瑗琴见他发呆,轻声道:“教主?”
晋无咎回过神道:“那便劳烦四位姑娘带路。”
四女知他向来便是这般说话,未再与他客气,瑗琴道:“教主请。”
推开东北门,又道:“既然经过四层五层,不如走这一侧楼道。”
晋无咎不知何意,跟随她们缓步而行。
“青龙殿”四层分作东南、西北两个区域,与三层相似,红毯整洁铺设,绿墙四方围绕,晋无咎左右看看,不知是否又如三层般迷宫布局,两块中间隔有一条三人肩宽通道,左右正中各一扇紧闭大门,每扇门外各二人手持长枪相对而立。
瑗琴道:
“教主,‘青龙殿’四层五层藏有佛家道家上等武学,四层东南间为峨眉九华普陀五台四派,西北间为崆峒昆仑青城全真四派,相传有些精微内功招式在八派已然失传,却在‘青龙殿’中记载得十分详尽,魔神二界弟子,但凡资质过人,修为出众者,得教主允可后,可入内一览八派武学。”
晋无咎回想大战前夕沈碧辰所言,嗯得一声,道:“瑗琴姑娘说的前七个门派我都知道,可‘全真’之名我从所未闻。”
瑗琴道:
“全真为王嚞所创,自大定七年至金末间初传;金元之交至南宋覆灭数十年间,处处铁骑纵横,血火纷飞,生民涂炭,却正是全真鼎盛时期,全真武学更被称作天下玄门正宗;元宪宗八年,全真道在‘化胡经’斗争中失败,处境日渐艰难,于元中后期完成南北归宗;此后太祖为《大明玄教立成斋醮仪》所作御制序文中提及,‘禅与全真务以修身养性,独为自己而已;教与正一专以超脱。特为孝子慈亲之设,益人伦,厚风俗,其功大矣哉!’言明只支持正一,不支持全真,全真从此没落。”
说话时五人脚下不停,不沿东北楼道继续向上,反从四层东侧折至东南,晋无咎见这一侧墙面正中又有大门,仍是二人一动不动,眼前一行经过,竟连脑袋也不转一下,想来亦是教中规矩,守卫职责所在,不以为意,瑗琴讲述全真兴衰,他听得饶有兴味,虽对太祖文中内容似懂非懂,却未出声问及。
来到五层,又与四层相仿布置,不同处只在分作东北、西南两块,晋无咎有些明白过来,四女在四层刻意绕行,只为让他看清五层格局,瑗琴边走边道:“五层东北间为少林武学,西南间为武当武学。”
晋无咎道:“我在四层便有此猜测。”
五层上六层每一处楼道皆有两名持枪弟子封堵,见新任教主亲临,赶紧递上油灯,躬身让路,晋无咎想要伸手,瑾画快一步接过,道:“我们便是再没规矩,也不敢让教主提灯。”
晋无咎微微一笑,由得她去。
上至六层,终于见不着向上楼阁,转为眼前一片开阔,天花板随之增高数倍,偌大空间竟无一物,除却五层通上八道楼阁,连窗户也瞧不见一扇,头顶脚下,身周墙面,竟无一处留白,所绘所雕尽是暮色山野枯枝鹎鶋,与鬼界颇有几分相似,透出一股阴森之气。
缓行至中心,南北二侧各一扇深色石门,正上方分别写有四个大字,一为“岫岩有崖”,一为“寿山不系”,铁划银钩苍劲有力,门上刻有不知甚么怪物,面相凶恶满嘴獠牙。
六层本与外间隔绝,是刻又已夜幕降临,四女虽非初次见这狰狞面目,却也忍不住心中害怕,相互间挽得更紧几分。
晋无咎道:“这里为何无人守卫?”
瑗琴道:“回教主,‘青龙殿’六层伊始,除盲仆定期清扫,仅教主与贴身侍婢来得,且我们四个只许候于外间空地。”
晋无咎点一点头,来到“寿山不系”,在门口轻轻一推,大门纹丝不动,瑗琴道:“教主,将您颈间‘青龙玉石’放入一对鼻孔凹槽之中,便能打开这机关门。”
晋无咎见门上图案两只斗大鼻孔间确有凹陷,大小刚巧能容“青龙玉石”,一经嵌入,立时开始旋转,大门中央自上而下出现一条曲状缺口,伸出右掌,“青龙玉石”又从中间脱落,稳稳落在掌心。
晋无咎走入一步,内侧布洒红粉,夹杂白蓝,每一色浅尝辄止,柔和而不刺目,竟是一条龙身廊道,通体狭长,盘曲蜿蜒,环绕而上,因恰在头顶,视线为不知几层龙道所阻,暂时找不到尽头。
从门口一眼望去,龙身尽是玉石所成,色界分明,红如鸡血,粉如桃花,此外扶手上千百盏烛灯长燃,将整间“寿山不系”照耀得恍如白昼。
晋无咎回头见四女围站一团,脸上怯色掩藏不住,道:“你们回去罢,我自己待着便是。”
瑾画道:“那怎么成?我们的职责便是跟随教主,只要您在‘青龙殿’中,我们不得自行离开,否则旁人定要说我们四姐妹无所事事,廉总管又该责备我们了。”
晋无咎沉吟道:“既然如此,你们随我一起进来。”
孰料四女连连摆手,晋无咎道:“外边一片漆黑,又尽是些妖魔鬼怪,你们看了不害怕么?”
