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学与汉学
宋代典章制度,多仍唐时之旧。宋人拘守唐人的注疏,更甚于唐人,就是诗赋以经命名的,也不许抵触孔、贾的主张。当时有人作“当仁不让于师赋”,将“师”训作“众”,就落第了。邢昺作《论语》《孝经》疏,拘守孔、贾所已引用的,已是简陋,那些追随他们的后尘的,更是陋极。宋代改“明经科”为“学究科”,这“学究”两字是他们无上的诨号。
在思想不能自由发展的环境之下,时势所趋,不能不有大变动,因此宋代学者的主张就和以前趋于相反的方向了。揭反向旗帜的人,首推孙复。他山居读书,治《春秋》以为三传都不可靠。这种主张,在唐人已有赵匡、啖助创议于先,孙不过推衍成之。继孙复而起,是欧阳修,他改窜《诗经》的地方很多,并疑《易》的《系辞》非出自孔氏,立说之中很多荒谬,因为他本是文人,非能说经的。同时有刘敞(字原甫)说经颇多,著有《七经小记》,原本今虽不存,但从别书考见他的主张,虽和注疏背驰,却不是妄想臆测。神宗时王安石治经,著有《三经新义》,当时以为狂妄。原书已难考见,但从集中所引用的看来,也不见得比欧阳修更荒谬,想是宋人对于王安石行为上生怨恶,因此嫌弃他的学说。王的学说,传至弟子吕惠卿辈,真是荒谬绝伦,后来黄氏有《缃素杂记》,把《诗经》看作男女引诱的谈论,和《诗经》的本旨就相去千里了。
宋儒治经以意推测的很多。南宋朱文公凭他的臆测酿成很多谬误。朱氏治经,有些地方原有功于经,但是功不能掩过。现且分别指明:
第一,《易经》本为十二篇,郑、王合彖辞于经,已非本来面目,朱氏分而出之,是他的功。他取陈抟的《河图》《洛书》并入《易经》——《河图》《洛书》由陈抟传至邵康节,再传至朱文公,他就列入《易经》。有清王懋竑为朱文公强辩,谓《河图》《洛书》非朱文公所列,那就太无谓了。因为朱文公对于道士炼丹之术,很有些相信。他曾替《参同契》(汉时道家书)作注释,在书上署名“空同道士邹炘”。“邹”“朱”双声,“炘”“熹”通训,他的本名已隐在里面了。这是他的过。分《易》是还原,为功很小;增《河图》《洛书》是益迷信,过很大。可以说是功不掩过。
第二,朱文公从文章上,怀疑《伪古文尚书》开后人考据的端续,是他的工夫;他怀疑《书序》(今文所无古文所有)也是伪托,他的弟子蔡沈作集传,就不信《书序》,是他的过。这可说是功过相当。
第三,古人作诗托男女以寓君臣,《离骚》以美人香草比拟,也同此意。朱文公对于《诗序》(唐时《本事诗》相类)解诗指为国事而作,很不满意,他迳以为是男女酬答之诗,这是不可掩的过。当时陈傅良反对朱文公,有“城阙为偷期之所,彤管为行淫之具”等语(不见于今《诗传》,想已删去)。清人亦有指斥朱文公释《丘中有麻》诗为女人含妒意为不通者。
与朱文公同时有吕东莱,治毛诗很精当,却不为时人所重。元代,朱子学说大行,明代更甚。在这二代中,经学无足观,士子受拘束也达极点,就激成清代的大反动。
清初,毛奇龄(号西河)首出反对朱子的主张。毛为文人,于经没彻底的研究,学说颇近王阳明。他驳斥朱子的地方固精当,他自己的主张,却和朱子一般荒谬。朱子注《四子书》,也有援引原注的,毛也一并指斥无余了。继起为胡渭(朏明),他精研地理,讲《禹贡》甚精当,对于《河图》《洛书》有重大的抨击。在那时双方各无所根据,凭主观立论,都不能立在不败之地,汉学便应运而起。
阎若璩力攻古代书籍已和汉学接近,不过对于朱子,不十分叛离,有许多地方仍援用朱说的。后江慎修出,对于音韵有研究,也倾向到汉学,但未揭明汉学的旗帜。
揭汉学旗帜的首推惠栋(定宇)(苏州学派),他的父亲惠士奇著《礼说》《春秋说》已开其端,定宇更推扬之,汉学以定。他所谓汉学,是摈斥汉以下诸说而言。惠偏取北学,著有《九经古义》《周易述》《明堂大道录》等书,以《周易述》得名。后惠而起有戴震(东原),他本是江永的弟子,和惠氏的学说不十分相同,他著有《诗经小传》等书,不甚卓异。
就惠、戴本身学问论,戴不如惠,但惠氏不再传而奄息,戴的弟子在清代放极大异彩,这也有二种原因:
甲,惠氏墨守汉人学说,不能让学者自由探求,留发展余地。戴氏从音韵上辟出新途径,发明“以声音合文字,以文字考训诂”的法则。手段已有高下。
乙,惠氏揭汉学的旗帜,所探求的只是汉学。戴氏并非自命为汉学,叫人从汉学上去求新的发见,态度上也大有不同。戴氏的四弟子,成就都很多,戴氏不过形似汉学,实际尚含朱子的臭味,他的弟子已是摈除净尽了。今将其四弟子分别说明如下:
(一)孔广森讲音韵极精,著有《诗声类》一书。
(二)任大椿著有《弁服释例》一书,很确实的。
(三)段玉裁以《六书音韵表》《说文解字注》闻名。
(四)王念孙本非戴的传经学生,戴在王家教授时,只不过教授些时文八股。王后来自有研究,所发明的比上列三家较多,《广雅疏证》一书,很为学者所重。
上列四家,孔、任尚近汉学,段已和汉学不同,王才高学精,用汉学以推翻汉学,诚如孟子所谓“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于是杀羿”了。
王念孙及其子引之著《经义述闻》,引用汉代训诂,善于调换,于诸说中采其可通者,于是佶屈聱牙的古书,一变而为普通人所能懂得了。历来研究经学的,对于名词动词有人研究;关于助词,都不知讨论。王氏父子著《经传释词》,于古书助词之用法列举无遗,实于我们研究上有莫大的便利,如《孟子》中“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二句,本不易解,王氏训“乎尔”为“于此”“于彼”,便豁然可悟了。我以我们不看《经传释词》,也算是虚词不通。
上列二派,在清代称为“汉学”,和“宋学”对立,厥后崛起的为常州派,是今文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