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风浮动,空气中残留一丝燥热,风撩起窗帘,窗台上的盆栽将夕阳的一束光线一分为二。
清河高中建校三十年,难得举行一次校庆。学校很看重,要求每个新生班级出几个节目。
正是晚自习的时间,教室里大部分人都去排练了,零零散散只剩下一小拨人在教室,有些人在窃窃私语,有些人在埋头认真地刷题。
许轻刷不进题,被窗外操场上一帮跳绳的女生吸引。
一下,两下,三下……哎呀,绊住了。
“你看什么呢?”
许轻闻言回头,看见程瑶正啃着绿豆冰棍进来。
“给你带的。”程瑶将另一支递给她。
“你不用去排练吗?”许轻撕开冰棍的包装,侧目看着程瑶。
程瑶摇头:“我刚才去了,练舞教室人太多了。反正我是跳独舞,不用和别人一起排练,何必和她们抢那一亩三分地呢。”
她舔了舔冰棍,继续说:“明天是周末,我在舞蹈补习班那儿约了空余时间用一会儿舞蹈教室,你有空的话就陪我一起去吧。”
许轻答应:“嗯,你到时候打电话给我吧。”
程瑶随后想起什么,问:“你真打算一个节目都不报了?”
清河镇就一所高中,清河高中建校三十年,镇上和乡下的学生全聚集在这所学校,举办周年庆典对于学生们来说是一次难得的盛典,所有人都希望借此展现自己,班级里有点才艺的都参加了,趁着自习课都会去排练。
“你觉得我能表演什么节目?”许轻看着她,很认真地问。
“嗯,我觉得你……”程瑶还真的很认真地想了一下。
跳舞吗?肢体僵硬。
唱歌吗?五音不全。
“你就把你最擅长的本事拿出来。”程瑶一本正经地说。
许轻笑:“我最擅长的是画画,难道要我当着全校几千师生的面,坐在舞台上,对着一张纸画画吗?”
程瑶认真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许轻坐在舞台上,对着画板,拿着铅笔,一脸认真地画素描……那画面还真不能看。
程瑶总算舔完了一支雪糕,扬手轻轻一抛,雪糕棍精准地投身进了隔着两米距离的红色垃圾桶。程瑶朝许轻得意地一扬头:“好吧,你还是在台底下为我呐喊吧。”
她舔了舔嘴角残留的绿色,自信满满地说:“姐妹我这次跳的舞一定惊艳全场,你就瞧好吧。”
这得意的模样是欠揍了点,不过话倒说得并不过分。
程瑶从小学舞蹈,最开始是家里逼着让学的,后来没想到就真的喜欢上跳舞了。许轻经常陪她去舞蹈室,见过她练舞的样子,认真专注与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样子判若两人。许轻总是不敢相信,她这样性格的人竟会在如此辛苦的事上专注了这么多年。
远处传来金属琴弦的闷重声音,透着湿热的空气,听起来有点黏腻。
班级里不管是在交头接耳的还是在奋笔疾书的都闻声抬头,透过班级里的半扇窗户望过去,教学楼对面的柳树下,几个男生抱着吉他在拨弦。
其中一个手里抱着木吉他、穿着夏季校服的高个男生很是显眼,蓝白相间的搭配让他看上去清爽干净。距离有些远,许轻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用力拨弦的动作,与之而来的是悦耳的吉他声。
“听说这次压轴的节目是四班的。”教室里开始有了谈论声。
“是宋时啊。”其中一个女生还激动了。
宋时?许轻想了想,还真没听说过。毕竟才开学一个月,自己班上的人还没认全呢。
“宋时是谁啊?”许轻问程瑶。
程瑶说:“四班的。”随后她挑眉,带着几分八卦的味道睨过来,“他刚进校门就有高二学姐给他送情书,在我们高一年级组很有名的。”
许轻耸肩:“哦。”她向来不是八卦的人。
程瑶倒是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凑过来继续:“我和你说,这个宋时很不简单,据说家里是有门道的,他爸是……”
许轻一边听着,一边偏头看向教室外。
四班和六班就隔着一个走廊,正对着。
远处的拨弦声逐渐有了节奏,轻快悦耳的琴音回荡在校园,柳树的枝条随风轻轻摆动。许轻转过头再次看向树下,有一个白色衣角飞扬的娇丽女孩走过去,和拨动琴弦的高大少年攀谈,一个笑靥如花,一个高大俊朗,好一幅青春动人的画卷。
走廊传来高跟鞋清脆的落地声,班级里的气氛瞬间变了,窃窃私语的人瞬间抽出试卷埋头装样子。程瑶端正自己的姿势,许轻也赶紧收回拄在窗台上面的胳膊。
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嗒嗒声代表一种信号——班主任来了。
