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武
1
吴小丽的慢性咽炎又犯了。她今天说了太多的话。本来说话是她的强项,老师嘛,讲课是她的基本功。可近来她的状态不好,各方面的不好。来自家庭的琐屑杂事,周遭同事的冷眼旁观(私下里或许还有闲言碎语),关键是她的身体出现了状况,简单说,是胃部不适,感觉胃部有点酸,有点胀,有点麻,有时还有点痒痒的,抓不着挠不着的。她用微信问过牛三羊了。牛三羊说,应该没问题,早上熬点小米粥,吃两碗,晚上喝杯酸奶,养养就好了。牛三羊不是医生,也不懂什么养生术,但他的话,吴小丽就是愿意听。可牛三羊的主意她还没有实施,咽炎又犯了。咽炎这种病,和胃部不适差不多,一时半刻好不了。又是咽炎又是胃部不适,真是祸不单行啊。吴小丽自怨自艾地感叹道。
好不容易撑到了下课。
今天下午到晚上是四节课,从四点半上到七点半,各上两个班的作文。咽炎就是在晚上上课时犯的。吴小丽在给同学们强调风景描写在游记中的重要性时,有三四个学生注意力不集中。她提高声调,试图把同学们的注意力再拉回来,就在音量上扬时,她感到喉咙酸麻一下,说了半截的话便戛然而止,下意识地端起讲台上的茶杯,喝一口水。嗓子算是没有立即坏掉,但是,已经不是原来的嗓子了,声音不能往上提,而是只能往下掉了。她努力控制着音调和语感,勉强把课讲完了。
学生都散尽了,她才坐下来,孤独感也随之而来。这可能也是身体不适的征兆。近来她常有孤独的感觉。不是那种为赋新词强说愁、感时花溅泪的优美而忧伤的孤独,而是身心无助、孤苦无援的孤独。丈夫高天今天没有来,她心里反而舒坦了一点。她并不奇怪有这样的感觉。高天经营着一家装潢材料店,近几年随着房地产行业的持续不景气,他的公司也日渐衰落,最高峰时,配货、送货的员工有十来个;现在,就他一个人在店里了。他也会有孤独感吗?不用看时间,她也知道这会儿已经过了八点,高天应该早就到家了。他店里没有什么事,经常早早关门下班,来她这儿帮帮忙。她这儿本不需要他,他要来,多半也是因为回家太早,感到无聊吧?如果不来她这儿,他一般都是七点半之前到家——念三年级的女儿体质弱,在小区的一家体育舞蹈班学跳舞,七点半由婆婆接回家;高天到家后,就能陪女儿玩玩和写写作业了,到八点半左右时,她也到家了。
现在她还不能回家。她面前的桌子上有两摞作业本——孩子们今天交上来的作文还没有批完。批作文这个工作她一点也不敢马虎,家长会认真看她修改的痕迹,看她画的着重点线和批语。尽管她现在胃部不适,喉咙不适,什么也不想做,但批改两个班七十多本作文,她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好在,孩子们的作文,写得真是好,有的天真,充满童趣,让人发笑;有的老沉、严谨,正经的论述和观点引人思考。但,今天她怎么也找不到往日批改作文时的快乐,勉强批了十来本,一看时间,已经快八点半了,便给高天打电话。电话接通了。她有气无力地说,到家啦?高天说,没到!吴小丽听高天的声音不对,虽然只有两个字,她也听出来了,这两个字很冲,火药味一个比一个浓烈。这是要吵架的节奏啊。怪不得对于高天今天没来,她不但不感到奇怪,反而有一种舒服的感觉,原来是有预感的。吴小丽不想吵架,她够累的了,早上送女儿上学后,就到学校忙碌了。吴小丽经营的这家培训机构,叫“郁洲教育”,规模中等偏上,不仅有小作家班,还有奥数班、书法班、美术班,加上中午还有几十个托管的学生,平时管理培训孩子三百多人次,责任重大,她一点也不敢怠慢,每天忙得腰酸背疼,哪有时间和精力跟家里人斗气啊。但家里的事情还真不少,比学校的事烦多了。这不,无缘无故的,高天又来惹事了。吴小丽迅速把平静的语调切换成温柔的询问,怎么啦?女儿应该到家了吧?吴小丽的温柔起到了反作用,高天声音炸裂般地怒斥道,你还有女儿啊?知道女儿到家了你去管啊?你天天安排我干这干那,你有事我没有事啊?你忙我不忙啊?你累我不累啊?你脑子叫驴踢啦!接下来,高天的话里便带有一连串脏字了,最后干脆就是谩骂了,一句紧跟一句地骂,一句比一句恶毒,无休无止,连插嘴的空隙都不留给吴小丽。吴小丽听不下去了,掐断了通话。
吴小丽愣住了,任眼泪簌簌地流。她不知道高天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高天傍晚没来学校,她只是莫名地感到愉快,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火啊。早上她带着女儿去上学时,高天还在蒙头大睡,婆婆也没有异常。可一个白天下来,怎么就变成这样啦?吴小丽来不及多想,立即打电话给婆婆,问女儿到家了没有。婆婆说,芒芒作业还没写,要等他爸回来再写。吴小丽故意问,他爸呢?婆婆说,我刚打电话问了,到小区了,正在停车,脚前脚后就到家了……你多会儿回来呀?吴小丽说,我还没忙完……你告诉高天,我晚点回家。吴小丽所说的晚点回家,就是通过婆婆给高天传递一种信号,这事没完!
