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玄炎只道他已答允,又惊又喜,连声道谢,想自己二人已有“帝喾”、“简狄”双剑相合,“句芒剑”虽多年陪伴,终不如“祝融剑”对莫苍维那般要紧。
却听鉴心道:“不然。”
莫玄炎道:“为甚么?”
大失所望之余,声音加重几分。
鉴心道:“姑娘先莫动怒,‘句芒’、‘祝融’虽有诸多相同,但二者又大有不同。”
莫玄炎道:“甚么不同?”
鉴心道:“‘祝融’身负怨气,主人又以霸道内力将之强行压下,致使剑身通体充满邪气咒念,这柄剑一旦离开少林,定然为祸至深。”
莫玄炎道:“大和尚你不要危言耸听,我的‘句芒’又有甚么分别?说来说去,你便是不想把‘祝融’归还给我莫家。”
她先前因晋无咎而感念九僧,说到这里话不投机,大小姐脾气又发作出来,但此时九僧环伺,为求脱困,终是嗔怪之意较多,辱骂之意较少。
鉴心道:“姑娘错了。”
莫玄炎双唇噘起一脸愠怒,扭头不理,晋无咎轻声道:“玄炎,你先消消火,听鉴心大师说完再生气也不迟。”
鉴心道:“善哉善哉!‘句芒’虽与‘祝融’形似,但内邪外正,姑娘此前两度闯我‘枢械塔’,将这里弄得乱七八糟,但手中佩剑剑体清明澄澈,足见姑娘是懂得修心之人,‘句芒’能在姑娘手中,方为武林之福。”
晋无咎听到这里,更是五体投地,心道:“‘鉴’字辈高僧果真了得,‘五行剑’中每一柄都注入二十五条冤魂方才铸炼完美,又怎能没有邪气咒念?非但如此,鉴心大师更能看出玄炎和岳父大人的差别,玄炎在魔界也曾说过,她有时闷了会读些经书,二者不谋而合。”
他与莫玄炎尚未成亲,但来到“枢械塔”中,这声“岳父大人”多番叫来,竟未意识到有丝毫不妥。
莫玄炎心意微平,道:“多谢鉴心大师抬爱。”
鉴心颔首道:“阿弥陀佛!非是老衲蛮横无理,此事太过重大,若非令尊亲临,我们绝不能轻易转交他人,更何况空口无凭,老衲虽与姑娘三面之缘,深感姑娘心性良正,可要老衲就此相信,姑娘便是这‘祝融’主人的女儿,万一生出意外,老衲岂不成了少林的罪人?”
晋无咎原本不信堂堂少林派,竟会将他人之物据为己有,轻声道:“是啊玄炎,为甚么莫伯伯不亲自来呢?”
莫玄炎道:“我曾问过爹爹两次,他不肯亲上少林,我劝不动他,只好代为出手,‘祝融’对爹爹何等重要,你再清楚不过,可我当真想不透为的甚么。”
晋无咎转向鉴心,道:“既然如此,各位大师放不放我们离开少林?还是要将我们交给方丈大师发落?”
鉴心道:“阿弥陀佛!姑娘频频闯塔,这次不行,想必还有下次,与我们也算有缘,今日老衲便不留客了。”
莫玄炎这一次未被点穴缴剑,大感意外,道:“多谢鉴心大师宽容。”
鉴心转向晋无咎,道:“少侠,方丈已在‘方丈院’恭候。”
晋莫大惊,晋无咎道:“崇,崇印方丈,等我过去?”
鉴心道:“少侠不必慌张,等到了‘方丈院’,自知前因后果。”
晋无咎木然点头,回想当日与齐高途经少室山脚,被十八棍僧莫名追捕,对方虽不出一言,必是认定自己有罪,待将一切串联起来,心道:“原来如此。”
轻声道:“玄炎,你先回客栈等我,我见过方丈大师,便来找你会合。”
莫玄炎道:“你为我身陷少林寺,却要我独自离开?”
晋无咎知她素来倔强,既这般说了,必不肯弃自己而去,转向鉴心,道:“望大师成全,让我和玄炎同去同留。”
鉴心点头道:“二位请。”
右手轻轻一挥,对侧木门开启,两个小沙弥已在门口等候。
晋莫背上白青双翼,将佩剑暂交沙弥代管,向九僧各行一礼拜别,走到门口时,鉴心忽道:“莫姑娘。”
莫玄炎回身道:“鉴心大师有何指教?”
鉴心道:“姑娘可知,这塔名‘枢械’的由来?”