班主任刘佳是个三十多岁的数学老师,平时对学生很严格,真生气的时候连女生她都会怼,所以班级里很多同学都怕她。
刘佳走进教室,扫了一眼:“罗威,把排练的人都叫回来。”
罗威是班长,长得又黑又壮,戴着副边框的眼镜,看起来有些呆,有同学给他起外号“四眼熊”。他为人亲和,除了学习不在乎什么流言蜚语,许轻和他交流得少,但对他印象还不错。
听到班主任的话,许轻心里一紧。
之前,罗威提醒过她,校庆节目单上没有她的名字,老师可能会点她的名。虽然所报节目不一定会选中,但是每个人都要参与是刘佳一开始就摆在台面上的要求,她是个集体荣誉感特别强的人,学校三十年庆典是大事,她要求每个人都要为班级争光,做出贡献才行。
六班的同学碍于班主任,能参加节目的都报名了,哪怕就是大合唱滥竽充数也都上了,只剩下许轻一个人。
不久,罗威带着排练的同学进了教室,刘佳拉了张椅子坐下,翻看手里的两页同学们报上去的节目单。
“许轻,你的节目怎么没报上来?”
果然被点名了。
许轻握着笔,心里微微一叹气。
她站起,双手拄在桌子边沿,说:“老师,我没报节目。我……没有可以表演的节目。”
不是她不想上,而是实在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啊。大合唱也拯救不了她。
许轻抓住求生的机会,想了想,主动请缨:“但是我知道文艺委员排节目时间很紧,我可以接替她的工作,设计关于这次校庆三十周年的板报。”
班级里的文艺委员上课时间不能画板报,下课时间要排练,板报的事情迟迟没有动手,本来是打算让文艺委员少排练几天给赶出来的,现在有人自告奋勇接下这差事,当然是皆大欢喜。
刘佳立刻准了:“行,那就由你来负责板报吧。”
成功了,许轻心里松了口气。
临走时,刘佳交代:“这次校庆很难得,大家都把自己的节目排练好。不过排练归排练,你们可别趁机偷懒不学习,校庆后就是期中考,不想来办公室被我谈话的就给我好好考。”
刘佳的身影离开教室的那一瞬间,许轻想,总算逃过一劫了。
2.
许轻主动接下班级板报的差事之后就变得忙起来了。她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掺和班级杂事的学生,不是因为她不热衷为班级出力,而是因为有更多的人抢破了头去表现自己,根本就轮不上她,她自然也就退避三舍。
许轻踩着凳子,弯着腰给刚画好的轮廓描边,手指上沾染了不同颜色的粉笔,一层覆着一层。
“原来你画画这么好看呢。”
许轻不高,只能站在桌子上才能够到黑板最上方,她手里握着粉笔,听见声音便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陈杰松站在那儿,双手抱胸打量着黑板。
陈杰松是学霸,据说他的成绩排在清河高中中考升学前三名。他为人温和,长相清秀,用程瑶的话说就是如谦谦君子一般。
班里大部分人都去排练了,只有程瑶陪着许轻画板报,打下手递个粉笔。
许轻没吱声,但是坐在旁边的程瑶吱声了。
“哎,你怎么没去排练节目?”程瑶是跟谁都能聊的热络性子。
陈杰松随便拣了个座位坐下,说:“不练了,咱们班的音乐节目被刷下来了。”
“为什么?”程瑶好奇。
“是学生会临时通知的,说是音乐类节目太多了,四班的压轴表演是音乐节目,所以咱们班的就被刷下来了。”陈杰松说。
程瑶偷笑:“这下‘白骨精’肯定气疯了。”
“白骨精”是大家给刘佳私底下起的外号,她和四班班主任早年因为一些事情不合,所以两个班的班主任总是在暗暗比较、暗暗较劲。
这些八卦小道消息永远都是学生之间乐此不疲的饭后谈资。
陈杰松看着许轻画画的身影,女孩专心致志地用彩色粉笔填涂图案。
“你是不是学了很多年美术啊,画得这么好?”陈杰松走上前,抽出许轻正用的黄色粉笔递给她。
许轻轻声道谢,接过粉笔继续画手里的图,她和不太熟的人都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我们家轻轻美术可厉害了。”程瑶忍不住显摆,“要不是她自己没参加评选,现在班级里的文艺委员肯定是她。”
陈杰松点头赞同她的说法,看得出许轻确实画画功底深厚。
班里进来几个女生,为首的是文艺委员顾晓然。
“哟,许轻你有几把刷子啊!”顾晓然语带讥讽地称赞着,和几个女生向教室后方的黑板走来。
程瑶本能地感觉到来者不善。
“让我近些看看水平到底怎样?”