2
吴小丽不想回家了。既然婆婆正常,女儿正常,自己又没惹任何人,你高天凭什么发病骂人啊?以为你是谁啊?发完病还要让别人去赔笑脸啊?呸!自己好好反思去吧。吴小丽擦干了眼泪,叮嘱自己,要坚强,坚强,坚强。虽然这样的叮嘱,不过是在麻痹自己而已,但是,又能怎么办呢?你不坚强,没人帮你坚强。不仅要坚强,还要快乐,你不快乐,也没人陪你伤心。坚强,吴小丽似乎知道如何去坚强,可快乐,吴小丽不知道如何才能快乐,她找不到让自己快乐的半点理由。虽然牛三羊说过,人人都是为自己活着,也只能为自己活着,活着舒心、自在,才能对得起人生,毕竟,人生太短暂了。且慢,吴小丽突然想起来了,莫非她前天中午和牛三羊一起吃饭的事,是惹怒高天的缘由?吃饭是在万达广场的一家特色小馆子里,是她约的牛三羊。牛三羊是作家,诗歌、散文、小说都写,平时大多以诗人的面目出现,还得过几十次诗歌奖,在全国诗界影响不小。吴小丽从前年开始,也写诗了。别人写诗的目的是什么吴小丽没去多想,她写诗,完全是因为功利。她所开办的郁洲教育,需要有名师撑门面。名师从哪里来?有一年她去苏州考察,见到也在做教育培训的师专老师,当年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老师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有名的作家了,散文集出版了好几部,是中国作协的会员,还得过省里的大奖。辞职后,办了个教育培训机构。由于她在创作上的成就,由她亲自授课的写作提高班,收费是普通班的四倍。吴小丽考察后深受刺激,她也想写作,成为诗人,成为郁洲教育的招牌。她有这个基础,师专读书时,她曾做过诗人梦,是校文学社的骨干,作品曾经在校刊上多次发表。毕业后因为忙于恋爱,忙于教学,二十二岁就生了女儿,诗人梦就破灭了。既然诗人的头衔能为她的事业助威,她为什么不旧梦重拾呢?重拾旧梦,说说容易,真正实施起来,也是颇有难度的。写诗倒是不怕,她每天坚持至少写一首诗,很快就写了上百首,可发表成了个大难题。去年,经人介绍,她认识了著名诗人牛三羊,牛三羊把她的诗要去了一批,然后就没有什么联系了。直到不久前,她接连收到《诗歌月刊》《扬子江》《星星》《诗林》等杂志,这些杂志上都有她的组诗发表,这才想起来一定是牛三羊把她的诗介绍给这些杂志的,才想起来要感谢牛三羊无私的助攻,便请牛三羊喝了一次咖啡。牛三羊虽然快五十岁了,却一点不显老,留长发,穿带破洞的牛仔裤,一双时尚的休闲鞋,眼镜居然是菱形的,还是彩边的,看起来就是个艺术家。他谈吐更是不凡,充满着诗情和哲学,无论是文学观、思想观还是生活观,每句话都说到吴小丽的心坎上。吴小丽便从内心里钦佩他、崇拜他了,把新写的诗又给了他几首。他现场读了诗之后,觉得她的诗有个性,有诗情,有诗意,承诺继续推荐发表,还怂恿她明年先加入省作协,然后加入中国作协。吴小丽听了,有点热血沸腾,觉得自己找对了人,觉得牛三羊就是她的伯乐。因此,她便通过微信,保持和牛三羊的联系。前天早上,一到学校,吴小丽检点新写的几首诗时,联想到牛三羊关于诗情、诗意的评论,对自己的诗突然拿不准了,突然迷惘了。从前,她只顾写,没有去琢磨。自从听了牛三羊谈诗之后,加上她的诗在刊物上的呈现,又读了牛三羊送给她的诗集——牛三羊自己的诗集和别人的诗集,迷惘之后,觉得别人的诗都比自己的好,特别是牛三羊的诗,更是让她自愧不如,便产生了和牛三羊再次见面聊聊的冲动。她打了他的电话,请他中午吃饭。反正她也要吃饭的。吴小丽中午很少回家吃饭,一来离家太远,二来高天也在店里点外卖,女儿又在学校里吃,家里只有婆婆一个人。她不想见婆婆苦大仇深的脸,也乐得在外面随便吃点。好在离郁洲教育不远的地方就是万达广场。万达广场里有两层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特色小吃,吃过了,还能回郁洲教育小睡一会儿。这次请牛三羊,地点本想让牛三羊来定,她觉得他是个讲究的人、浪漫的人,不能随便将就。但牛三羊却体贴地说随便去哪里吃都行,吃什么不重要,你感觉方便、自在就好。她便提议到万达广场。可真是鬼使神差啊,她刚在万达广场一家饭店订了座位,高天的电话就到了,说中午一起回家吃饭,他开车来接她。吴小丽只好实话实说,和朋友约好一起吃饭了。为了强调这次吃饭的重要性,吴小丽又说,是一个作家,以后在教学上会求到他的。高天犹豫着说,改天再约不行吗?吴小丽说,都定好了,在万达广场。高天说,那好吧。口气虽然勉强,也没再说什么。吴小丽觉得有点突兀,高天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回家吃饭?但吴小丽当时也没有多想,现在看来,高天的突然发怒,很可能和前天中午的这顿饭有关。高天是个心思敏感的人。自从生意不好,他越发地敏感了,觉得吴小丽挣钱比他多,比他能力强。为了保持男人的虚荣心,他说话都是在吴小丽之上。特别是在郁洲教育帮忙做点杂务时,经常当着教师、家长的面,大话连天,弄得吴小丽很难堪,也弄得在场的老师发蒙。但,那天说请作家吃饭,他也没问是哪位作家啊?这次突然发怒,真的让吴小丽特别难受,加上胃部不适,便又想起了牛三羊,想跟他聊聊,电话聊,微信聊,都行;聊诗还是聊学生培训,她也没想好,应该是想倾诉自己心里的烦恼吧。
晚上好!吴小丽只给牛三羊发了三个字。
牛三羊没有回,过了好久也没有回。吴小丽觉得了无趣味,也怨自己沉不住气,心里就算有一箩筐烦恼、委屈和不顺心,也没必要找牛三羊倾诉啊。她和牛三羊的关系还没有到可以倾诉私房话的份上,虽然有多次的微信交流,见面的次数毕竟有限,算上第一次朋友介绍的会面,一共不过见面三次,如果不是文学这个媒介,只能算得上泛泛之交了。但在受到高天无缘无故的责骂之后,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牛三羊。现在想来,自己太冒失了,牛三羊没有回复正好,让她能更理性地看待自己、审视自己,特别是关于家庭琐屑、夫妻不和,不能随便与外人乱讲的,弄不好会引起别人的误解。但是,一个字也不回,她还是觉得被怠慢了。
不想回家,又无人可以倾诉,吴小丽便在电脑上打开自己的文档,读自己的诗。如果在平时,吴小丽只要进入写作的状态了,她的心立马就静了下来,立马就全身心投入了。但这一次显然对她触动太大了,耳边一直响着高天的怒斥和谩骂,想着那个不想回的家。她决定写点什么,几行诗、一段话,她是一定要把自己的情绪表达出来的。她新开一个文档,开始敲敲打打,一些文字,一些记忆,一些痛苦,一些快乐,各种各样的琐屑和情绪的碎片,反反复复,次第涌来,开始还是语不成句,字不成行,渐渐地,她的情绪被激发了,进入了诗境中,完成了一首短诗:
人,是一部读不完的启示录
一片海洋
为回忆者缓缓展开——
某条共同走过的街巷。光鲜的建筑
无数张与其相似的脸。衣服。脚码的长度
赋予的是怎样的意味
爱匮乏的身体蔓延成爱情匮乏的夜晚
痛苦,死亡,爱的本质被遮蔽
回忆者不能追问,不敢追问
他是谁?往日是否存在,还有未来
回忆者在两个梦之间翻了个身
世界滑入了漫长的暗夜……
此时已经过了午夜。吴小丽把诗读了一遍,感觉还有很多问题。但她不想改,只有她自己知道诗里的情绪。她再一次流泪了,进而哽咽了。她没有犹豫,就把诗截了图,发到朋友圈了,还写道:读读想想写写的午夜与凌晨,容易看清生活的真相,看清生活的本质,却看不清自己。
吴小丽再不想回家,也不能在办公室里待个通宵啊,早上还要送女儿上学呢。
凌晨两点,吴小丽到家了。
高天已经睡了,但他不是睡在卧室,而是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吴小丽没有惊动他,心里已经没有了怨恨,却有了一点儿同情。他发了那么大的一通脾气,然后没人接他的茬,就像一拳打空,弄不好还闪了自己,受了内伤,这才是值得同情的。吴小丽虽然受了气,她还有文学,还有诗,他呢?剩下了什么?吴小丽心里好受了一些。吴小丽先去女儿的房间,看了看熟睡的女儿,在女儿的脸上贴了贴,心里好受的面积进一步扩大了。吴小丽在去自己的房间时,看了眼婆婆房间紧紧关闭的门,她感觉房门上有一股冰冷的气息。凭直觉,婆婆还没有睡。
吴小丽躺在床上,胃部舒服了些,便翻了翻朋友圈。她几个小时前发的那首诗,已经有上百个赞了。不用看,点赞的都是她学生的家长。他们并没有看懂吴小丽的诗。只有牛三羊问,怎么啦?
