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间卓凌寒服下药丸,片刻后天旋地转,倒在舱中昏睡过去,再睁眼时,已躺在一团干草堆中,忽而想起甚么,一下子跳将起来,大声叫道:“冰儿!”
一个乞丐闻声进门,道:“帮主。”
卓凌寒见这人与自己年岁相仿,肩上两个布袋,一张脸四四方方,印象中并不熟识,道:“我这是在哪?睡了多久?”
青年乞丐道:“在下是二袋弟子张禄,和四袋弟子李九四经过太湖边,刚巧看见帮主晕倒在荒郊树林,便赶紧抬到这间破庙,现下李师兄去召集附近弟子,属下留在这里守着帮主,您睡了已有一天一夜,看样子是中了迷药,帮主您没事罢?”
卓凌寒惊道:“一天一夜?今天甚么日子?现下甚么时辰?”
张禄道:“今天六月廿六,现下差不多是未时。”
卓凌寒喃喃道:“六月廿六……果然一切尽在冰儿预料之中,只希望我在菰城,能见到她平安才好……”
张禄道:“帮主夫人是和帮主约在菰城么?属下正觉奇怪,为何帮主夫人没和帮主待在一块儿?”
卓凌寒道:“此事一言难尽,我要马上赶去。”
说着勉力想要站起,但睡得久了全身绵软,一时竟撑不起来,只能坐地尝试运功,感觉内力未失,心下稍安。
张禄道:“帮主您刚醒来,不如先坐一会,属下去盛一碗水给您。”
卓凌寒微微点头,这才得空四下张望,但见身处一间破庙,墙角布满灰网,中央立有一尊佛像,上边满是尘土面目全非,自是长久无人祭拜打理所致。
张禄端了水进来,卓凌寒谢过,将一碗水喝个精光,张禄道:“我再去盛一碗。”
卓凌寒道:“不用了,扶我起来。”
张禄道:“帮主您还是先歇会儿罢,帮主夫人又聪明武功又好,相信凡事总能逢凶化吉,况且丐帮弟子遍布天下,一有消息便会立即通知帮主。”
他在丐帮素来能说会道,见卓凌寒心焦,一个劲的宽慰。
卓凌寒道:“我全身酸痛,想出门走几步,扶我起来。”
外边草丛忽有脚步声传来,一人边跑边道:“张禄,张禄,有帮主夫人消息。”
卓凌寒大喜,他刚站直身子,忘记脚下无力,又是一个趔趄,幸得张禄托住腋下,这才没有摔倒。
进来的圆脸弟子背负四袋,正是李九四,见卓凌寒醒来,道:“参见帮主。”
卓凌寒道:“不必多礼,冰儿在哪?”
李九四道:“回帮主,今日正午,帮中弟子发现帮主夫人晕倒在菰城城郊太湖边上,全身湿透,该是从湖中上岸。”
卓凌寒大惊失色,道:“冰儿人可还好?”
李九四道:“帮主放心,帮中弟子已安顿帮主夫人住进锦里客栈,由女店家替她沐浴更衣,还请了城中大夫诊脉,菰城弟子怕帮主担心,一路快马加鞭报来平安。”
卓凌寒道:“那便好,那便好。”
张禄笑道:“李师兄你也真是,直说帮主夫人没事不就得了?偏要先说些有的没的,别说是帮主,就连我都被你吓了一跳。”
李九四道:“是是是,我的错我的错。”
姑苏距菰城四五十里,卓凌寒坚持不肯休息,命张李二人雇来马车,只两个时辰便已抵达,下马处正是锦里客栈,顾不得看此间市肆繁华,在弟子指引下直奔上楼,推门进入,倚坐在床头的正是夏语冰,右手伸出,交由座椅上一位年迈郎中把脉。
卓凌寒喜极而泣,道:“冰儿,当真是你。”
夏语冰笑道:“快擦干眼泪啦,弟子们都看着呢,也不害臊。”
门口站着六名丐帮弟子,听见夏语冰此言,纷纷道别,走去楼下客栈门前待命。
卓凌寒伸起袖管在脸上随手一擦,走到床边,道:“大夫,我妻子没事罢?”
郎中头发灰白双眼眯缝,笑起来满是慈祥,道:“公子放心,女子虽弱,为母则强,尊夫人一切安好。”
卓凌寒道:“谢谢大夫。”
忽一回神,道:“为母?冰儿,你……”
夏语冰俏脸微微一红,道:“我若一早告诉你,你还能听我话么?你瞧,我现下不是好好的?”