话音刚落,几个女生推搡着凑过来,不知道是谁伸手故意推了一把许轻站的桌子,重心倒下的同时,许轻反应不及也扑向地面,好在一旁的陈杰松眼明手快给接住了。
见有人故意挑事,程瑶的小暴脾气根本收不住了:“顾晓然你什么意思?”
顾晓然装傻:“我能有什么意思,我就是过来看看。”
一向温和的陈杰松也忍不住了:“顾晓然,我觉得你有必要向许轻道个歉。”他侧身在旁,很清楚地看到是顾晓然去推的桌子。
清河高中聚集了清河镇所有的初中学生,这些学生性格各异,刚开学不久彼此之间也不算熟络,难免会有一些刺头儿。
而且,女生较真起来更加可怕。
一直没说话的许轻从陈杰松的怀里抽身出来,心下一声叹息:为啥一点屁事也要斤斤计较?
她抬头,面无表情地对顾晓然说:“我们谈谈。”
程瑶的暴脾气根本就压制不住,怒气冲冲地说:“跟她有什么好谈的。”
相比张牙舞爪的程瑶,其实面色不变的许轻更让顾晓然有些胆怯,许轻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让你根本看不出她的情绪。
顾晓然咽了口唾沫,强撑着气场开口:“你想谈什么?”
“我知道你是因为我突然顶了你的位置才这样。”许轻开门见山。
顾晓然心虚,旁边的女生急忙帮衬:“你有什么好顶替的,你配吗?”说着还打算上手。
陈杰松刚想拦,结果许轻轻松就握住了那女生举在空中的手,目光淡淡:“我没和你说话。”
那女生气得说不出话,用力也挣不出自己的手腕:“你……”
许轻看向顾晓然,目光冷清,声音平静:“实话跟你说,因为我不想参加节目,所以才接下画板报的事,没想过和你争这个文艺委员的位置,你不用杞人忧天。”
她放开那女生,拍了拍自己手上的彩色粉笔灰,说得云淡风轻:“如果今天到此为止的话,对大家都好,我只是谋一个不被班主任点名的机会,你也有更多时间做好你节目的排练,等校庆过去后,我们依旧井水不犯河水。”
顾晓然愣住了,这个女生一点都不像表面那样老实,至少自己确实被她唬住了。
许轻看顾晓然没吭声,淡淡扫了一眼其余几个女生,接着把话直接说死:“如果你们今天非要动手解决问题的话,我也愿意奉陪。”她话一顿,“但是我确定你们打不过我,而且这件事如果被班主任知道的话,挑事的是你们,后果也不用我多说了吧。”
闻言,程瑶挑眉笑了。
陈杰松惊诧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原以为她只是一个安静、乖巧的人,没想到还有这么不为人知的一面。
“你凭什么说是我们挑事?”顾晓然强撑着,但是说话的颤音泄露了她内心不足的底气。
许轻轻笑了笑,一指陈杰松:“他全程都在,他的证词班主任总不会不相信吧。”
顾晓然的气焰一下子就灭了,她咬着嘴唇微微颤抖,杏眼里已经积蓄了些晶莹。她虚张声势欺负人惯了,没想到在这个看上去特别好欺负的人这里碰了个硬钉子。当着那些小姐妹,她也不能就地认输,但是如果再继续闹下去,吃亏的一定也是她自己。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
过堂风吹得人神清气爽,顾晓然愤愤地一跺脚转身就走了,几个跟她一起来的也纷纷自找台阶给许轻一个狠眼神后也跟着走了。
这时候正是教学楼最安静的时间段,大部分学生不是去排练节目就是去自由活动了,六班这场不大不小的闹剧正好可以被路过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宋时拎着吉他侧身站在六班门口,今天他提前结束练习回班级休息,没想到路过六班的时候还让他看了这么一场好戏。
他被那个有着清冷表情的女孩吸引了目光,女孩披着半长不短的发,薄薄的刘海软软地耷在额头上,一张素净的小脸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眼神却散发着刺人的光。
“老大,你看什么呢?”跟上来的陈斗好奇,顺着宋时的目光伸长了脖子往六班里面瞅。
“没有美女啊!”陈斗嘀咕。
宋时转身走了。
陈斗还在后面打破砂锅问到底:“老大,你刚才到底在六班门口看什么呢?”