3
早上一切正常,婆婆照例做好了早餐,头天中午剩米饭煮的白粥,素炒土豆丝,主食是油煎饺子——昨天早上就是油煎饺子,今天还有,一定是前天——不,大前天了,是大前天中午剩下的饺子。婆婆每次包饺子都会多包一些,剩下的油煎了吃。吴小丽爱吃饺子,女儿也爱吃,高天当然更喜欢吃饺子了。但是,吴小丽还是发现了婆婆的不正常,婆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催芒芒快吃,婆婆一直都怕芒芒上学会迟到——时间早了和晚了都会催。这次不但没催,自己也没有一起吃,而是坐在一边愣神。婆婆脸色像鱼肚一样苍白、呆滞,暗淡无光的眼珠子一动不动,没有一点神采。吴小丽不用多想,就知道婆婆不正常的根由了,一定是看出他们小夫妻又闹矛盾了。难道不是吗?就算是昨天晚上没看出来,今天早上也一目了然啊——高天是在吴小丽起床洗漱时,才从沙发上爬起来,钻进卧室睡回笼觉去的。如果不是夫妻闹矛盾,高天能在沙发上窝囊一夜?而且,在婆婆看来,一定是她的儿子受到欺负了。吴小丽不管这些,她假装和平时一样地吃饭,和平时一样地听女儿说学校里的事。然后,慌里慌张送女儿上学去了。
吴小丽送女儿到学校门口,看着女儿往校园里跑去,心里突然又像失去了什么。女儿当然不会失去了。她自己倒是忘了拿包。吴小丽心里纠结,忘了拿包这种事,不是经常发生的。可在最不该发生的时候发生了——她不想这时候再回家,再次和他们面对面。但又不能不回。包里不仅有钱包、银行卡和日常零碎的用品,诸如口红啊、小镜子什么的,关键还有手机。吴小丽可以没有钱包和银行卡,不能没有手机啊。吴小丽一边抱怨自己没出息——这点事就把心智全搞乱了,一边往家里赶。
开门进屋,吴小丽尽量不发出声音,也确实没有发出声音,但家里也太静了吧?怎么会这么静?婆婆买菜去啦?高天当然还没有起床,他每天都是磨磨蹭蹭到十点才出门的。吴小丽便轻手轻脚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吴小丽的包在床头柜子上。床上并不见高天。现在才七点二十,他能去哪里?吴小丽拿了包,出了门,看到斜对面婆婆的房间门开着,奇怪地想,一定是高天又和母亲一起发呆了。吴小丽侧身朝婆婆的房间望望,果然,婆婆坐在床上垂泪,高天坐在一边的凳子上,勾着脑袋,一副唉声叹气的样子。吴小丽太了解他们母子了,有一点事情,就这副样子,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们似的、全世界都在给他们气受似的。特别是高天,为了迎合母亲,也这个样子,这次小矛盾,谁受委屈,难道自己心里没有点数?吴小丽不想看他们这副样子,抬脚就走了。就在她离开的一瞬间,她看到桌子上摆着公公的遗像,遗像前还供着水果和蛋糕。吴小丽知道,平时婆婆都会把公公的遗像收起来的,只有祭日的时候才取出来摆几天。吴小丽恍然地想起来了,大前天中午,高天让她回家吃饺子,不仅仅是吃饺子啊,那天是公公去世五周年祭日啊。婆婆包饺子,是用来做祭品的。
吴小丽取消了上午十点半的例会。
郁洲教育上午的流程是这样的,老师们八点半上班,然后自己备课,批作业,十点半是例会,每位老师讲讲所教课程遇到的情况和学生及家长的反应。今天吴小丽没有心情开会了,昨天晚上高天发脾气、怒骂她,原因找到了,原因就是几天前的那顿饺子。吴小丽承认自己不该忘了公公的祭日,婆婆五十五岁就守寡,刚退休就死了丈夫,是人生中的大不幸,每年的祭日都给丈夫上香、包饺子、烧纸钱,做个简单而很像回事的家祭,也算没有枉费夫妻一场。吴小丽不参加公公祭日的仪式当然是不对的。但吴小丽也怪高天,电话都打了,直接告诉她不就行了吗?她也怪婆婆,几天前就计划包饺子了,提醒一下啊。吴小丽天天忙,都忙晕了头,早出晚归,哪能什么事都想得周全呢?
