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节

一九四零年夏天,在我十九岁且浑身冒傻气的时候,我父母打发我去跟佩格姑姑一起生活。她在纽约开了一家剧院。

不久前我被瓦萨学院美国最顶尖的文理学院之一。1969年以前瓦萨学院是女子学院,1969年后改为男女同校。请了出去,原因是我一门课都没去上,于是大一这一年的每场考试都没及格。其实我并没有我的分数显示的那么蠢,但显然,如果你不学习,就是无法及格。现在回过头去看,我实在想不起来那么多应该花在课堂上的时间都被我拿去干什么了,但是——我就是这个德行——我觉得我可能净想着怎么打扮自己了吧。(我的确记得那年我在尝试掌握一种叫“反向卷”的东西——那是一种做发型的技巧,虽然这技巧对我来说无比重要而且颇具挑战,但它却不太瓦萨。)

我一直没在瓦萨找到自己的位置,虽然那里还是有位置可找的。学校里有各种各样的女生和各式各样的小帮派,但却没有一个撩动了我的好奇心,我也不觉得自己跟任何人或任何帮派有相似之处。那一年,瓦萨的校园里出现了政治革命家,她们煞有介事地穿着黑裤子,讨论着自己对于煽动全球纷争的看法,但那会儿我对煽动全球纷争并不感兴趣。(现在我也不感兴趣。不过我确实注意到了那些黑裤子,而且觉得它们新潮得迷人——但只是在裤兜没有鼓出来的情况下。)瓦萨里面,还有一些女孩在学术领域进行着大胆的探索,她们注定会成为医生和律师,而且是在女性大规模进入这些行业之前。我本该对她们感兴趣的,但我就是没有。(原因之一是我分不清她们谁是谁。她们全都穿着一样没型的羊毛裙,好像她们都是用旧毛衣做出来的一样,这让我的情绪很是低落。)

并不是说瓦萨一点魅力都没有。一些研究中世纪的人虽然多愁善感、眼神涣散,但长得还是挺好看的;一些学艺术的女生留着自命不凡的长发;还有一些出身高贵的名流有着灵缇犬般的侧脸——但我没跟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成为朋友。也许是因为我察觉到这个学校里的每个人都比我聪明吧。(这并不完全是年轻人的妄想。直到今天我依然相信,那里的每个人都确实比我聪明。)

说真的,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上大学干什么,只知道我是在完成某种使命,但却没人费心告诉我完成这使命的目的是什么。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被告知将来要上瓦萨,但却没人告诉我为什么。这是什么呢?我到底要从那里得到什么呢?而且为什么我要跟一个热切盼望着将来能改革社会的人,一起住在这个无聊的小宿舍里呢?

反正那个时候我对学习也厌恶得不得了。我已经在位于纽约州特洛伊市的艾玛·威拉德女子中学念了好几年书,那里的教员非常优秀,清一色全是女性,而且她们都是“七姐妹”女子学院美国东北部七所艺术院校的统称。这七所院校在历史上全部是女子大学,如今有五所保留了这一传统。的毕业生——难道这还不够吗?我从十二岁起就开始读寄宿学校了,所以我觉得自己搭进去的时间已经够多了。一个人还要再读多少本书,才能证明她会读书?我已经知道查理曼是谁了,所以别再纠缠我了。我就是这么想的。

而且,在我进入瓦萨,开启自己注定始乱终弃的大一生活后不久,我就在波基普西市发现了一间酒吧,那里的啤酒很便宜,还有爵士乐队一直演奏到深夜。我想出了一个法子,能溜出学校去支持这间酒吧的工作(我那个狡猾的逃跑方案包括一扇没上锁的厕所窗户,和一辆事先藏好的自行车——相信我,宿管摊上我这样的算是倒大霉了)。如此一来,大清早的时候我就很难记住拉丁语的词形变化,因为一般我都处在宿醉中。

况且还有其他阻碍。

比如说,我有那么多烟要抽。

简而言之:我很忙。

所以,在由三百六十二个聪明伶俐的年轻瓦萨姑娘组成的班级里,我混了个第三百六十一名——这引得我父亲惊恐地评论了一句:“上帝呀,另外那个姑娘在干吗?”(忙着得小儿麻痹症呢,我后来才知道,真可怜。)于是瓦萨把我遣散回家了——行吧——还好声好气地要求我别再回去。