宋时把吉他立在墙角,扫了他一眼。
陈斗瞬间就闭嘴了。
砂锅也要看对方是谁才能打。
连续一个星期都在忙板报的事情,今天总算弄完了。
许轻从桌子上跳下来,拍掉指尖的粉笔灰,握拳砸了砸酸痛的肩膀。
“走不走?”
许轻转头,看见陈杰松。
“你还没走啊?”许轻顺口问了一句。
“刚才在校门口碰见程瑶了,她说你还在班里。”陈杰松说。他的声音很温柔,像春风一般。
其实他本来准备走了,但是在学校门口碰见去小卖部的程瑶,俩人打招呼的时候程瑶说许轻还在画板报,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又回来了。
“爱就像蓝天白云晴空万里突然暴风雨……”是程瑶那只野兔子唱着歌回来了。
“哎,陈杰松你不是走了吗?”程瑶好奇。
陈杰松笑了笑,找了个理由:“想起练习册落在班级了,回来取。”
程瑶把手里的雪糕递给许轻,许轻伸手,十指尖尖全是彩粉色。
程瑶默契地懂了,撕开包装,一口一口地喂许轻。
她俩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间默契程度基本可以达到一个眼神对方就能领会的境界。
许轻嘻嘻笑:“有人伺候就是不一样。”
程瑶白她一眼:“也就我伺候你。”
许轻没脸没皮:“就我家瑶瑶对我好。”
她俩在一旁秀恩爱,陈杰松站在一旁下巴都快惊讶得掉下来了。
这还是之前和顾晓然冷静对峙的那个女孩吗?
陈杰松觉得自己的记忆出现了暂时性混乱。
雪糕吃完了,凌乱的桌子也收拾干净了,许轻去水房洗了个手,然后简单地把书包收拾了一下。
无事一身轻,她感慨道:“这差事可算做完了,下次我可不揽了。”
“那你下次打算上台表演节目了?”程瑶撇嘴故意问。
许轻背上书包,闭着眼睛叹了口气:“那我还是画板报吧。”
程瑶忍不住哈哈大笑。
陈杰松好奇:“你为什么不想表演节目啊?”
许轻咽一下口水,不好意思说。
程瑶毫不手软直接拆穿她:“因为她跳舞僵硬,唱歌跑调啊。”
说完,程瑶跳下桌子就要跑,许轻在后面追:“看我不弄死你。”
陈杰松看着面前打闹的两个姑娘,心里微微一动,这画面鲜活得让人移不开眼,女孩笑靥如花、灿若星辰。
等追到自行车棚的时候,程瑶和许轻都气喘吁吁了。
许轻伸手抓住程瑶,程瑶体力不如许轻,急忙示弱:“轻姐,我错了,小的再也不埋汰你了。”
许轻松手,和程瑶打打闹闹的都习惯了,今天她画个板报都快累死了,不想再闹了。
陈杰松也跟上来,三个人解锁自己的自行车。
陈杰松忍不住心里的好奇,问许轻:“你今天不怕吗?”