吴小丽取消了上午的例会,还有一个原因,是牛三羊给她发微信了,一连两条,牛三羊先说,看到你的诗了。又说,昨天和老婆逛街去了,没机会回,哈子事啊?还附了一个害羞的图案。吴小丽看到牛三羊直到现在才回复,而且没说“啥事”,而是说“哈子事”,后者是方言,带有点调皮和撒娇的意味,觉得他昨天晚上的不回,确实是因为不方便。男人都是谨慎的,和别的女人交往,都怕被老婆误会,就像女人怕被丈夫误会一样。谨慎好!吴小丽想,昨天晚上对牛三羊产生的那点不快,便云消雾散了——大不了没回个微信。而让吴小丽感激的事又随之而来,牛三羊紧接着说,昨天的诗挺好啊,你再整合几组诗给我,正巧我后天要去连云港参加一个诗会,都是诗界大佬,有不少刊物的主编也去,我把你的诗转给他们。吴小丽担心地问,牛老师,我的诗能行吗?牛三羊说,行的,不仅是行,你的诗比那些成名已久的诗人不知好多少倍了,能推荐你的诗是我的荣耀呢。
这才是吴小丽取消例会的主要原因——她要整理诗稿。牛三羊后天就要,时间太紧了。
吴小丽开始在电脑的文档里找诗,把一首首即时草就的短诗找出来,一首首修改,再归类,分成几组。这个工作并不容易做,也不至于太难。但吴小丽却进入不了读诗、改诗的状态了,她脑子里像有一堆乱稻草,诗也读了,却不知道读了什么,更谈不上修改和归类了,满脑子都是高天愤怒的声音和婆婆的泪脸。婆婆的自怨自艾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公公去世后就这样了,长期下去,一定不是个事,一定会出事的,伤害她自己也会伤害到整个家。可怎么办呢?有办法解决吗?
五年前,公公脑溢血突然去世,给这个家打击太大了。特别是婆婆,一时接受不了,在公公安葬后的那几天里,天天以泪洗面,不是整日地发呆,就是整日地睡觉,吴小丽如果安慰她,她最多还是唠叨那一句话,老头子还没有退休,老头子还没退休呢。言下之意,死得太早了。别看高天骂人嘴巴很溜,对母亲的伤心却表达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只是一味地陪着流泪。这让吴小丽很看不惯,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常理,事发突然,你妈妈想不开,受不了,是在情理之中。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你要顶得住啊,至少规劝规劝啊,一味地陪着流泪,唉声叹气,一待就是一天,一陪就是一宿,生意都耽误了,能起什么作用呢?反而让婆婆更难过,更对生活失去信心,更对前途失去希望。吴小丽就找个机会,对高天说,该劝劝妈,要不就带她出去旅游几天,散散心,打打岔,不能天天这样子,会落下心病的,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高天听了吴小丽的话,大为激动,睁大眼睛说,劝劝我妈?劝她开心?还要让她游山玩水?你有没有良心啊,爸都死了,我妈伤心怎么啦?这你也要管啊?吴小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辩解道,我哪是那个意思啊?高天更是提高了嗓门,那你是什么意思?啊?什么意思?算了,我算看透你了,心这么硬!吴小丽强忍着泪,整整一天没回过神儿来,明明自己是好心,却被当成了别有用心。
那段时间,女儿上幼儿园中班,天天都是吴小丽接送,郁洲教育也处在大发展的关键节点上,她特别想有个人帮帮她——婆婆的状态,让她极不放心。特别是有一次,女儿生病了,在家休息了几天没上幼儿园,吴小丽上午回家拿东西,顺便带点菜回来,一进门就看到女儿哭着跳着拉扯婆婆,又是跺脚,又是抓挠。吴小丽一把拉过女儿,斥责她怎么能这样打奶奶呢?女儿满脸泪水地说,我要出去玩,奶奶坏,奶奶不带我出去玩,奶奶坏,坏奶奶!吴小丽看到婆婆胳膊上、脸上,都被女儿抓得白一块红一块,手上还被挠出了血痕,却依然坐在沙发上,只顾流眼泪。吴小丽既心疼婆婆,又心疼女儿。女儿在家待了几天,开始因为发烧感冒还能待得住,病好些了,肯定想出去放放风啊,没想到婆婆连一步也不想走。吴小丽只好把女儿送去了幼儿园,其结果就是女儿的感冒复发加重,还引发了咳嗽。吴小丽真的担心婆婆长期这样,会患上心理疾病的,也担心在这种状态下,女儿被她带出毛病来。女儿的脾气一向很乖的,那段时间她发现女儿时常暴躁和任性。吴小丽就和高天商量,请个保姆吧,一来可以帮帮婆婆收拾家务,二来可以接送女儿。高天一听,又急了,我妈在家做这么多事,拖地洗衣做饭带芒芒,你还要请保姆,妈多余啦?吃闲话啦?碍你眼啦?你让我妈怎么想啊?吴小丽看了看高天,高天是认真的、急眼的。他怎么和她想得不在一股道上呢?为什么要从另一个角度考虑问题呢?吴小丽觉得,自从公公去世了,不仅是婆婆变了,高天也变了。但吴小丽毕竟看问题更全面,也更清醒,她在观察了一段时间后,绕开高天,选一个婆婆情绪相对平静的时候,亲自建议婆婆去读读老年大学。婆婆当过老师,但教的是语文和思想品德、心理卫生这些课,没学过画画和书法,如果婆婆去选学一门艺术专业,对她晚年生活一定是个丰富和补充。吴小丽怕引起婆婆的误会,就用商量的口气,并且把老年大学的各种好处介绍和形容了一番,还说某某副市长退休后都去学摄影了,学成后全国各地跑,拍了许多风光照片,搞了个摄影展引起了轰动,报纸电视都做了报道;又说教育局某某处长也去学钢琴了,零基础,学了一年,硬是在国庆节晚会上演奏了一曲《红梅赞》。吴小丽还把在老年大学上课的金老师做了详细的介绍,说他退休前是海棉高级中学的特级教师,教美术,国画入选过全国美展,全市教育系统的人都认识他,他的绘画班里,有不少也是退休教师,跟他学画画,能走不少捷径呢。岂知,婆婆听了,沉默半晌,问,你说的这个金老师,是不是叫金白焕?吴小丽说,对呀,想起来了,是叫金白焕,很有名的,名字也挺有趣,是我们学校一个老师的老师,我还见过金老师呢。妈,要不,哪天我带你去老年大学看看?婆婆便又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眼泪竟然哗哗地流了下来。吴小丽慌了,怕她又多想了。吴小丽只好把话题又往回拉,妈,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学画画,学钢琴,唱唱歌……对身体好,也是享受生活呢。吴小丽看婆婆的眼泪越流越欢,只好打住不说了。婆婆的脑袋越勾越低了。吴小丽听到婆婆小声而坚定地说,我不学!