我母亲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即使在日子过得最顺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不亲近。我母亲骑马骑得特别好,可鉴于我既不是马,也对马不感兴趣,所以我们之间向来没太多可聊的。如今我学海失利狠狠地让她蒙了羞,她几乎连看都不想再看我一眼。与我相反,我母亲在瓦萨学院的成绩特别好,真是雪上加霜啊。(她是一九一五年那届的,学的是历史和法语。)她的口碑——以及她每年的慷慨捐助——把我保送进了那所自带光环的学府,可看看现在我成什么样了。每当她在家里的走廊碰到我时,都会像职业外交官一样冲我点点头。很礼貌,但冷冰冰的。

我父亲也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不过他忙着运营自己的赤铁矿,不会在女儿的事情上过于烦恼。我让他失望了,没错,但他还有更需要操心的事。他是个实业家,也是个孤立主义者孤立主义是一种外交政策,它倡导在军事上不干预别国内政,在经济和文化上限制与别国的往来。,欧洲不断升级的战事让他对自己的生意前景感到十分不安。所以我觉得他分了很多心在这上面。

至于我哥哥沃尔特,他正在普林斯顿干大事,除了反对一下我不负责任的行为之外根本不关心我。沃尔特一生都没干过一件不负责任的事。以前在寄宿学校的时候,他的同龄人都特别敬佩他,以至于他的外号叫——这不是我编的——大使。他正在学土木工程,因为他想建一些能造福全世界人民的基建。(反观我,我都不确定自己是否知道“基建”的意思,这不是罪上加罪吗?)虽然我和沃尔特的年龄很接近——只差了两岁——但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不一起玩了。我哥哥在大概九岁的时候就把他那些幼稚的东西都抛在脑后了,而我就在那些幼稚的东西里面。我不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对此我心知肚明。

我朋友们的生活也在向前。他们进了大学和职场,迈入了婚姻和成年生活的殿堂——都是我不感兴趣或不了解的话题。所以我身边没有关心我或者能逗我开心的人。我无精打采的,觉得很无聊。这种百无聊赖的情绪啃啮着我。六月的前两周,我一直用网球砸车库的墙,还一遍遍地吹着《棕色小壶》旋律的口哨。最后我父母实在对我忍无可忍,就打发我到城里去跟姑姑一起生活了。说实在的,谁能怪他们呢?

当然,他们可能有过担忧,怕纽约会把我变成一个共产主义者或一个瘾君子,但什么都比听自己的女儿往墙上扔网球扔到天荒地老强。

我就是这样来到这座城市的,安吉拉,一切也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们让我坐火车去纽约——那火车可真棒。帝国州际特快,从尤蒂卡呼啸而出。一个锃光瓦亮的镀铬装置,负责把屡教不改的女儿投递到别的地方。我客客气气地跟父母道了别,然后把行李递给了一个戴红帽子的行李搬运工,这让我觉得自己是个重要人物。我一路都坐在餐车里嘬麦芽乳,吃蘸了糖浆的梨,抽烟,翻杂志。我知道自己被流放了,但这还是……太有范了

过去那会儿的火车比现在的强太多了,安吉拉。

我保证尽量不在这里没完没了地念叨,说那个年代的东西样样都比现在强。我年轻的时候一直很讨厌听老家伙们这样喋喋不休。(没人在乎!没人在乎你的黄金时代,你这个啰里吧嗦的蠢货!)而且我的确想让你放心:我知道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那会儿,很多事情并比现在强。比如那时候腋下除臭剂和空调稀缺得厉害,所以每个人都臭爆了,尤其是在夏天,而且我们遇上了希特勒。但过去的火车无疑要比现在的好。最后一次在火车上喝麦芽乳、抽烟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上火车的时候,我穿了条画风活泼的蓝色人造纤维连衣裙,上面印着云雀图案,领口围了一圈黄色的镂空花纹,下摆没有那么包身,屁股的地方有很深的内嵌口袋。我之所以对这条裙子印象这么深,是因为,首先,我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人穿了什么,从来不会,而且这条裙子是我自己缝的。我缝得还不错呢。它的裙摆——刚好到小腿肚子的位置——非常妩媚,效果很棒。我记得我还额外往裙子里缝了垫肩,无比希望自己能像琼·克劳馥美国著名女演员,1946年凭借《欲海情魔》获得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一样——虽然我不确定最后我是否呈现出了这样的效果。我戴了一顶不张扬的钟形帽,提了一个从我母亲那里借来的纯蓝色手包(里面装着化妆品、香烟,其他的就没什么了),这样的我看起来不那么像银幕上的蛇蝎女郎,而更像我实际的样子——一个正赶路去探亲的十九岁少女。