程瑶抬头,许轻也跟着抬头。
“我吗?”许轻意识到是在问自己。
陈杰松点点头。
今天那阵仗换任何一个女生都会害怕吧,毕竟顾晓然那伙人的气焰也不小。
许轻淡淡地说,已经不似刚刚与程瑶打闹般的嬉皮笑脸:“又不是我的错,我为什么要怕。”
程瑶嗤笑:“那是你没见过我俩打架的实力。”
陈杰松一脸惊讶。
许轻推着自行车走了,程瑶拍拍陈杰松的肩膀:“谁也欺负不了她。”末了又加上一句,“还有我。”说完,她笑着推车去追前面的许轻。
只剩下陈杰松一个人在那儿怅然若失。
许轻,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生?
3.
许轻和程瑶从小习武,原因还要追溯到很小的时候,她俩被清河镇的小混混给欺负了,除了哭也不会反抗,好在被当时路过的大人给阻止了,没有受伤,只是被抢了零花钱。
许轻为此郁闷了一个星期。
后来她俩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去学柔道,算起来已经好几年了。
初二那年一帮刺头儿女学生在班级里面立棍,让全年级的女生认她做老大,程瑶和许轻因为不从被一帮女生堵在了班级门口。
本来就是一点屁大点的事,结果最后因为嘴上谈不拢动起了手。
那次事件可以说让许轻和程瑶从此在初中彻底名声大噪,很多人都谈论初二年级有一对儿好姐妹,打遍天下无敌手。
但是,那次打架事件的后遗症也挺严重的,为首挑事的几个女生转学了,许轻和程瑶虽然是被迫动手,但也因为触犯了校规被学校记了过,还罚扫了操场两个星期。
所以许轻决定以后能动嘴的时候绝不上手。
天暗沉下来,残阳余晖也逐渐消失殆尽,许轻骑着自行车加速,石子路面不平,屁股颠得疼。
进了庭院,她把车立在了院子靠墙的地方,然后背着书包跑进了后院。卧室和仓库都在后院,常年堆放着各种木材,空气中都带有一阵阵浓郁的原木香气。
许建国正在院子里雕刻东西,他一手按着四方木盒,一手压着刻刀在上面来回滑动。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许老爷子坐在摇椅上喝茶,看见许轻问。
许轻坐到另一边的摇椅上,叹了口气:“爷爷,我最近做了一件大事。”
她一个人又是写又是画的,完成了本应该四个人做的大型板报,多大的事啊。
许老爷子有兴趣了:“什么大事啊?”
许轻拿起紫砂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故作神秘地说:“不可说,不可说。”
许老爷子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孙女。
许建国放下手里的活:“别在那儿臭屁了,赶紧吃饭去,你妈给你留了饭菜。”
许轻一眼瞧到许建国正雕刻的盒子,一边好奇地蹲下打量一边问:“爸,这是什么木头,怎么这么红?”
许建国习惯性推了推下滑的眼镜,拿起雕刻刀:“这是玫瑰木,和其他的木材比比较艳丽。”
“玫瑰木。”许轻轻念,“以前我怎么没见过?”
因为家里祖辈都和木材打交道,许轻打小就耳濡目染看得多,对分辨木材早就很熟稔,这个玫瑰木还是她第一次见。
“玫瑰木常见于低海拔的地方,非常稀少,纯种的巴西玫瑰木早已经断产了。”许建国提起木材就格外认真,他掂了掂手里的玫瑰木说,“这种属于变种玫瑰木,也叫海南玫瑰木,虽说市面上还有一些,不过也非常少见了。”
“这种木材培植不易啊。”许建国惋惜。
英雄惜宝剑,木匠惜巧木,是一样的道理。
许轻听着,伸手捡起地上的木屑仔细打量着,这木头色泽发红,很是好看。
“这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单子,竟然还用玫瑰木做首饰盒,真是奢侈。”许轻第一个想法就是定做首饰盒的人可真奢侈。
“小孩子管那么多干吗,赶紧吃饭去。”许建国催促她。
许轻撇嘴,然后笑嘻嘻地转身对爷爷说:“爷爷,那我先去吃饭去了。”说完就屁颠屁颠地跑去厨房了。
许老爷子呷了一口茶,笑说:“这孩子。”
许轻回来得晚,因为懒不想摆桌了,站在厨房里就吃了起来。
虽说许家的房子是自建平房,但是生活设备也全部现代化了。冰箱、微波炉、豆浆机,不管用不用的家里面都有。
汪素珍进厨房的时候就看见自家闺女抱着电饭锅的内胆当碗,忍不住“扑哧”一笑。
“你吃个饭也不能老实点。”汪素珍笑睨了她一眼,把腌好的咸菜放进坛子里。
“看,多节省资源,吃完了只要洗一个盆。”许轻嘴里有饭,口齿含混不清。
汪素珍说:“那你吃怎么不嫌费劲呢?”