转眼几年过来了,婆婆始终没有从丧偶的悲痛中走出来。吴小丽有时同情婆婆,为婆婆忧心忡忡,有时又觉得她不可理喻。吴小丽不想像高天那样,跟着婆婆的情绪走,落进婆婆的情感节奏和生活节奏里。但是,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不受婆婆的影响是不可能的。
牛三羊跟她要诗,可她的心情是乱的,每首诗也就跟着乱糟糟的了。吴小丽就实话实说地告诉牛三羊,我有不少诗,可我没法改,没法归类。牛三羊问,怎么啦?吴小丽说,心里乱,找不到感觉,不知道怎么改、怎么组合。牛三羊便不说话了。吴小丽盯着手机微信对话框,突然觉得,自己的话,会不会引起牛三羊的误会?昨天夜里,莫名其妙地向他问了句好,又在朋友圈发了那样一首诗,今天又说自己的心乱了,什么叫心乱了?这会让牛三羊误解成她在向他释放某种暧昧的暗示。吴小丽赶快说,家里出了点麻烦事。牛三羊这才哦了一句,说,能跟我说说吗?正好我中午没地方吃饭,一起吃饭吧。吴小丽说,我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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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小丽和牛三羊正吃午饭的时候,高天的微信到了。高天说,大巴车租好了。
这是一种信号,也是高天百试不爽的一种策略或计谋——主动并积极地配合吴小丽的工作,就是宣布他不再冷战了,妥协了,和好了,也或者是认错了。吴小丽看到这条微信,心里好受了很多。因为早在上周,就约好本周的周六,带着四五年级作文提高班的孩子去一个家庭农场搞采摘体验,还要听农场主上一课,讲解玉米的生长过程及爆米花的制作方法。当时的分工是,农场的联系以及学生的组织由吴小丽负责,高天只负责联系能装一百个孩子的两辆大巴车。联系车辆的工作,对高天来说,驾轻就熟,每年春秋各一次的户外教学实践课所使用的车辆,都是由他负责的。但紧接着就发生了周一的饺子事件,几天来,弄得大家心里各种不爽。吴小丽正对周末的活动担心呢,没想到高天还是以大局为重,找好了车辆。算他识时务。也就是在这时,吴小丽突然觉得,不该把家事和自己的心情和盘告诉给牛三羊吧?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她和牛三羊还没有熟识到无话不谈的程度呢。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听听牛三羊的建议吧,也许无意中的话能点拨她呢。
你家高天是不是有恋母情结?牛三羊果然发表自己的意见了,他见多识广地说,或者你婆婆有恋子情结……我对此也没有研究啊,或者高天就是孝顺过了头。吴小丽愣了一下,她从来没有想过恋母、恋子这档子高端的心理情感,她就是觉得婆婆不可理喻,因为在公公没去世之前,婆婆就是内敛的性格,有一点不高兴了,就闷头叹息。只不过是在公公去世后,这样的反应更为强烈罢了。吴小丽说,不是,婆婆就是心理有问题,高天的性格也是受他妈的影响,就是处处顺着他妈,开始是怕他妈过不了那个坎,后来……后来就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怕让他妈伤心难过,我夹在中间,两头不知道怎么做。牛三羊说,如果这样,你们可以暂时分开来住一段时间,你们想她的时候,就去她那里住住,她想你们的时候,就来你们这里住住,适当的距离会产生思念,思念会产生爱,慢慢就能亲近起来了。这样也给了你婆婆充分的自由,她才六十岁,其实……其实她还可以再婚的,这个你想过没有?像她这种年龄的女人,再婚的多了,而且大多数再婚的中老年妇女都很幸福。吴小丽听了,苦笑着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分开来住,依高天和他妈的性格,肯定以为我嫌弃他妈了,撵他妈走了,那非把我吃了不可。再婚?谁敢提这个话呢?他们娘俩更以为我容不下她了,要把她赶出家门了。牛三羊说,那怎么办呢?其实,如果是在国外,你老公和你婆婆这样的,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可在咱这儿,谁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心理有问题。吴小丽的眼泪在眼里直打转,叹息着说,唉,真是没有办法了,只能这么受着了……牛老师,过两天我就要带学生去户外上实践课了,这是一个大活动,家长重视,孩子也开心,我还要做些准备,那几组诗……我现在哪有心情弄啊,我真的是想把我的诗好好再整整的,我太爱写作了,只有打开电脑,进入写作的状态,我的心才能静下来,才像找到了归宿,我才是我……你看,是你在帮我,我却自己不争气,拖了下来,能不能再容我几天?牛三羊说,这样吧,你把诗全部发给我,我来帮你分分类,可以吧?吴小丽看着牛三羊,感激地说,当然可以啊。吴小丽的泪水还是流了下来,不知是感激还是委屈。牛三羊抽出一张抽纸给她,别这样,朋友嘛。吴小丽擦干眼泪,不好意思地笑笑。牛三羊又问她胃好了点没有。吴小丽摇摇头,说好不了了,上午还行,主要是下午——现在就是下午了,疼又不像疼,说不疼吧,又有感觉。牛三羊说,很难受是吧?吴小丽说,也说不上难受,当然也不好受了,酸不像酸、麻不像麻的,说是病又能受得了,说不是病吧,又抓抓挠挠的不舒服,唉!牛三羊说,也不用叹气,去医院查一下,听听医嘱,保健保健,吃吃小米粥看看,小米粥养胃,也可能是心理问题——对,没听说过吧?胃部不适,有可能是心理引起的。吴小丽有点吃惊,但又觉得,牛三羊的话有点道理。吴小丽再抽一张纸,擦拭着眼角说,牛老师,不好意思啊,我老是情绪化……可能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你说的这些话吧。吴小丽立即打住了,她虽然觉得牛三羊的话体己、贴心,但还是谨慎表达的好,免得产生误解。牛三羊继续说,每个人的胃或多或少都会出点问题,你想啊,胃的包容多大啊,只要吃下去的东西,不管什么,胃都要接受,都要消化处理。同时呢,胃又不是垃圾场,什么东西都往里堆,它处理不了时,也会抗议的。所以,保护胃,就是保护生活的质量,保护生活的质量,就能保证文学的质量,才有可能实现自我的价值。
