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是个后知后觉的人。
比如,这一轮大家谈论了大半年的房价飞涨,我很晚才觉察到周围人的异样。怎么每个人都在谈房子,就连平常看的一些安贫乐道的公知们写的公号文章,都忽然间情绪突变,弥漫着焦虑、愤恨,还捶胸顿足地教导大家“赚钱的重要性”。
当然,也因为对时局后知后觉,我在二〇一六年年初,兴高采烈地卖掉了北京的房子,举家移民边陲小城大理。买我房子的是一对大学教授,孩子大了,卖掉自己原有的一套小学区房,再贷款两百多万买下我的房子。
然后排号预约过户,等待买方申请贷款,等到我拿到房屋尾款,已是九月。
这期间,我搬家,用时髦的话讲叫“逃离北上广”,用卖掉北京房子的买方首付定金在大理买了一套能看到苍山洱海的大房子,有大大的露台和夜晚能躺着看星空的阳光房。我计划用卖房子余下的钱给孩子存一笔教育金和我的养老金,从此断却后顾之忧。
我怀着对美好生活的想象手忙脚乱地适应新生活,认识各路来到大理的新移民,体验每天不用看雾霾数据随时出门的美妙感受,去有机农场买刚摘下的蔬菜。每日晚饭后,在苍山脚下的林间,在深蓝色的星空下散步,我觉得我能想象的最好的生活,不过如此。我几乎就要认定,自己就是人们说的那种人生赢家了。
然而,这平静的一切,却被房屋中介“主动的安慰”打断了。
“姐,买方的银行贷款这周就批下来了,贷款的人太多了,批得有点慢,你别太难过了啊……”
“等等,我为什么会难过?”
“哦,您不知道啊,哦,那您当我没说,省得您闹心。”
“说!”
“哦,就是,就是您那个户型的房子吧,我刚卖了一套,比您卖时涨了两百多万。”
……
唉,怎么说呢,我自认是个情绪十分平和的女子,可那一刻,心里翻涌而上的酸水,让我连着咽了好几口才压制住。
谈不上悔恨、遗憾、焦虑,这些都没有,只是意难平。
不平的是什么?是你跳下一趟奔驰的列车,然后眼看着列车驶向繁华,抛下你遗世独立,感受一种世间的一切繁华从此与我无关的悲戚。
接下来的三天,我着了魔一样在心里一遍遍换算着,两百万可以用来做什么。比我给娃存的教育金还多,可以在大理再买套房做民宿,可以环游世界,可以捐一所希望小学……我忘了这两百万从不曾属于过我,当时我确定地认为它是我得而复失的。
久难平复的心绪,驱动着我去注意身边的人,他们的生活或心情,有没有像我一样被房子改变。
我惊讶地发现,怎么好像所有人都在难过?