许轻讨好地笑了笑。
汪素珍突然想起了什么:“前几天我碰见你美术班的老师了,她问我你假期还过不过去学画画?”
“去呗。”反正她也没有别的事情。
“我还想着给你报个英语班呢。”汪素珍说,“你的英语成绩和别的科比太差了。”
许轻连忙求饶:“妈,我还是学画画吧,求您了。”
想想连假期都要对着那些单词,她一定会抑郁、一定会头疼的。
吃饱喝足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校园里一直回荡的吉他声,有时清脆、有时黏重的吉他声。
起风了,好像要下雨了。
4.
翌日是周末,许轻难得睡个懒觉,昨天她一个人赶完了板报,又是写又是画,累得腰酸背痛。
晨曦透过浅薄的窗帘刺进来淡淡浅光,许轻接到了程瑶催促她来舞蹈教室的电话。
她向来收拾得快,洗了把脸,换身衣服便出门了。
赶到舞蹈室的时候,程瑶已经在练习,她穿着紧身的练舞服,肢体灵巧地一上一下摆动,优美又优雅。程瑶瘦,转身的时候细瘦的腰肢一晃一晃的,紧致有力的小腿轻松地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的踢腿,轻盈得像一只猫。
和程瑶认识这么多年,许轻只有看她跳舞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认真起来的程瑶简直就像在发光。
“你来啦?”程瑶喝一口水,同时也递给许轻一瓶。
许轻接过水,直接躺在舞蹈教室的地板上,室内开着空调,地板凉滋滋的,异常舒服。
“你干吗呀?”程瑶跟着坐下,看着许轻难得疲惫的样子,开玩笑,“昨天晚上和鬼打架了?”
许轻抱怨:“还不是那破板报,现在身上没有一处是不酸的。”
“哎哟,我的小可怜。”程瑶安抚地摸摸许轻的脸蛋。
许轻抬手扒开她的“爪子”:“拿开你湿漉漉的‘爪子’,太恶心了。”
程瑶刚跳完舞,身上全是汗。
程瑶也累了,不斗嘴了:“我先去洗一下,一会儿陪我买身新的演出服。”
许轻闭着眼摆手示意她赶紧去。
这舞蹈教室是程瑶从小就学习的地方,环境很好,不仅有专门的练舞房,还有洗漱室和更衣室,可以在这儿存放自己的衣物和洗漱用品。开舞蹈教室的老板就是程瑶的老师,对程瑶很好,所以程瑶偶尔向老师借教室练舞都不成问题。
程瑶洗漱特别慢,许轻躺在地板上都快睡着了,她才慢悠悠地走出来。
“你可出来了,祖宗。”许轻灌了好几口水。
程瑶笑嘻嘻地说:“女孩子肯定要费点时间的。”
许轻想了一下自己的速度,上厕所三分钟,洗澡五分钟,洗脸基本是一分钟。
呃,好吧,她只是个特别一点的女孩子。
俩人离开舞蹈室之后直接去了最近的商贸城,那是学生党购物的胜地,品种多、价格也不算贵。
“就这件吧。”许轻指着一件很素净的浅蓝色舞蹈服。
程瑶这一次的独舞是古典舞,为了更好地配合视觉效果,服装一定要有古典气息。
“会不会太素了?”程瑶拿着那件舞蹈服贴着身体比来比去的。
“不会,相信我这个直男的眼光。”许轻打着哈欠,“这件更衬托你的气质,我觉得浅蓝色很适合你。”
程瑶笑了:“好,那就这件吧。”她心血来潮突然伸手搭上许轻的肩膀,逗笑,“你说以后咱俩要是都找不到男朋友,不如就一起凑合过吧,我做你女朋友,你当我男朋友,咋样?”