牛三羊的话,真的让吴小丽感到很受用,她决定抽个时间,去医院看看医生。
也真是邪了,刚和牛三羊道了再见,走出饭店,吴小丽的胃部不适感就加重了,而且比往天的反应似乎要强烈一些。
5
家庭农场户外实践课很顺利,就连让吴小丽担心的农场主上的那课——玉米的生长过程及爆米花的制作方法,都堪称完美,课上得既通俗易懂,又生动活泼,收到了出乎预料的效果。高天也带着相机,忙前跑后,拍了好多照片。特别是孩子们在田野里自由活动的时候,和老师们的追逐嬉闹,更让她仿佛回到了童年。一天下来,吴小丽虽然很辛苦,但在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也感觉到满满的幸福。活动最后,在招呼孩子们上车的环节,吴小丽心理突然出现了阴影——怕喊坏了喉咙,想叫高天把跑远的那群孩子追回来,又担心高天拒绝她,让她下不来台。吴小丽的好情绪立即打了折扣。高天就在她一米外的地方,看着撒野的孩子们在傻笑——别看他现在一副可爱的样子,只要吴小丽安排他做事了,他立即就会觉得吴小丽是颐指气使,翻脸比翻书还快,立马就会六亲不认地怒斥或谩骂。吴小丽太知道他的脾气了,只好自己去追回那几个跑向河边的孩子。
当大巴车载着孩子们返回时,吴小丽还庆幸今天运气好,高天不仅做了很多事,还没有发脾气。
吴小丽又在学校忙了会儿才回家。已经很晚了,都九点了。吴小丽估计女儿睡了,婆婆和高天一准儿在看电视。不,今天是周六,女儿也会玩很晚才睡的。但是吴小丽回家后,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去哪里了呢?吴小丽只奇怪了一秒钟,就猜到了,出去吃饭了。从农场回来后,学生被家长们接走了,高天早早就脱离了她的视线——处理大巴车的租赁事务了,完了就该回家了。看来,今天一家子都是开心的。果然,他们回来时,都面露喜色,女儿开心地告诉吴小丽,吃肯德基了,她吃了好多鸡翅。婆婆也罕见地露出微微的笑意,高天更是把在农场采摘的玉米棒子和无花果拿给女儿看,还有一个大大的、肉肉的豆虫,装在一个瓶子里。女儿既害怕这条青黄色的虫子,又想跟虫子玩,她拿一根吸管,逗大豆虫玩,平时爱看的动画片都不看了。
吴小丽累了,她冲了个澡,早早就睡了。
夜里,吴小丽被高天弄醒了。高天把她搂在怀里,疯狂地亲抚她。吴小丽被他逗弄得难受,情不自禁地迎合他,酣畅淋漓地疯狂了一次。两人的感觉都很好,还柔声细语地交流了几句。说到开心处,两人又重新来了一次。吴小丽难得看到高天如此的精神抖擞和心情舒畅,准备和高天聊聊婆婆的事,比如她想搬到老宅去住,所谓老宅,就是公公婆婆原来住的房子,一直空着,从距离上看,离郁洲教育更近。吴小丽不敢说让婆婆搬回去,只说自己和女儿去住,而且只住一段时间。但吴小丽知道这样说的风险太大了。按照高天的逻辑,为什么要搬回老宅去住?嫌弃我妈啦?我妈肯定会这么想。吴小丽犹豫着,把那么多话憋了回去。吴小丽决定先说另一件事,即下周一,也就是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胃。吴小丽胃不舒服,她印象里跟高天说过一次。高天当时说,胃病谁没有啊,自己注意下就好了。但一连几个月了,断断续续的不舒服,终究不是个事。让高天陪她去医院检查下胃,该是没有问题吧。吴小丽把手搭在高天的屁股上,刚准备开口,高天便用力搂搂她,说,老婆,跟你商量个事啊,明天周日,你要上一天课——挺辛苦的,我也去学校帮帮你,周一比较轻松,我店里也没啥生意,我想带我妈去医院查查病。吴小丽愣了下,庆幸没说周一要去医院检查胃病,否则,高天一定以为她是故意要弄他妈妈难堪的,他一定会说,我妈不去检查身体,你也不去看胃病,我妈刚要去医院,你胃病就犯了,什么意思啊?连检查个身体都要和我妈争啊?你让我妈怎么想啊?吴小丽只好先把自己的胃撂在一边,问,妈的身体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吗?高天说,倒是没说哪儿不舒服,但我妈肯定有病,你看她那个样子,哪像没有病的人啊?我带妈去查查,有病就治病,没病也让她放放心,咱们也放放心。吴小丽心想,半年前,不是刚体检过?是一次全面的体检,除了血糖有点低,什么病都没有啊。但吴小丽不能说。吴小丽只能说,好呀,要我一起陪吗?高天说,不用,我陪就行了,你那么多事呢,咱家挣钱还靠你呢,给女儿买别墅的钱还差一大截呢。吴小丽窃窃地笑着说,咱女儿的别墅先不考虑吧,你带妈好好查查,我去学校忙事情,女儿要是来不及接,就我去接。高天说,应该不用那么久吧?明天再说吧。吴小丽应一声,感到胃不舒服,便从高天的怀里游出来,说,我去下卫生间。
吴小丽在卫生间里什么事也没干,她坐在马桶上发呆,脑子里想了很多事,渐渐地觉得这样的生活真是没劲透了。但也不能说高天有什么错,怎么说,高天还是孝顺的,如果因为这个事跟高天闹别扭,比如趁着母亲查身体的时候也去查胃病,如果放在别人家,可能根本不是个问题,完全可以。在这个家,就是故意找碴儿、闹别扭了。吴小丽虽然心情不爽,也说不出什么来。胃是她自己的,她知道自己的胃需要保健,决定按照牛三羊的话办,煮小米粥吃。按照以往的经验,她是不能安排婆婆煮小米粥的,自己也不能光明正大地煮,否则,婆婆又会多想了。
吴小丽回到卧室,发现高天已经打起了鼾。吴小丽便悄悄来到厨房,找出春节时学生家长送她的一盒杂粮,拿出一袋小米,淘洗一下,开始在电饭煲里熬小米粥。为了不影响家人休息,她关了厨房的门,搬了一张凳子,坐着看锅。整个过程,几乎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弄出来。吴小丽已经想好了,煮好粥,先吃一碗,把剩下的装进保温饭桶里,带到学校去。她还想好了,自己买个小电饭煲,就放在郁洲教育的办公室里,每天给自己煮小米粥。她记住了牛三羊的话,不能把胃当垃圾场。胃要保健,要养,也许小米粥能养好她的胃呢。
6
真没想到,婆婆还是住院了——高天为了确保母亲没有病,除了全面体检之外,临时听从医生的建议,并征得母亲同意,做一项心脏照影检查。
好消息是,婆婆通过检查,什么病都没有。
