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考试

在和舞者做了两个月的智力训练之后,我的考试来临了。我没有背诵任何东西。实际上,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并没有真正学什么。他对我的训练,是用来帮助我的头脑适应各种变化的。比方说,如果重力突然反转,大多数人的大脑会无法理解,或针对新的重力环境进行自我调整。我的大脑不仅可以继续运转分析,还可以计算。再举一个例子,如果一条鱼左侧有3453个鳞片,右侧有3453个鳞片,那么鱼的哪一侧鳞片数目更多?答案是外侧。他们把这个叫作外扩式思维法。在第一次和舞者会面的时候,是这种方法让我知道应该吃掉那张有镰刀的牌。我很擅长这个。

我发现舞者和他的朋友们可以为我编造一个虚假的身世,一个虚假的家庭,但讽刺的是,他们无法为我编造一次虚假的考试成绩。于是,训练开始三个月之后,我在一个明亮的房间参加了考试。我旁边有个看上去很懦弱的金种女孩,不间断地用触控笔笔尖敲打着她的翡翠手镯,吵闹得很。我知道她有可能也是考试的组成部分之一。趁她不注意,我飞快地抓起她的笔,藏在了自己袖子下面。我是莱科斯的地狱掘进者。我当然能偷走一个蠢姑娘的笔并且不让她发觉。她傻乎乎地四下寻找,好像以为有谁在给她变魔术,然后她哭了起来。他们没有给她另一支笔,于是她就哭着跑了出去。之后,学监看了一眼他的信息终端,调出一段微型摄影机录下的影像。他看了我一眼,露出微笑。这类行为似乎是值得赞赏的。

一个锋芒毕露的金种女孩则并不认同这种做法。她在外面的大厅里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冷笑着朝我耳朵里说了一句“作弊的人”。马提欧告诫我不要跟任何人说话,因为我还没有做好社交的准备。于是我没有用红种人特有的方式还以颜色。她的话音在我耳朵里久久回响着。作弊。割喉。不择手段的家伙。残酷无情的人。她认为我是这样的人。但有意思的是,大多数金种人都会把这当成称赞。

一个音乐般悦耳的声音叫住了我。

“我想她刚刚称赞了你。别在意,她像桃子一样,外表美丽,但内心却腐坏。我尝过滋味——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最初很美味,但很快就令人作呕了。顺便说一句,你那一招真是不错。我差一点就想亲手把那婊子的眼睛从她眼窝里挖出来。那敲击声真是该死!”

那声音属于一个仿佛从古希腊诗篇中走出来的少年。傲慢和美像液体一样从他身上洒落。无懈可击的血统。我从没见过如此酣畅耀眼的微笑,这么平滑而富有光泽的皮肤。他是我所蔑视的一切的化身。

他拍打我的肩膀,以一种半正式的自我介绍的方式握了握我的手。我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劲也很大,但他试图占据控制地位时,我用力捏住了他的手。他缩回手,眼里闪过一丝忧虑。

“神啊,你手劲真够大的!”他咯咯笑起来,接着很快自我介绍,说他叫卡西乌斯。我运气不错,他几乎没留时间让我说话,因为在我说话的时候他皱起了眉。我的口音依然不够完美。

“戴罗,”他重复道,“哦,这个名字没什么色种特征。啊。”他看了看自己的数据板,检索出我的个人资料。“你的出身完全不显赫。一个来自偏远行星的乡巴佬。难怪安东尼娅对你的做法嗤之以鼻。听着,要是你告诉我你的考试进展得怎么样,我就原谅你。”

“哦,你要原谅我?”