瑾画道:“教主请放心,我们四姐妹在一起,其……其实也还好啦。”
晋无咎听她嘴上说着“还好”,却忍不住打出一个寒噤,笑道:“我在‘振音界’中听十大护法的意思,教规可由教主改动,又不是甚么要紧之事,进来罢。”
却见四女面面相觑,仍只不动,道:“可是还有甚么难处?”
瑗琴这才上前一步,道:“教主有所不知,我教历代教主中,确曾有过携带贴身侍婢入内的先例,可待下一任教主继位,因害怕我教绝学外流,将四名侍婢全部处死,并非我们四姐妹存心违抗,只是不想招来杀身之祸。”
晋无咎瞪大双眼,道:“简直草菅人命!究竟是哪一任的教主?”
瑾画道:“已经过世的先任教主,我们四个丫鬟不敢胡乱点评,但若每一任师尊都如教主您一般仁厚,我教又何来人人喊打?”
晋无咎得她真心赞美,不禁莞尔,轻声道:“既然除了我们,没有第六人上得六层,只要我不说,你们自己不说,哪有旁人知道?快进来罢,万一我看见甚么厉害功夫,练得忘了时间,有你们在,也好随时提醒。”
四女相视一笑,环棋道:“我便知道教主会想尽办法不让我们担惊受怕。”
其余三女亦道:“多谢教主。”
四女刚一踏入,大门又轻轻合拢,晋无咎奇道:“我甚么都没做,怎么就关上了?”
瑗琴道:“这门原是由机关开启,敞开片刻便会自行关闭,背面也是同种图案,教主任何时候想要离开,仍可以‘青龙玉石’启动。”
晋无咎道:“这机关也真是巧妙。”
环棋兀自兴奋不已,在里边蹦蹦跳跳,道:“教主,您对姑娘可太好啦,小心莫少界主吃醋。”
瑗琴道:“环棋。”
示意她又胡言乱语,平添晋无咎烦忧。
晋无咎黯然道:“玄炎恨我入骨,又怎会为我吃醋?”
瑾画道:“教主,我虽不满莫少界主以下犯上,却能看出她对您用情至深,只要好生安抚,相信定会原谅您的。”
晋无咎道:“当真会么?我犯的错忒也大了。”
瑾画道:“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教主您不三心二意,终有一日能得到莫少界主的宽宥。”
瑗琴微微皱眉,总觉瑾画此言有不敬之嫌,晋无咎却全然没有在意,喃喃道:“爷爷临终前我曾亲口允诺,此生非玄炎不娶,又怎会三心二意?”
深吸一气,又道:“瑾画姑娘说得是,眼下救小姐姐要紧,至于我和玄炎来日方长,不必急在一时。”
一想到夏语冰,心头更是沉重,长吁一气踏上龙身,见两旁扶手精雕细琢,每过五步支起一盏油灯,道:“这里无人时也要点这许多灯么?”
瑗琴知道他的意思,道:“回教主,这是长明灯,相传每一支皆能燃烧千年方灭,据说自龙祖师爷创教至今,这些灯火的确百余年间未曾熄灭一支。”
晋无咎心念一动,回想起蟠龙谷中任寰所言,道:“原来这便是任家祖先所制长明灯,也不知为何种材质,竟能这般神奇。”
瑗琴道:“《史记》有载秦始皇陵中的长明灯‘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矣。’另有《太平御览》引注《三秦记》云,‘始皇墓中,燃鲸鱼膏为灯。’”
晋无咎道:“瑗琴姑娘博学,无咎佩服。”
瑗琴嫣然一笑,道:“这可不敢当,要说博学,我们四姐妹中以瑭书为最,这两段文字本是她告诉我的,只因她平日里沉默寡言,瑗琴才代为转述,当日她还说过《异物志》中长长一段,我却记不下来。”
瑭书见晋无咎转向自己,道:“‘人鱼似人形,长尺余,不堪食皮,利于鲛鱼,锯材木入,项上有小穿,气从中出。秦始皇冢中以人鱼膏为烛,即此鱼也。’”
晋无咎点点头,沿龙道前行,四女则静静相随。
~~
【注】
①王嚞:即王重阳,可参看金庸先生《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
②元朝时期,尽管掌教者(史书记载为尹志平,却因之与《神雕侠侣》情节相悖,故书中不写姓名,请读者不必在意)利用宗教的号召力,为元统治者效劳,但因其影响过大,引起元统治者的猜忌,因此在元宪宗时期的佛道“化胡经”之争中,元统治者持明显的袒佛立场,使全真道在(宪宗八年和至元十八年)佛道大辩论中两次败北,予全真道以沉重打击,全真道发展的鼎盛局面,亦随之宣告结束。
③关于长明灯的记载,文中摘录皆为真实出处,但其原理至今尚为未解之谜,长明灯多现于古墓之中,有一种说法是其实并非千年长明,它在墓室关闭氧气耗尽的那一刻就已熄灭,考古学家在灯芯中发现白磷成分,白磷作为一种燃点很低的物质,极易发生自燃,于是在墓室重新被开启时,长明灯也被重新点燃,文中根据剧情需要,虚拟一灯千年,有违能量守恒定律之处,请读者不必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