在检查那天,吴小丽特意去医院看望婆婆一次。躺在病床上的婆婆,看到吴小丽来了,眼皮往下一搭,说,心疼钱了吧?放心,我用我自己的钱,再说了,我医保还能报一部分。吴小丽想了一路的话,满肚子对婆婆关心、安慰和鼓劲的话,都叫婆婆这句话给完全消解了。她只好强颜欢笑地顺着婆婆的话说,妈,我没心疼钱,花万把块钱买个放心,这是好事啊。婆婆听了,哼一声,说,好听话谁不会说?心里还不知怎么想的呢?吴小丽听了,火气像火山喷发一样,腾腾就冒上来了。要不是婆婆即将进入手术室,她真想和她大吵一架。吴小丽强忍着火气,看看高天。高天坐在婆婆的床头,勾着脑袋,没有任何表情。幸好及时来了三个护士,核对了床号,把婆婆推走了。婆婆进了手术室之后,吴小丽实在忍不住,就问高天,你妈的话什么意思?我有那么阴暗吗?我有那么恶毒吗?我就那么爱钱如命?你都听到了啊?我这个儿媳妇还能不能做啊?高天朝吴小丽望望,眼睛便盯着手术室的门了。吴小丽看到高天的眼里有了泪花。
吴小丽是抹着泪离开医院的。
但是,当两天后吴小丽看到高天在微信上说母亲的心脏非常好的消息时,她还是非常欣慰。吴小丽吸取了教训,没有立刻去医院探望,她怕婆婆看到她再受到刺激,又不知会生出什么幺蛾子来,便问高天,妈啥时出院啊?高天说,观察一天,要是没有问题,明天一早出院。吴小丽说,我明天一早去接妈出院啊——有个老师辞职了,课由我顶上,我今天都快累死了。吴小丽的言下之意,今天就不过去了。高天说,随你,你不用来。吴小丽心想,哪能不去啊,真要是不去了,婆婆又不知会编派出什么话来呢。
吴小丽坐在办公室里,女儿已经接来了,正乖乖地在一边做作业。
医院的事不用操心了,只等着女儿写好作业下班了,便想着上哪里再招个老师来。郁洲教育的老师,走马灯似的,换了不知多少茬了,优秀的留了下来,也有更优秀的被别人高薪挖走了。吴小丽也想去挖别人的墙脚,高工资找两个能顶半边天的好老师。但挖墙脚的事容易吗?她便想到了牛三羊。要是能请牛三羊来做学校的顾问,一学期上一两堂大讲座,也是个招牌,哪怕挂个名,也足够有影响力啊。吴小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说办就办,便给牛三羊发微信,先从感谢小米粥开始,吴小丽说,牛老师你真牛啊,你的方子是灵丹妙药,非常对症,虽然不能说药到病除,我的小胃已经比以前舒服多了,再次非常严重地感谢老师啊!吴小丽的微信有点调皮,她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其实,她的胃部不适并没有明显的好转。吴小丽是想在等牛三羊回复后,再试探他愿不愿意当郁洲教育的顾问。但微信发出去了,牛三羊没有及时回。莫非又陪老婆逛街啦?吴小丽冲着手机诡谲地一笑。又给他发了一条,诗的事,又麻烦老师啦!还在最后附上了三个拥抱和三杯冒泡的啤酒的卡通图案。
第二天一早,吴小丽吃了一碗小米粥(婆婆住院期间,她都在吃小米粥),比往日提前几分钟送女儿去了学校,然后,直接就到了医院。她知道来早了,医院要到八点半才可办出院手续。但她也想帮帮高天,毕竟这几天都是高天在陪护婆婆。陪护病人的事她知道,公公病重时,都是高天陪的,那真是辛苦啊,陪睡、陪聊,一日三餐,病人的卫生,还要和护士、医生打交道,哪些药医保能报,哪些药不能报,里里外外,跑上跑下,各种担心,各种小心,那才叫身心俱疲啊。
吴小丽是在走廊上遇到打早餐回来的高天的。吴小丽后悔没有做点可口的早餐带来,医院的食堂虽然不错,比起自家做的,还是差点意思。吴小丽歉疚着,迎着高天在笑。高天也看到她了。高天没有笑,冷冷地说,谁让你来的?不是说不用来的吗?吴小丽听高天的口气不对,说,我来接妈出院啊。高天说,你心里还有我妈?你做些什么龌龊事,你自己不知道?吴小丽急了,我做什么龌龊事啦?一大早又……怎么啦?吴小丽把“发什么病啊”临时作了修改。高天说,一大早我也不想和你吵,我就问你,你前几天鬼鬼祟祟半夜里做什么饭啊?熬了小米粥,还悄悄地带走,你以为瞒得了我,能瞒得了我妈啊?手术前我妈就问了,昨天又半宿没睡,想着以后的早饭……我妈做饭哪里就难吃啦?你非要在我妈检查前气死我妈是不是?吃这些年也没把你药死嘛!吴小丽忍住气,不和他吵,也不想解释,多少次了,解释有用吗?高天看她没说话,更以为得理占上风了,说,你回吧,你要是不想我妈早点死,赶快回,我妈不要见你!吴小丽看着高天从身边走过了,气得想笑。但她最终还是哭了。早上七点多的病房走廊里,人很稀少,有谁注意一个穿着体面、气质高雅的年轻女人的悲伤呢,何况是在医院这种地方。
吴小丽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在她面前,是一盆绿植。她只知道这盆绿植不怕水。每天早上到办公室,她都会把头一天喝剩下的水倒进花盆里。她为这盆绿植写过一首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有水灌注的绿植,才会有长青的生命。她觉得她的生命里已经没有水了,这样的日子要不要已经没有意思了。她想起一周前一个同事发在朋友圈的一条微信,是关于婚姻的,也是关于离婚的。她又翻了出来,反复看了看:昨晚吃火锅,清一色的已婚女人,于是话题就围绕男人、孩子和减肥展开。聊到最后,我们发现,大家都甩不掉男人,离不开孩子,也减不掉肥肉。这期间谈到离婚,某女信誓旦旦,掷地有声,等我娃读大学了,一定离婚,他妈的,老娘受够了!想了想,又说,你们说单亲家庭的孩子成长会不会有缺陷……算了,等我女儿结婚了再离!可我女儿有了娃谁带啊?别人带我不放心啊!真是个纠结的女人啊!可女人谁不纠结呢?后边的评论更热闹,有的说,夫妻间过日子,总不能靠忍耐和宽容往下过吧?有一条评论更是一针见血,天下的夫妻,基本上都有过离婚的念头!吴小丽对这条微信和评论区的评论印象深刻,因为这个某女的境遇太像她了。还好,吴小丽没时间想这些事,接下来的工作,又分走了她的全部精力。
中午托管的孩子们上学后,两点到四点半,是一天中短暂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吴小丽小睡了一会儿,醒来后,胃部又有反应了,这回更强烈一些。牛三羊说是心理作用,看来还真有可能。吴小丽尽量不去想家庭的烦恼,尽量想着学校的事业,想着文学,想着诗,以便减轻胃部不适的症状。以前屡试不爽的经验,这回却一点也不起作用,相反地,胃部还隐隐地作痛起来。她用手在胃部摸了摸,压了压,不太好确定准确的位置,但肯定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疼了。这时候,手机有微信提醒,她以为是牛三羊发来的。昨天晚上的微信,他到现在还没回复呢。吴小丽急忙看手机,是高天发来的,高天说,老婆,晚上我去接女儿啊,你也回家吃饭,请你品尝我做的大餐!