陪着这个十九岁少女去纽约的是两个大箱子——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我的衣服,全都叠得整整齐齐的,用纸包好,另一个里面塞满了布料、花边和缝纫需要用的东西,这样我就可以做更多的衣服了。一起跟我来的还有一个结实的柳条筐,里面装着我的缝纫机——一个又重又笨的物件,运输起来非常麻烦。但它是我的灵魂双胞胎,既疯癫又漂亮,没有它我活不下去。

所以它也跟着我来了。

 

那台缝纫机,以及后来它带进我生命中的一切,都因莫里斯奶奶而起,所以我们先来简单聊聊她。

读到“奶奶”这个词的时候,安吉拉,你脑海中可能会浮现出一个可人的白发小老太太的形象。那不是我奶奶。我奶奶是个个头高高的、激情四射的老年荡妇,她把头发染成了红褐色,一辈子都被香水味和八卦包围,而且穿得像马戏团里的人一样。

她是世界上最多姿多彩的女人——从各个角度来说,她都是“多姿多彩”的。她身上的天鹅绒长袍虽然皱巴巴的,但颜色却特别华丽——她不像其他想象力匮乏的大众一样管这些颜色叫粉色、酒红色或蓝色,而是称它们为“玫瑰的灰烬”或“科尔多瓦西班牙科尔多瓦地区出产一种十分耐用且十分稀有的顶级皮革,叫科尔多瓦革或马臀革。这种皮革多呈红棕色。”或“德拉·罗比亚此处应是指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雕塑家卢卡·德拉·罗比亚,他创作的蓝底白色圣母像成了经久不衰的经典。”。她打了耳洞,而过去大部分正派的女性是不会这么做的,她还有好几个非常奢华的首饰盒,里面胡乱塞着无数或廉价或昂贵的链子、耳环及手镯。她下午在乡间开车散心时会穿专门的开车服;她的帽子大到需要在剧院里单独占一个座位;她喜欢小猫咪,还喜欢通过邮件订化妆品;她会从小报撰写的骇人听闻的谋杀案中找快感;据说她还会写浪漫的诗。但要说我奶奶喜欢什么胜过一切,那就是戏剧。她会去看镇上演的每一部剧、每一场戏,还特别喜欢看电影。我经常跟她一起约着去看,因为我和她的品位一模一样。(我和莫里斯奶奶都痴迷于衣着优雅的无辜少女被戴着邪恶帽子的危险男人诱拐的故事,然后这些少女会被另外一些扬着下巴的男人拯救。)

显然,我爱她。

可我家的其他人却不。我奶奶会让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感到难堪。她尤其让她的儿媳(我母亲)难堪。我母亲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她一直对莫里斯奶奶皱眉头,有一次还说她是“那个昏头昏脑永远长不大的巨婴”。

不用说也知道,我母亲不写浪漫的诗。

 

是莫里斯奶奶教会我做针线活的。

我奶奶精通缝纫。(她的老师是奶奶,这个人只用了一代的时间就成功地从威尔士外来务工女仆高升为了美国富婆,这在很大程度上都归功于她灵巧的针线功夫。)奶奶想让我也成为缝纫大师。所以当我们没有在边吃太妃糖边看电影,或者没有在大声地给对方念杂志上关于白人奴隶交易的文章时,我们就在做针线活。这是件很严肃的事情。莫里斯奶奶不会不好意思对我提出高要求。她会在一件衣服上先缝十针,然后让我接着缝十针——如果我缝得没有她缝得那么完美,她就会把我那部分拆开来,让我重新开始。她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处理网线和蕾丝这些很棘手的材料,直到不论一块布料多难搞定,我都不会犯难为止。还有结构!还有衬料!还有剪裁!等我到了十二岁的时候,你想把束身衣做成多轻巧合身的样子,我就能给你做成什么样子(而且还是带鲸须的)——虽然从一九一零年左右开始,除了莫里斯奶奶之外,没人再需要用鲸须作撑骨的束身衣了。

虽然她在缝纫机面前可能会不近人情,但我却没有因为她的严厉而闷闷不乐。她的批评会刺到我,但却不会刺痛我。我对服装已经着迷到想去主动学习的地步了,而且我知道她只是想开发我的天赋。