许轻嫌弃地拍掉她的“爪子”:“你可别恶心我了,我审美直男但我本人不是直男,我可少女了。”
程瑶笑得更开心了,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这个好朋友的身体里其实住着两个人,一面清冷,一面热情。
买完衣服,许轻本想回家补个眠,却被程瑶生拉硬拽去了网吧。
“我不想去。”许轻拒绝,“你也知道我会玩的游戏就那一种,你玩的我不会。”
程瑶拉着许轻的胳膊不撒手:“你回家也是睡觉,这大好的时光不能全浪费在床上不是?”
许轻在嘴上从没输过:“那浪费在网吧就行了?”
程瑶看许轻油盐不进,便使出撒手锏:“小宇哥说那台机子里的存档一直给你留着呢,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接下来的故事吗?”
在这个网游风靡的时代,许轻还停留在单机游戏的世界里。
单机游戏最大的缺点就是要存档,而且如果一旦换电脑就要重新下载、重新玩剧情。
许建国因为听人说家里装电脑之后孩子不学习,为了杜绝许轻沉迷游戏,家里一直没有安装电脑,所以她偶尔玩一两次游戏都是冒着被抓的风险,找熟人走后门才进去网吧的,她一直固定在一家网吧、固定使用同一台电脑,从来没变过。
程瑶看许轻没说话,就知道她被自己说动了,一拽她的胳膊:“走吧。”
许轻投降了,睡觉和游戏,果然还是游戏更重要。
5.
神棍网吧是清河镇比较有名的未成年网民聚集地,原因就是它很不显眼,警察在抽查身份证时总会忽略这个小地方。
记得有一次许轻和程瑶正巧赶上警察查身份证,当时两个人都准备好手牵手一起冲出去了,最后还是网管小哥帮她们走后门逃脱的,自此以后俩人就和网管小哥成了朋友,只要是去网吧,程瑶和许轻首选“神棍”。
网管小哥叫杨宇,大家都管他叫小宇哥。
程瑶和许轻轻车熟路地从后门摸进网吧里面。
俩人连前台都没去,钻进网吧之后和杨宇随手打了个招呼便自己上了二楼。
二楼很小,只有十台电脑,左边五台,右边五台,许轻和程瑶常坐在靠窗的那两台,机子是亮的,蓝色的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透着清冷的光。
“小宇哥真贴心,机子都给开好了。”程瑶摸着鼠标直接双击桌面上的网游图标。
程瑶游戏瘾挺大,最近总是和许轻说碰见一个大神,1V5杠杠的,大神答应有机会带着她上分。
网吧里气味都不太好,即使开了窗户,还是有散不尽的浓重烟味。
许轻落座,还没等打开单机游戏的游戏包,便被桌子上的烟盒吸引了。
她拿起来瞅了瞅,只剩半包,烟盒里留出来的空间正好插了一个打火机。
可能是上一个人忘了拿走,她想。
打开游戏,存档玩到的剧情快要到迷宫的关底了,可是上次着急回家,她还没有看见迷宫BOSS呢。
“哎,大神十五分钟前上了线。”程瑶抱怨,“我怎么就和他这么没有缘分呢?”
许轻笑,自顾自打自己的。
第一遍没打过,她看着屏幕上“胜败乃兵家常事,请英雄从头再来”的提示差点没摔鼠标。
程瑶幸灾乐祸:“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单机游戏你也能打输,那不就是个人机嘛。”
许轻瞪她:“有本事你来。”
程瑶摆手拒绝,再一次无情鄙视:“不了,我还是和人打吧。”
单机游戏每个迷宫的关底都不太好打,BOSS攻击力伤害很高,需要一定的作战技巧才能通关。
不过许轻玩游戏比较随意,简单说就是瞎打,她之所以会对单机游戏着迷就是因为单机游戏的剧情太好看了,有种看动漫的享受。
“美女,你占了我的座了。”
声音在程瑶那边,许轻连头都没回专心打自己的。
许轻听见程瑶说:“同学,你这搭讪的方式太老套了吧。”
那男生声音带着笑意,看样子也来了兴致:“美女你占了我的座,还不让我搭讪一下吗?”