又来了!吴小丽差一点把手机摔了。吴小丽受够了高天的这种方式,在你左脸上打一耳光子,再在你右脸上亲亲、揉揉,这他妈都什么事啊!
门口传来女人的叽叽喳喳声,很尖利。吴小丽怕有家长来闹事,便忍着痛出去了。
找谁?连我也认不出来?我是你们吴校长的师母啊!让开!
吴小丽看到,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挺着大肚子,那肚子至少有六七个月了,脸上笑吟吟的,充满着不屑和鄙夷地跟一个女老师说话。她也看到吴小丽了,说,你就是吴校长吧?你肯定不认识我,我说个人你就知道了,他是你老师,他姓牛,对,就是牛×的牛,我呢,自然就是你师母了。知道我是谁了吧?你牛老师被你牛师母就是老娘我打残了,派我来给你送另一剂方子,这个方子更灵啊,不仅能药到病除,不仅能让你舒服,还能高潮!拿去!大肚子女人随手扔过来一个塑料袋子,不偏不倚地砸到吴小丽的脸上。吴小丽猝不及防,差点摔倒。大肚子女人不依不饶道,我去,真是晦气,我以为是什么绝世美人呢,原来就是个丑八怪,真是丑人多作妖,以后你的诗不用麻烦我家牛老师改了,师母我就能关起门来教你十年二十年!吴小丽知道遇到一个醋坛子了,她顾不得跟大肚子女人啰唆,也顾不得踢开她脚边塑料袋里的癞蛤蟆——她只觉得胃部像针扎一样地剧烈疼痛起来,那种痛来势汹汹,不可遏制,她无法站立,腿一软就跪到地上了。
7
吴小丽不是什么胃病,而是胆囊炎。慢性胆囊炎转急性,飞流直下三千丈一样地急,一下就把她击垮了。
吴小丽的胆囊被摘除了。
吴小丽打了几天的营养液后,能吃的第一顿饭,居然是小米粥。这小米粥真是费了功夫啊,不干不稀又黏稠,金黄色的,如果不是闻到小米粥的香味,黏得都认不出是小米粥了。小米粥是高天回家拿来的。高天在天蒙蒙亮时就回家了,不多时又回来了,拿来的小米粥,不冷不热,正好吃,应该是婆婆早就煮好了的。遵照医嘱,她只吃了一小碗,可她还想再吃一碗,甚至两碗。吴小丽在吃小米粥的时候,高天勾着脑袋,一声不吭,他一定陷入某种情绪中了。高天此时的状态,她不止一次地见过。但,这次针对的目标不一样了。高天这些天够累了,从她住院,到做手术,到手术成功,到能吃第一顿饭,十几天来,他一直陪护在她身边。吴小丽把空碗轻轻放下来,没惊动他,心想,让他这么坐一会儿,兴许就能睡着了,就能好好休息休息了。高天果然睡着了。到了十点才醒,正好又是吴小丽吃第二顿饭的时间。放在保温桶里的小米粥,居然还没有冷。
同事来了。同事抱来了一束鲜花。这些天,同事们都来过了,还有一些相熟的学生家长也陆续地来过了,她也接受了许多束鲜花,这一束尤其大。同事就是那天在郁洲教育门口拦住大肚子女人的那位女老师,她在趁高天去洗碗的时候小声说,这束花真好,是鲜花店送来的,委托我们转交给你——他们也不知道是谁订的。吴小丽不愿正视同事的眼睛,同事一定是猜到什么了,猜到鲜花是大肚子女人的丈夫送的。但是,鲜花是退不回去了。吴小丽不想说话,也不想扔了鲜花。她朝身边床头柜上的鲜花看了一眼,望向了窗外。她看到窗外的天空里,有许多东西在飘散,居然是各种各样的花,鲜艳的花。在花丛中,她看到了自己的脸,那张脸有些憔悴,刚过三十岁的她,怎么就会这么地憔悴呢?难道仅仅是胃部不适造成的?不,那不是胃,那是胆。如今,胆被摘除了,那颗工作不力的胆,现在不知道被丢在哪个垃圾场里了。
婆婆突然来了。
吴小丽吃了一惊。婆婆这些天也是辛苦的,带孩子,忙家务,还要给她做饭。居然会在上午来看她。吴小丽赶忙大声招呼婆婆到她床边坐。婆婆不过来。婆婆只是笑。婆婆站在门边上笑个不停,表情还有点羞涩。婆婆这是怎么啦?从来没见过婆婆这么开心地笑过啊?莫非是看她手术顺利、恢复得好才如此开心的?妈!吴小丽又快乐地叫一声。婆婆便往门里挪了一小步,从她身后闪进来一个人。吴小丽认出来了,进来的是在老年大学教美术的退休教师金白焕。金老师手里提着一大袋水果,也笑吟吟的。金老师笑吟吟地走到吴小丽的病床边,说,小吴老师,我来看看你。婆婆接过金老师手里的水果,说,这是金老师——我上周到老年大学报名了……我不叫他来的,这么大岁数了,也不听话,偏要来……对了,我认识金老师都三十多年了,那时候,我们是一个学校的同事。金白焕说,快四十年好不好?是我要来的,不怪你婆婆。婆婆扯了一下金白焕的衣袖,说,你抓紧上课去吧;又对吴小丽说,老金上午还有课,然后,过几天,我们要去深圳旅游一周。吴小丽这才恍然,她看看金老师,看看婆婆,觉得他们真的很般配。吴小丽想要谢谢婆婆,谢谢金老师,还要夸婆婆的小米粥好吃。不知为什么,心里一软,还未开口,眼泪就流下来了。
2019年12月4日修改于北京团结湖
陈武 江苏东海人,曾在《十月》《作家》《钟山》《花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天涯》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