会有种被保障的安全感。

当然工作上也会有出错而被上司骂的时候,不过邀上同事一起喝个酒就没事了。互相安慰,互相鼓励,再说说上司的坏话,心情就会明朗起来,第二天又能开心地去上班了。

和与自己水平相当的同事在一起是很快乐的。在和他们的聊天中自己的观点得以确认,在与他们喝酒中获得安心的感觉。

而现在,自己却完全是孤独的。

眼前有充裕的时间,可没有一起享受它的伙伴,也没有指导自己如何合理有效利用它的上司。

无数的时间毫不吝啬地出现在面前,如何使用它,只凭悠介个人的意思。

“有点轻率啊……”

傍晚,悠介看着一个又一个穿过布帘走进烧烤屋的上班族,一个人自言自语。

不喜欢如同行走在轨道上那样的生活,可脱离组织,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上京这事自己总觉得做得有些仓促草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