郎中笑道:“我这便回去,替尊夫人开一副安胎药,先不打搅你们小夫妻了。”
卓凌寒深深一揖,道:“有劳大夫。”
送走郎中,卓凌寒坐到爱妻跟前握住她手,欣喜之余竟然喉头哽咽,说不出一个字来。
夏语冰也是醒转不久,饶有兴致打量起屋子,见正中桌上一张微黄素绢,旁边一枚端砚几支毛笔,窗边瓷盆中栽着一株鲜花,娇艳欲滴却不知名目,另一侧置有梳妆台,上边一面铜镜、一个首饰盒、一顶凤冠、一串念珠,自己正躺在檀香木架子床上,挂有淡紫色纱帐,叹道:
“此处朴素典雅,实是一间上房,丐帮弟子行乞为生,这次为了我,可真教你这些徒子徒孙破费啦。”
卓凌寒道:“你还有心情说这些,你到底是如何破阵,又是如何逃出来的?现下总能对我细说了罢?”
夏语冰道:“我虽知‘八阵’初型,却不通晓其间变化,加上林中还有毒烟,我哪来的本事破阵?”
卓凌寒惊道:“那你又是怎么……你不肯让我留下帮你,果然还是想先救出我。”
夏语冰道:“也不尽然,我在庄上留意多次,发觉沿岸水中鱼虾成群,知道林中虽有毒烟,水下必定一尘不染。”
卓凌寒道:“所以你一早便已想好,要用闭气功夫潜水出来?”
夏语冰道:“那日我见穆庄门前布有‘八阵’,回想入庄时的水路,轻而易举推算出全长,我自小生长在岛上,这点水程对我不足一提,你没有我的水性,留下来还得要我分神照顾,不是添乱又是甚么?”
卓凌寒讪讪而笑,道:“可你终究还是晕了过去。”
夏语冰道:“还不是这腹中累赘?对了,你知道了也不过问,是不喜欢么?”
卓凌寒道:“我怎会不喜欢?看见你平安无事,早已高兴得甚么都不在乎,现下总算把所有事串到一起,你运功时真气岔乱,午餐时不能饮酒,我居然都没朝这上边想,丈夫做到我这份上,当真糊涂透顶,该打之至。”
夏语冰道:“那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卓凌寒道:“冯屈二位长老这些天便在江城,我这便命他二人前来会合,将帮中事务交代下去,这便陪你去蓬莱仙谷,等你产后养好身子再回来了。”
夏语冰道:“我俩这一回谷,怕要一年后才能重出江湖,牟庄大会如何是好?你可是来日盟主,难道也不出席?”
卓凌寒道:“我原不在乎当不当甚么盟主,六大长老和孔师兄绝非不通情理之人,定不会怪责于我。”
夏语冰欣然莞尔,芳心甚是甜蜜,吃吃笑道:“看来班师父的教诲,你是半点没放心上,多少人想着统领正道同盟,偏生卓帮主不屑一顾。”
卓凌寒道:“师父他老人家淡泊名利,虽将振兴丐帮的重担托付于我,却从未想让丐帮风头压过江湖同道。”
夏语冰道:“是啊是啊,你们一个个虚怀若谷,反是我野心最大。”
二人笑闹一阵,夏语冰续道:“现下看来,这穆庄偏安太湖一隅,藏匿得甚是隐秘,我本想洞察它们所在,日后好好给些教训,却不想上岸后没多久便动了胎气,一路摸黑,昏昏沉沉走出不知多远,终于还是没能坚持下来,现下好啦,全忘了沿途路径,报仇也不知该找谁去。”
言下甚是忿忿。
卓凌寒道:“好在总算虚惊一场,先别想报仇的事了,对了冰儿,你那晚明明是说,次日卯时动身,又怎会摸黑行走?”
夏语冰一眨眼,道:“这却是我临时决定,待回到蓬莱仙谷再告诉你。”
二人同为昏晕初醒,聊过这会又困又饿,找店家要些晚餐随意用了,填饱肚子后,卓凌寒体力微复,下楼吩咐弟子几句,命其散去,才又回入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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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二人再无大碍,收拾行囊一同上路,夏语冰仓惶潜逃,身上只带一张油布包裹,好在菰城金翠耀目罗绮飘香,这三日内一通采购,倒也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
不一日来到登州,住过一夜后于清晨找到大船,朝东北方向漂去,一路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急湍甚箭,猛浪若奔,比之那日长江里的微波、穆庄外的静流,又是别一番景象。
两个时辰后原是正午,天色却开始变浓,头顶乌烟密布,海水渐成墨黑,卓凌寒已非初次驾临,知道蓬莱山被冥海包围,夏语冰更是轻车熟路,常人看来鬼狱一般阴森,她却站于甲板悠然观赏。
未申交替时分,头顶阴霾渐散,眼前豁然开阔,一座邈渺青峰于飞絮游丝间拔地而起,百丈外望将过去,香雾迷蒙,祥云掩拥,琼石玉树,璐花琪草,正是蓬莱仙谷已近在咫尺。
停船上岸后,又是一路蛙猿蝉鸢争相嬉戏,与山间高沟深谷动静相宜,再加鸣泉飞瀑点缀其间,便连吸气也清畅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