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枪炮紧密声里,约莫走了一小时,已到了石板滩,一路遇到两名警戒哨,知道这里有五十七师一班人任着警戒。走到街口,班长已荷枪实弹,带了一班人,在街口外的散兵壕里。天上的雨算是止住了,地下却还是水泥淋漓,那班长穿着草鞋抢步向前,踏着路上的水泥乱溅,迎上前来敬礼。程坚忍道:“盘龙桥情形很坏,望你们好好的稳住了这防地。逃难的老百姓,大概早已过去了,有的走了小路,望你们不要被人家混乱了队伍。我们得赶快回城去向师长作报告。”交待已毕,不敢稍稍停留,顺着公路向常德走。路上的情形和来时恰相反,只是陆续追到了同一个方向走去的难民,却遇不到对面走来的人。走了半日,才先后遇到两批人,一批是几位乡县的警士,押解了一批民夫,挑送子弹向前线去,二批是本部士兵,带了一批民夫,到盘龙桥去抢运留在那里的几十担米,此外就无所遇了。
天空里的敌机,今日一大早就在天空出现。这时,一架两架的,不断在头上盘旋侦察。三人顺着公路走,有时遇到敌机顺公路迎面飞来,须先找个地方闪避一下。有时敌机由后面追来,根本来不及闪避,就疏散开来,蹲在路边,让敌机临头飞过去。至于听到敌机的响声还远,根本就不理会,不然那简直就不能走路了。约莫走了两小时,头上一架敌机,正在盘旋,忽然呜的一声,机头向上爬高。大家正有点奇怪,远远一阵哄哄之声,两架飞机的影子,像两只燕子般,由对面云层里钻了出来,向头上直扑。大家一看,来势不善,赶快向路边田沟里跳了下去,蹲着把身体掩蔽了,但身体虽是掩藏了,却又不能不看,各微偏了向上看去。真是那时快,头顶上已有了三架飞机,一架是刚才爬高的,两架是直扑过来的,三架飞机成了个向下的倒品字形。咯咯咯,天空里发了一阵机枪声。那两架扑来的飞机,呜呜呜刺激得空气怪叫,原来是上面两架,直扑了下面的一架,这一架拼命向北飞去。那个憋着半日不做声的王彪,突然叫了一声好啊!人也直着站了起来,笑道:“好的!揍他妈的一个痛快罢,由昨日下午直到今天这时,算出了我这口气。程参谋,看见没有?是咱的飞机。”程李二人也都看清了,全站立起来看看,只见我们两架飞机一直追着,也钻进云层里去了。
王彪走上路,挑着行裹担子,问道:“李参谋,你看我们能不能把那狗种敌机打下来?”李参谋笑道:“看这个样子,大概是会把它打下来的。”程坚忍道:“不管能打下来不能打下来,只要我们天天有飞机来,敌机就不敢这样猖狂。”说着,三个人再起身向前走,果然从此以后,就看不到敌机捣乱,路上随便向民间找了点现成的冷饭,各人吃了一饱。赶到了灌市,到常德的路已走了一大半,程坚忍笑道:“我们并非是难民,不要这样拼命的赶路,找个地方休息个二三十分钟罢。”说时,见街旁一家茶馆,还半开着门,门口茶棚下空着两张桌子,大家就据着一张桌子坐着,还不曾开口,店里出来一个老头子,就捧了一把旧的紫泥壶、几只粗碗放到桌上。他向碗里斟出茶来时,兀自热腾腾的。王彪两手先捧起一只碗,哈着气先喝了一口,笑道:“今天还是第一次有了热的东西下肚。老板,难得你还卖茶。”老人道:“我那里还卖茶?这是自己喝的,三位都是虎贲,我送给三位喝的。”程李二人都向他道着谢,却见一个军官骑着一匹灰色马,踏上街来。李参谋道:“谍报组的王参谋来了,问点消息罢。”程坚忍起身相迎着道:“老王,歇歇罢,上哪里去?”王参谋跳下马来,将缰绳系在棚柱上,坐下来问道:“二位由石板滩来吗?”李参谋笑道:“远啦,由盘龙桥来。”王参谋道:“危险啦!你们跑得快,到了这里了,盘龙桥在今天早上十点钟丢了,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吧?”程李二人望了一望,苦笑一下。
程坚忍因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王参谋正拿了一只空碗放在桌角,要倒茶,他拍的一声,将桌子一拍,碗翻落在地,打成七八块。那老人正用一只小碟子端了几块咸姜出来,吓得身子向后一缩。程坚忍笑道:“没你的事,你不要多心。”王参谋也就向他笑道:“我们生我们大兵的气,不干你的事,老板,对不住,打破了你一只碗,我照价赔你钱。”他这才算明了,不关己事,将那碟咸姜送到桌上,笑道:“天气冷,想冲一碗姜汤各位喝,没有姜,也没有糖,撕一点咸姜下下茶罢。”三位参谋都觉得这老人家盛情可感,一致向他道谢。李参谋道:“这西北角的情形怎么样?”王参谋倒着茶喝了一口,因道:“总算还好,涂家湖方面现在用两排人的兵力,已转战三十多里,始终在那方面顶着,大概现时在谈家河濠州庙一带战斗。这一支敌人没有什么重武器,在涂家湖登岸以来,已伤亡了二百多人。另一路敌人约有二百五十人,由踏水桥进犯,我们是把一排人抵着,今天在冯家园战斗。最近的消息,敌有五百多人,今天拂晓,在牛鼻登陆,我们是一个连在那里抵抗。这三路都是牵制我们的兵力,不会有多大作用。”程坚忍道:“只要能这样打,那就很可以满意了。”王参谋喝了一碗热茶,上马先走。