她的表扬是很稀罕的,但那也滋养了我的手指。我变得娴熟起来。

在我十三岁的时候,莫里斯奶奶给我买了这台将来会陪我一起坐火车去纽约的缝纫机。这是一台流线型的黑色胜家201缝纫机,强大到让人窒息(你可以用它缝皮革。我都能用那东西给布加迪Bugatti,法国名车品牌,由意大利人埃多尔·布加迪在1909年创立。——编者注缝个罩子!)。直到今天,我都没收到过比这更棒的礼物。我带着这台胜家缝纫机去了寄宿学校,它让我在那群出身高贵的女孩子中颇受欢迎,因为她们都想穿得美美的,但却不一定有让自己穿美的手艺。我什么都能缝的风声刚在学校里走漏——事实是,我真的能——艾玛·威拉德女子中学的其他女孩子们就源源不断地敲着我的门,求我给她们松松腰,或者把开线的地方缝上,或者把她们姐姐上一季穿剩下的礼服改改,让她们现在就能穿得进去。那些年我像个机枪手一样,一直匍匐在那台胜家缝纫机上,而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变成了一个红人——这是寄宿学校里唯一一件真正重要的事。在其他任何地方也一样。

我得说奶奶教我做针线活的另一个原因是我的身形很奇怪。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瘦瘦高高的。青春期来了又走,我却只是长高了一些而已。在好几年的时间内,我都没发育出值得一提的胸部,而我的躯干长到你要看好几天才能看得到头。我的胳膊和腿像小树苗一样。商店里买的东西永远都不合身,所以还是我自己动手做衣服比较合适。而且莫里斯奶奶——我真的很感激她——还教会我如何穿衣才能显出我的身高优势,而不是让我看上去像踩了个高跷似的。

听起来好像我在贬低自己的外表,但我没有。我只是在陈述关于我身材的事实:我瘦瘦高高的,仅此而已。如果听上去像我要给你讲一个丑小鸭到大城市后发现自己原来很漂亮的故事——别担心,这不是那种故事。

我一直很漂亮,安吉拉。

更重要的是,我一直对此心知肚明。

 

必须要承认的是,正是因为我长得漂亮,所以当我在帝国州际特快的餐车里嘬麦芽乳、吃蘸了糖浆的梨时,一个帅哥在盯着我看。

最后他终于走了过来,问能不能帮我把烟点上。我同意后,他坐了下来,开始跟我调情。我为自己吸引了别人的注意而激动不已,但却不知道该怎么挑逗回去。于是我望着窗外,假装沉思以此来回应他的攻势。我微微皱了皱眉头,希望让自己看上去既严肃又有戏剧性,虽然我可能看上去不过既近视又困惑而已。

这场面原本会比听上去更尴尬的,但最后我被自己在火车车窗上的投影分了神,在那上面聚精会神了好一阵。(见谅,安吉拉,但当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就部分意味着你会被自己的外表迷住。)最后我发现,就连这个帅气的陌生人也远没有眼睫毛的形状更能让我提起兴致。不仅是因为我好奇怎么把它们打理得这么好看——虽然我绝对痴迷于这个话题——更是因为那年夏天我恰好在尝试每次只扬起一边眉毛,像《飘》中的费雯·丽那样。想达到这种效果,练习需要全神贯注,这你肯定想象得到。所以你一定明白为什么当我沉浸在自己影子里的时候,时间飞逝得那么快。

当我再次抬起头时,已经驶入了中央火车站。我的新生活马上就要开始了,而那个帅哥也早就消失了。

但别担心,安吉拉——后面还会有更多帅哥出现的。

 

哦,对了!我应该告诉你——万一你在纳闷她怎么样了呢——莫里斯奶奶在那列火车把我卸到纽约之前一年左右的时间去世了。她是在一九三九年八月走的,就在瓦萨开学前的那几周。她的死并不意外——这些年来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但失去她(我的挚友,我的导师,我的知己)依然让我悲恸到了骨子里。

你知道吗,安吉拉?我大一时的表现那么糟糕,可能跟这悲恸有关。也许到头来,我并不是那么差劲的学生。也许我只是悲伤而已。

我是在此刻才意识到这个可能性的,就在我给你写信的这一刻。

哎,天呐。

有时候人要花特别长的时间才能把事情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