莫玄炎道:“‘或囚禁枷锁,手足被枢械。念彼观音力,释然得解脱。’出自《法华经》。”
鉴心笑道:“好,好,二位请。”
“枢械塔”九层木梯,宁静幽深,每过一层须从室内穿行,室内尽是僧人打坐,对晋莫与沙弥视若不见,每一间或是中心或是倚墙,或是悬挂或是搁置,存有兵刃、书册、古玩等等物事,间间不同,想来便是当层宝物。
晋莫皆为习武之人,除对兵刃一目了然,其余究竟派何用场,却非一眼而能看穿。
莫玄炎已是第三次走下,不同者只在这一次周身完好,虽被点过穴道,下手的却是晋无咎,见他蹙眉沉思,想说生死不离,又不便在这宝刹内直言,伸左手在他右手上轻轻一握,随即缩回,晋无咎缓过神来,扭头回以一笑。
这日繁星半月,虽有密林相隔,远近建筑轮廓明晰,沿石路自西向东,一塔一屋皆饱经风霜,古砖古瓦,古色古香,苍老沉重,蕴含深广,毫无衰败气象。
塔林向东三四十丈进入南北中轴,正对“藏经阁”,外明内暗,廊柱雕刻图案优美,左拐百步便是“方丈院”。
两旁青青古松,掩映佛殿大门,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层层叠叠,全为木制一无铁钉,仅靠梁柱齿交沟含互为抵御,稳稳妥妥将这“方丈院”支撑数百千年,能工巧匠之缜密构思,着实令世代叹服。
“方丈院”木门开启,入内宽敞干净,灯火通亮,右侧一尊弥勒佛铜像,墙上挂有“佛门八大僧图”与“达摩一苇渡江图”,左侧一尊达摩铜像,两座铜像前各有一张蒲团,靠里四名老僧身穿僧袍并排而坐,各自闭目诵经。
左首第二个身披红色袈裟,僧衣上系有佛珠,一根禅杖横于身旁,为金丝楠木所制,此外四僧面前又有两张蒲团,想是为晋莫所备,左右两旁各站有两个小沙弥。
领路沙弥走到四僧面前,道:“方丈,长老,二位施主到了。”
各执一剑分站左右。
晋无咎知道眼前便是名震武林的“崇”字辈四大高僧,见四僧睁眼,在蒲团上跪倒,道:“晚辈晋无咎,拜见崇印方丈,拜见崇法、崇报、崇化三位长老。”
莫玄炎道:“小女子见过四大高僧。”
崇印右手单手合十,左手拨弄佛珠,道:“二位请坐。”
晋莫齐声道:“谢方丈。”
在四僧面前一者盘膝一者跪坐。
崇印道:“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晋无咎见崇印天庭饱满,眉毛斑白,中央细两边粗,有如两滴墨水于边缘处将落不落,笑容和蔼,慈祥中透出威严,向下看时,合十的右掌薄短,拨弄佛珠的左手厚长,竟比右掌长宽高各大一圈,心下一凛,暗道:
“不尘真人说过崇印方丈单手铜砂,这个左掌的威力,绝非猪头能比。”
莫玄炎道:“小女子想要取回家父之物,只因武功低微,惟有屡屡出此下策,绝无藐视少林藐视佛祖之心,失礼之处,请方丈长老见谅。”
崇印道:“善哉善哉!姑娘灵慧,与佛门有缘,少林原无为难之意,本已令众位师伯师叔放了姑娘,姑娘怎又不肯离去,而来到这‘方丈院’中?”
莫玄炎道:“无咎与少林素无恩怨,这次为了小女子而惊扰贵寺,此事因小女子一人而起,方丈如有惩处,小女子愿一力承担。”
晋无咎听她语气真诚,心下感动,柔声道:“玄炎,我又怎会让你代我受罚?况且方丈找我来此,并非因我今夜闯塔。”
莫玄炎奇道:“那是因为甚么?难道你早已知道?”
崇印听二人聊至此处,放下左手佛珠,道:“阿弥陀佛!少侠既知缘由,不妨说来听听。”
晋无咎轻叹一气,道:“因为晚辈意外习得少林绝学‘易筋经’,整整两年间受尽好处,还傻傻以为仅是普通吐纳呼吸之法,若非适才‘枢械塔’内和鉴离大师对掌,只怕再过两年,晚辈仍然蒙在鼓里。”
莫玄炎艳眉紧蹙,扭头一字一顿道:“你说甚么?”
在他脸上凝视良久,又低声道:“难怪你一身上层内力圜于十二经脉,以两年前你的粗浅功力,便能做到连爹爹与碧辰都无法做到的事,这两年间你突飞猛进,原来全是因为‘易筋经’。”
当日晋无咎受齐高传授呼吸心法,越练越觉奥妙无穷欲罢不能,这套心法相比丐帮内功竟全然不遑多让,齐高却只说是吐纳呼吸之术,之后整整两年,晋无咎时不时以这套心法催动“降龙十八掌”,越来越是得心应手。
直至当晚闯入“枢械塔”,斗至第八僧鉴离,以“降龙十八掌”相拼“握石掌”,惊觉与之内功全无二致,细细想得许久,多年来的疑惑一下解开。
其时内力正如泉涌,脑中却一事接着一事,以他区区两年功力,如何与少林“鉴”字辈高僧抗衡?环护十二经脉的热流全力相抗,真气立即岔乱,“足太阳膀胱经”中阴力不由自主逆流倾泻,终因定力不足而情绪失控,险些酿成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