许轻瞅着技能栏不知道点什么,身后传来一阵低沉有力的声音:“用火系的技能打。”
一下没反应过来,男生的声音又从后面响起:“这个BOSS是水属性,你用火系技能打会快点。”
只当是路人看不下去友情提点,许轻也没回头,就真的选了火系技能。
单击游戏回合制的战斗方式比较费时间,许轻每次都会打上十分钟以上才能勉强过关,许轻很听话地一直在用火系技能,BOSS掉血掉得很快,没过两分钟就通关了。
出了迷宫,她赶快存档。
身后传来淡淡的笑声,许轻才意识指点她的人还在。
她回头,看到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俊朗干净让人一下子就被吸引了。
男生头发很短,两鬓剃得露出青色的发茬,饱满的额头露在外面,五官端正剑眉朗目。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半袖T恤,下身是灰色运动裤,休闲又清爽。
许轻还坐在位置上,微微仰着头,宋时也低下目光,四目相对,在隔着浓重烟雾的室内,仿佛看见了彼此眼中的自己。
“喂,你该不是喜欢我们老大吧。”陈斗的声音瞬间打破了许轻短暂的失神。
“你瞎说什么呢?”程瑶不乐意了,“我们才不是那么肤浅的人呢。”
程瑶认出来了,这个“老大”是四班的宋时。
“喜欢我们老大叫肤浅?”
“对,怎么了?”程瑶反驳。谁不知道,宋时就是株招蜂引蝶的草,不知道招惹了多少小姑娘扑上来表白了。
陈斗笑了:“哟!看样子你还知道不少,来,和哥哥说说。”
俩人迅速一言不合开始拌嘴。
许轻眨眨眼,下意识地避开宋时的目光。
“谢谢。”她讷讷,想不到应该说什么。
宋时淡笑,故意问:“谢什么?”
许轻顿时说不出来话了。就为了一个游戏,好像还真没必要这么郑重地道谢。
她还尴尬着,旁边陈斗和程瑶已经吵得热火朝天了。
“美女,我发现你很不讲道理啊。”陈斗完全斗不过程瑶。
程瑶轻哼:“美女都是不讲道理的。”说完拉着许轻就走了。
下了二楼,程瑶便和杨宇抱怨:“小宇哥,你怎么没和我们说有人啊。”
她也知道自己理亏,只不过按照她的性子就是不想服软而已。
杨宇也无奈:“我和你们打过招呼示意了,你俩也不理我,那两个男生回来的时候我有和他们商量给他们换座位的,但是人家没同意而已。”
程瑶叹气,许轻瞅了一眼二楼的楼梯,若有所思,那个男生感觉有点熟悉。
她拉住程瑶问:“程瑶你有没有觉得那个人好像在哪儿见过?”
“哪个?”程瑶问。
“就站我后边的那个。”
那双眼睛,那张脸,在一瞬间看到的时候她只觉得心里动了动。有些事情就是那么难以解释,因为动心真的就只是那么一刹那。
“见过啊。”程瑶说,“四班宋时,你之前还问过我呢。”
许轻诧异,原来他就是宋时啊,名声响亮的那个宋时。
但是她明明不认识他,为什么感觉好像又很熟悉呢?
真是奇怪。
陈斗坐在电脑前看着没有退出的游戏界面,在一旁摇头感叹:“今天还真是出门不顺。”
嗯?
随手点了几下鼠标,陈斗忽然笑了:“原来这妹子就是我带的那个妹子啊,哎哟,还真是缘分,怎么游戏里和现实里的性子差这么多。”他好笑地喊身边的宋时,“老大。”
宋时拿起桌子上面的半包烟,抖出来点了一根,没有理会陈斗。
烟雾浮沉,透过烟雾是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
他思索片刻,又想起从六班传出来的那淡淡的声音。
宋时眯着眼想。
原来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