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灰顶红墙的老屋,有一片云,落在了窗外的雪山上。

2019年的5月,丹麦依旧春寒料峭,天气变幻无常。

一觉醒来,窗外空中正飘着小雪。

山区已然复苏,冰山融化成雪水浇灌着树木花草,滋润着大地。

这里与中国有六个小时的时差,白昼比夜间长,这让我有种在异国山水中可以随意挥霍时光的感觉。

我起床洗漱,发现我爸正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瞧见我就低头看了看表。

“你醒了?吃早饭吧。”

他指了指桌子,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牛奶、煎三文鱼、面包还有煎蛋,一应俱全。

尽管有倒时差的困扰,但他仍旧起了个大早,做了顿吃得惯的早饭。

来丹麦的第一天,我们就去了《哈姆雷特》的故事背景地——克伦堡宫。

放眼望去,尽是全北欧最精美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华美的门庭内挂有一幅幅古老而华丽的油画。

宫殿中,剧团正在上演莎翁的不朽名著《哈姆雷特》。

演员们声情并茂,我们即便听不大懂他们说的台词,可从抑扬顿挫的语气中,也能听出情节的缓急。

突然,我爸的眼神有了光亮,可没过多久,又黯淡了下来:“要是静娴在就好了。”

静娴是我母亲的名字,她在2014年不幸病重去世。

“要是你妈现在还在,就是70岁的小老太太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低沉到有些沙哑,略微带着哽咽。

要知道,在我大半的人生里,都极少见到他这般神态。

对于他本人来说,这里是一个极有仪式感的地方,他一直把这份寄托深埋在心底。

小姨曾跟我聊过一些爸妈年轻时的趣闻。他们在一起的绝大部分时光,都是在排练话剧、吹拉弹唱中度过的。就连约会,都跟那个年代的其他情侣大相径庭。

他现在看得出神,想必也是联想到了一些旧事。

戏演至最后一幕,我爸用力地给这些优秀的演员鼓掌。

穿过长廊,我陪着他仔细地看遍了这座城堡展览出的每个角落。

他时而惊叹,时而黯然。

临走前,他还在售卖纪念品的铺子里购买了一把大宝剑。

看着他稚气地玩弄着宝剑,并小声地说着某些书里的台词,我顿时感觉他又回到了年轻时候。

那天夜里,他在酒店的桌前坐了很久,突然开口喊住了我,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块包得方方正正的手绢,打开了。

手绢里包着的是一个旧信封,粗糙的纸纹上,是我那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娟秀、干净,写着:杨北海收。

“爸,这是……”我猛地想起,那日小姨来家里时手上捏着的那个牛皮纸的信封。

小姨说,那是我妈生前特意嘱咐过,一定要等她走了之后再交到我爸手上的信。

可我们谁都不知道,信上到底写的是什么。

看着信封的开口处,被小刀规整地切了个口,起了毛边。

我不知道,我爸曾反复取出来翻看过多少次。

我接过信,缓缓地展开,那熟悉的声音,又重新在脑海里响起。

北海:

若非突然长病,恐怕到了70岁,我也不会考虑身后的事儿。

在医院听医生说,我至多还有两年的时间,所以有几句话想要对你说。

从小时候父母去世,我就看淡了生死。

于我而言,世界上不可能再出现懂我的人。我对这个世界充沛的求知欲,也不可能有人再与我分享。

好在我遇见了你……

我捏着信纸的手抖了抖,我的鼻腔霎时间涌上一阵酸涩。

我爸没吭声,取下了镜框,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就走出了房外。

可我分明看到,他也红了眼眶。

落地窗上虚幻的光影,倒映流转。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为什么我爸执意要来欧洲——

那是我妈此生最大的遗憾,她想看看除了弄堂之外的世界。可她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弥补这个缺憾了。

所以,我爸带她来了。

带着她的心愿,来看她心心念念的世界了。

那一夜,我跟我爸,就那样面对面裹着毛毯,围在火炉旁聊到凌晨。

那之前,我从不知道原来腼腆羞涩、不善言辞的他,也有那么大胆、冒进的一面。

原来,他跟我妈的故事,竟是从一场闹剧开始的。

原来,自从我妈离开后,他从没有一刻不在回忆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