他的眉毛拧到了一起:“我正尽力表示友好。我们贝娄那家族的人可不是什么改造者,但我们知道,出身低微的人也可以是优秀的。和我一起工作吧,朋友。”

他的做派让我觉得有必要撩拨他一下。

“呃,恕我直言,我本以为考试会更难一些。蜡烛那道题我可能做错了,但除此之外……”

卡西乌斯宽恕地露齿一笑。他活跃的视线在我脸上跳跃着,我思忖着他母亲是不是每天早上都用金色的熨斗整理他的卷发。

“有这么一双手,拿上剑的话,你一定会变得很可怕。”他引导性地说。

“我很一般。”我撒谎说。马提欧从不让我碰那玩意儿。

“你太谦虚了!你难道是跟白种一起长大的吗?算了,体能考试之后我会到阿赫亚去。和我一起去吗?据说雕刻师们在诱惑之宫的姑娘们身上搞了些了不起的新花样。幽会之所的浮空楼层刚刚建好,我们可以穿着反重力靴随便到什么地方去。怎么样,朋友?你对这些没兴趣吗?”他敲了敲他一边的翅膀,眨了眨眼,“姑娘在那儿有的是。一个都没烂掉。”

“很遗憾,我不能去。”

“哦。”他动了一下,仿佛刚想起我是个偏远星域来的乡巴佬,“别担心,我的好朋友,开销全算我的。”

我礼貌地表示拒绝,他却自顾自地走了。离开之前,他敲了敲我的数据板。盖在我左臂内侧的全系视屏闪了一下。他的头像和我们交谈的信息被丢在了后面——他提到的俱乐部的信息,阿赫亚的百科信息,还有他的家族信息。卡西乌斯·欧·贝娄那,上面显示着:执法官提比略·欧·贝娄那的儿子,联合会第六舰队统帅,也许是全火星唯一一个与首席执政官奥古斯都平起平坐的人。从表面看来,两个家族势同水火。他们似乎有种杀光对方家族成员的丑恶习惯。一群不折不扣的幼蛇。

我以为我会被这些人吓住。我以为他们会像一群少年神祇。但除了卡西乌斯和安东尼娅,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异常平庸。和我同室接受试炼的只有七十人。有些和卡西乌斯很像,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美貌,也不是每个人都高大专横。真正的男人女人没有几个。尽管身体已经成熟,他们依然是孩子,自视甚高。不知艰辛为何物。婴儿。大多数都是精灵,或者青铜种。

接下来他们测试了我的体能。我赤身裸体坐在一个白色房间的椅子里,一个质量控制委员会的赤铜种检测官用微型摄像机看着我。“希望你能看得清楚一点。”我说。

一个棕种职员走进来,在我鼻子上夹了一个夹子。他眼睛呆滞,没有战斗的渴望,我并不因此而蔑视他。他的皮肤苍白黯淡,动作笨拙。他不是低等红种,不懂舞蹈。

我被告知憋气,一直憋到我的肺受不住为止。十分钟。之后,那个棕种人拿掉夹子,离开了。接下来我要吸气,然后呼出来。我照做后,突然意识到,房间里已经没了氧气。当我在椅子上快坐不住时,氧气又有了。他们降低房间温度,测量要多久我会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随后他们又调高房间的温度,看我的心脏什么时候开始挣扎。他们加大房间的引力,直到我的心脏无法为大脑提供足够的血液和氧气。他们还测试多大的运动量能让我呕吐。我驾驶过90米长的掘进机,他们只能放弃。

他们测量了我肌肉里的氧气含量,心跳,肌肉纤维的密度和长度,骨骼延展性。之后我跑了几圈,在高引力下爬上一块岩石。接受过哈莫妮的地狱训练后,这一切都像在公园散步一样轻松。

他们让我抛球,让我靠墙站好,用循环机把一些小球朝我身上射,让我挡住它们。地狱掘进者的手比他们的机器快得多,于是他们找来一个负责技术的绿种人调整机器,直到那玩意儿开始发射真正的石块。最后,一个球击中了我的额头。我昏了过去。他们把这个也算了进去。