程李二人又坐了一会,王彪却站在一边望了他们微笑。李参谋笑道:“你倒是个老战斗员,很镇定,也很自然,你还很高兴。”王彪笑道:“有什么了不起的高兴呢?我们又没有把敌人赶走,不过我有点小小的事,求二位帮忙,又不好意思开口。”程坚忍道:“要钱用吗?”王彪笑道:“不要钱,有钱也买不到东西了。就是那黄九妹的事情,请二位回到师部去了,不要提起。”程坚忍道:“哪个黄九妹?根本不晓得这人。”王彪笑道:“就是我那个干妈的女儿。”说着,他耸了一耸肩膀。李参谋笑道:“哪个有工夫管你们这些闲事?”王彪道:“这倒不干我事,若要说出来她们还在城里,又要强迫她们疏散出去,她们肯走,那倒好,若是不肯走,又有许多麻烦。”程坚忍道:“她们自己愿意冒险,又不致于当汉奸,她愿住下,就让她住下罢,我们不说就是。”李参谋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了一千块钱一天,大概留在城里给人看家的总还不止十个八个。我们虽已经派人在各空屋里搜索,免得藏有歹人,可是本地老百姓他真有少数人藏着秘密地方不出头,也很难一网打尽,留几个好百姓在城里,也许对我们有点帮助。”王彪道:“那我敢保一百分的险,黄家干妈母女,绝对是好百姓。”程李二人听着,互相一笑。程坚忍看了一看表起身掏出两张钞票,交给那店老板作茶钱,他也是照例不收。三人说了声打扰,再向城里赶路。
今日天阴,没有下雨,路上少了泥浆,走得快些。五点钟到了城里,一路之上,耳朵里充满了枪炮声,飞机声,眼睛所看到的,是路上不断跑着的难民。沿路村庄,一处处都死沉沉的,教人情绪紧张,只管增加。现在到了城里,虽是各条街都关闭店门,可是偶有士兵来往,也一切和平常一样,那无事可作的警察,却也闲闲的站在街头,这倒让人松下了一口气。走到中央银行门口,也只见两个卫兵对立着,此外并无任何火药气味。相反的,却有二三十只家鸽子,飞到街两面屋脊上站着,有几只在银行门口屋檐上走来走去,走得那样自在,短脚肥肚的身子圆滚滚,长尾巴一走一闪。鸽子是象征着和平的动物,在这冬天树木凋零的时候,城里又疏散得悄无人声,实在不见一点东西,可以引起人一点生动的情致。这时看到这批鸽子,虽是极平常的东西,实在引起人一种异样的情感。李参谋到了师部门口且不进去,只管站在街心,向这群鸽子老看着。
程参谋笑道:“你研究这些鸽子吗?”李参谋笑道:“这和你那部《圣经》一样,都是这炮火丛中的祥瑞的象征。凭这一点,我相信我们也会胜利的。”他说这话,连那两个卫兵都发着微笑。因王彪挑着行李进去了,复又出来相迎,两人才跟着进师部。他们没有再耽搁,径直就到师长室里,还在门外就听到余师长在那大声说话,像是很生气的样子,只好先站住等一等。只听到他道:“你应当知道五十七师的军纪风纪,你这一团既调归我指挥,就等于五十七师的一团。当牛鼻滩打得正猛烈的时候,你不能把主力南调的理由说出来吗?”屋子里沉寂了一下,却听到副师长陈嘘云道:“现在师长还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恢复你军人的荣誉,你要抖擞精神,好好的去干。”这就听到有个人答道:“这是我的错误,愿意接受师长的新任命。”余程万道:“你要知道德山是和南岸援军联络的要点,又是常德城区东路紧要据点,和整个局面关系很大,现在限你在一小时内,进入原来指定的地点。你若是办不到,我不会对你稍存客气,你脑筋里想一想,负责答复。”那人就用和缓的声音答应了,听到一声好罢,有一位佩带团长阶级肩章的人走出来,因为他是友军方面调来的,程李二人都不认得。
等他走远了,二人进屋去,见余师长沉着脸色,还有怒气,两人倒是小小心心的报告了一番,参谋长皮宣猷也在屋里,见余程万听着很久默然的没说话,便道:“师长,他二位是辛苦了。”余程万在这斗室里来回的走了几步,脸上忽然发出笑容来,向二人点头道:“你们没有责任,不要紧,我们拿出上高会师的精神来,凭我们自己的力量,也可以支持这个局面,你们去休息休息,我还有新任务给你们。就是今晚上李参谋去东南路马家铺督战,张连长在那里打得很好。还有顾金钫指导员,带领一批警察和老百姓,也在那一带协助军队作战。他一个人任务太多,希望你去帮助帮助,程参谋你去河洑督战,袁自强营长,我知道他是个忠勇男儿,不过浮海坪一失,敌人用一枝大军到陬市,截断我们和桃源的联络,来势凶猛。河洑面临大敌,希望你去多多协助。好,去休息罢。”二人退了出来,虽觉得又各是一个重要任务,但常德战事,已更接近紧张的阶段。两人回到卧室里各用开水淘了两碗饭吃。天色已近昏黑,看到那在外面屋檐上的鸽子,却陆续的在这平房外面院子里降落,这倒引起了程坚忍的注意。打开窗子来看时,院子外平地上矮矮的几棵小树,有的落了叶子,有的是常绿树,在树外一堵矮墙下,列了木格鸽子笼。鸽子正纷纷的向笼子里走去。在那墙上,有一张字条,写着碗口大字八个:“虎穴珍禽,禁止伤害。”只看那笔迹,便是余程万师长的笔迹。程坚忍便笑道:“你看我们师长,倒有这闲情逸致。”李参谋笑道:“只有这样行所无事的人,才可以打胜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