在聚会时,当大家热烈地谈论房子时,无论怎么砸锅卖铁都买不起房的年轻人,常闭口不谈,神情中有一种平静的绝望,我几乎要担心下一秒就会看到他掩面低泣。小房子换了大房子的,背两三百万贷款的司空见惯,像赌徒一样,把赌注都压在房价不停上涨的期待里,看得见的未来不敢辞职不敢移居不敢任性。
当然还有像我这种早早把房子卖了错失大涨良机,在可见的未来再也买不回来的,几乎是全场默默同情的对象,我都快要听到他们在心里与自己的处境做一番对比后暗暗欣慰的声音了。
无论职业如何,地位如何,手中可支配的金钱数量如何,每个人心底,都潜藏着一种害怕被时代抛弃,害怕在日出月落中就悄无声息变成穷人的恐惧。“中产阶层最大的焦虑,就是害怕跌出自己的阶层。”在这一点上,我们整齐划一地具有了成为中产阶层的资格。
可是,对大多数人来说,一套房子再值钱也只是个账面数字,除非卖掉房子套现,离开所在的城市,换到房价差巨大的小城镇,过一种归于平淡的生活。然而大多数人并没有脱离轨道的勇气。
当然,其中也有不少人非常幸运,在合适的时机买下几套房子,又在合适的时机卖掉几套,套现离场,出国或移居小城,去过想要的生活。他们一般都很精明,总会在一线城市留一两套继续增值,备着给孩子上学住,以及赚取租金。
如果待在北京,我恐怕一辈子也无缘认识这类被称为人生赢家的人。但搬来大理后,邻里邻居的,我竟然发现了不少这个类型。
我以为,他们是举世羡慕的对象,凭借善于抓住机会的敏感和聪慧,一举改变命运,成为实现了财务自由的人。最关键,他们是在三四十岁正值壮年时,就拥有了退休的资本。
我无法控制地流着口水窥探他们的生活。
他们不用再做事,每日主要日程是散步、发呆、逛吃、养生、会友,以及游览青山绿水。日复一日,我在他们眼中捕捉到一种安享晚年的寂寥与无奈。闲得久了,他们不再能淡然面对时间的荒原,我悲哀地发现,自由舒适的日子过久了,与繁忙焦躁的日子过久了,结果一样都是厌倦。
于是,他们有的开起了咖啡馆、客栈,有的不计投入地装修完一套房子又装修一套房子,常年朝九晚五地往返于装修工地与家里。也有的致力于花钱回馈社会,在小城各种机构的追捧中感受到了人生的价值。
他们把曾经奋力卸下的枷锁,又一件件戴了回来。
观察他们的生活,竟能获得一种疗愈的力量,看到人生这出剧的荒诞之处,会让我因卖力演出而起伏不定的心绪平静下来。如果人生的追求系于外境,心随境转,那么闲适时想忙碌,繁忙时想避世,这一生的日子就在这样的兜兜转转中消耗殆尽。
在我有限的见识里,有两种人面对外境的大风大浪还能心如止水。
一种是我每天在路边见到的小摊贩,与我相比,他们是贫者,守着一个麻辣烫或烙饼摊维持全家的生活。与大多数善良的人一样,我看向他们的眼神里,总带着同情。
每天路过的次数多了,我看到女人会在忙完晚上的活后,用手机小声放着音乐在路边独自跳广场舞,一脸旁若无人的陶醉。我看到卖水果的夫妻,在租的水果棚里,搭起一个高高的木盒子当卧室,晌午我去买水果,说话时看到男人对我做出小声点的暗示,一脸温柔指指高高的木盒子,那里面是他的女人在睡午觉。
他们背后的辛酸我无缘看到,可我身边很多看似过得不错的朋友,他们背后的辛酸我也无缘看到。表面上看,这两类人没有谁比谁更幸福。
还有一类人我认识很多,他们有的做陶,有的画画,有的做茶,有的设计衣服,各人技艺不同,都是安身立命的方法,相同的是,不论房子多大,工作室在闹市还是山里,他们每天专注的,就只有手头这一桩事。对于未来,他们最大的愿望是能无限接近自己所在领域的大师级境界。
我跟他们说起自己卖房子的遭遇,抱怨损失了一大笔原本能让我接近财务自由实现理想生活的钱,他们白我一眼,不痛不痒地丢来一句:就算财务自由了,每天过得又有什么不一样?
在他们眼里,房子贵还是便宜跟自己毫无关系,反正有地方住,有茶喝,余下的那点精力还不够琢磨手里的这个手艺呢。
想想也是,如果你很确定自己想过的生活,还有一件能打发余生并乐在其中的事可做,就算忽然中了大奖,每天不还是这样子过。
人生大多数东西,没得到时以为得到了该有多幸福啊,可真得到了又觉得不过如此。在想要的欲望和得到后的无聊之间不停切换,一生就过完了。还有少数人得以跳出这套路,其中有一位,半生沉浮之后跟我说过一句话:人生在世,除了修行,别无他路。
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