接下来,在眼睛、耳朵、鼻子和口腔检查之后,体能考试结束了。考试后,我有一种淡淡的和自己远离了的感觉。仿佛他们测试的是我的身体和大脑,但并不是我本人。除了和卡西乌斯的交谈之外,没有任何沟通。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换衣间,疲乏而又迷惑。还有几个人在换衣服,于是我拿了自己的衣服,顺着塑料储物柜走到一个没什么人的地方。然后我听到一阵奇异的哨声。我知道这个曲调。它回荡在我梦里,是那支夺走了伊欧生命的歌。我循声寻找着,看到一个在角落的储物柜前换衣服的女孩。她背对着我,十分瘦削。她开始穿衬衣。我弄出一点响声。她猝然转身,我尴尬地站了一会儿,脸红了。金种人不太会为裸露而大惊小怪,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反应。她很美——一张心形的脸,嘴唇饱满,眼睛里含着笑意。她骑马跑掉的时候,那双眼睛也是笑着的。她是骑马那天管我叫精灵的女孩。

她一边眉毛弓了起来。我不知该说什么。恐慌之下,我转过身,用最快的速度走出了更衣室。

一个金种人不该有这样的举动。但和马提欧坐在回去的摆渡船上时,我想起了那个女孩的面容,她也脸红了。

飞行很短,不够长。我透过杜洛玻璃地板望着火星。尽管经历了改造,航道沿线的植物依然很稀少。山谷和赤道附近布满绿色缎带般的植被,看上去像纵横在她凹凸不平的脸上的绿色伤痕。

撞击坑里蓄满水,变成了巨大的湖泊。北半球的伯勒里斯盆地是淡水湖,湖里生活着成群结队的奇异水生生物。大平原上尘暴肆虐,卷走表层土壤,把农田撕扯成一块一块。两极是风暴和冰雪的世界,黑曜种在那里生活、受训。尽管温度控制已经在整个火星普及了,但那里的气候据说依然十分酷寒。

火星上有一千座城市,每座城市都有一位执政官,所有执政官都归首席执政官管辖。每个城市周围都簇拥着一百个殖民矿区。执政官管理着这些殖民地,每个殖民地的日常事务,都由一个波吉努斯这样的管理官员执掌。

在如此之多的城市、如此之多的矿区中,首席执政官和他的摄像人员会来到我的家乡,我想这只能说是一个巧合。碰巧我又是一个地狱掘进者,他们想用我杀一儆百;而伊欧的死是临时起意的做法。如果首席执政官没有来,她就不会唱那首歌。生活的讽刺多么可怕啊。

“学院是什么样的——如果我进得去的话。”我望着窗外,向马提欧问道。

“很多课程,我想。我怎么会知道呢?”

“没有其他情报吗?”

“没有。”

“真没有?”我问。

“呃,也许有一些,我想。”马提欧承认,“毕业生分为三种:杰出的圣痕者,普通毕业生,还有蒙羞者。圣痕者在社会中平步青云;普通毕业生也能,但前途有限,还要努力得到圣痕;蒙羞者会被送到偏远而生活艰辛的殖民地,比如冥王星,去做初期环境改造工程的监督者。”

“怎么样才能成为圣痕者?”

“我想学院里有一套等级体系,也许是靠竞争。我不知道。但作为一个物种,金种是靠征服而存在的。这会是你面临的竞争的一部分。”

“太笼统,”我叹气,“有时你和没腿的狗一样没用。”

“在金种社会里,小子,游戏规则是寻求有权势者的支持。你的赞助人会把你在学院里的行为当作面试的延伸。你需要一位导师,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者。”他露齿一笑,“所以,你要是想为我们的计划出力,有多大本事就使多大本事吧。想想看,要是能成为军事执政官的学徒,十年内你自己就能当上军事执政官,指挥一个舰队!想想看你能用一个舰队做到什么样的事,小子,想想看。”

马提欧以前从没提到过那些神奇的舰队。他眼中的兴奋极具传染性,我也开始想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