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子从东京站的八重洲口到了新干线的十八号站台的时候,是下午的两点二十分。虽说离发车还有十分钟的时间,可火车到站的同时,车厢里的清扫工作也完成了,车一到站车门马上就开了。
看着站台上候车的旅客都纷纷上车了,赖子很着急地环视了一下站台。
昨天在电话里和槙子约好了直接在站台碰头,当时说得很清楚,是下午两点三十六分发车的“光”号,而且说好是在一等车厢的前面见面。
是不是昨晚玩得太晚,早上又睡过头了?赖子心急火燎地在站台上等着,还有三分钟就要发车了。乘客几乎都上车了,站台上没几个人影了。
“总是那么拖拖拉拉不遵守时间!”
赖子嘴里发着牢骚,心想不等她了,正要上车,忽然看见槙子沿着台阶跑了过来。
赖子舒了一口气,远远地招了招手,槙子和身旁一个拿着旅行提包的男子一起跑了过来。
“天啊!累死……”
槙子气喘吁吁地看了一眼手表。
“还有两分钟呐!”
“开什么玩笑!你也等到快开车试试!”
“姐姐教训的是,可士郎他……”
刚说了一半儿,槙子扭头看了看站在身旁的那个年轻人。
“这是我姐姐!这位是我的朋友小泉!”
听槙子向她姐姐介绍自己,那个年轻人毕恭毕敬地向赖子鞠躬行礼。
“我是小泉,经常听槙子跟我说起姐姐的事情!”
“我想早点儿来,可士郎说来得及……”
“不好意思!是我拦着不让她早出门的!”
“先别说那些!槙子!你的行李……”
槙子听到姐姐提醒,好像才醒过神儿来,慌忙把小泉替自己拿着的行李接了过来。
“士郎你听我说,这个星期二我一定回来……”
见小泉点点头,槙子对他说了声“拜拜”,然后上了车。
两人的座位在车厢后三分之一的地方,槙子把旅行包放在行李架上向窗外一看,发现小泉还在站台上站着。
小泉马上就发现了槙子走了过来,可是隔着那么厚的车窗玻璃,两人根本没法说话。
“你回去吧!”
槙子对他喊,可年轻人还是规规矩矩地在那里站着。
一会儿,发车的铃声响了,槙子向他挥挥手,年轻人也朝她挥挥手,然后转身就消失在站台的那边了。
“天啊!能赶上车太好了!”
这下子就姐妹俩了,槙子靠在座位的后背上说道。
槙子今天上身穿了一件开襟的真丝上衣,下身穿了一条浅茶色的喇叭裤,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浅茶色的赛琳手袋。
赖子出门的时候也好一番犹豫,不知道是穿便装好,还是穿和服好,因为要去的地方是京都,所以还是选择了和服。还有一个原因,一周前刚买了一条紫藤色的厚布带子,她很想系上看看。为了和那条带子相配,选了一件淡紫色的结城捻线绸和服。
姐妹俩虽然一个穿和服一个穿便装,可并肩坐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很引人注目。乘客从过道上走过去的时候,都禁不住转头看姐妹俩一眼。
“好久没和姐姐一起坐新干线了!上次是三年前了吧?”
“是你上大学那年的年底!”
“车票钱是姐姐出是吧?”
“我说让你出你也不想出吧!”
“姐姐说得对!还是一等车厢好啊!”
“刚才那个人,是你男朋友?”
“姐姐觉得他怎么样?感觉还不错吧?”
“还行吧……”
“对我的男朋友,姐姐还是第一次说好啊!我打算和他结婚。”
“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从庆应大学毕业,现在就职于三兴商事,他的父亲可是大协银行的董事啊!”
“那样的人能娶你?”
“没问题的!他迷我迷得神魂颠倒,说是要和我结婚,天天缠着我。我昨天还去他家吃饭来着!”
就在不久前,还和那帮什么音乐人混在一起,甚至还被警察抓进了警察署,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找到了现在的这个男朋友,赖子简直有些目瞪口呆。
“我还是挺靠谱的吧?”
赖子心想,与其说那是靠谱,莫如说是为人处世很精明。不管怎么说,那总比和吸大麻的男孩子交往强。
“因为今天是星期六,我本打算和他一起去京都,把他给母亲介绍一下。可是现在家里因为里子姐姐的事情都乱套了吧?这种时候把他领到家里去也不好,干脆就算了!”
赖子今天之所以回京都,是因为接到了母亲的命令。
一个月前,里子刚从家里离开不久,赖子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大体的情况都听母亲讲了。那时候她安慰了母亲几句,还打电话给里子让她重新考虑一下,可里子根本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
赖子觉得,事到如今即使自己回到京都也没什么用,可能是母亲觉得心里不踏实吧,一个劲儿地让她回去。
母亲说了那么多次,不回去也不好。母亲还说了,这个星期天是铃子的忌辰,家里要给她做法事。
赖子告诉槙子星期六要回京都,结果槙子说也要跟着一起回去。
“这个时候,我要是把男朋友带回家去,该成的事儿也成不了了!”
“你逍遥自在可真好啊!”
赖子看了一眼槙子那无忧无虑的侧脸,接着转过头来看大海。
电车风驰电掣向前疾驶,左边是伊豆海,右边能看到富士山。已经过了四月中旬,樱花已经开完了,但天晴日暖让人想起樱花盛开季节淡云蔽空的和煦天气,春日的阳光下海面波光粼粼。
车厢里卖东西的服务员推着小车过来了,槙子买了一杯咖啡,转头问赖子:
“里子姐姐的事情赖子姐姐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里子说已经那么决定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可是,里子姐姐可真能下那个决心啊!”
槙子一直认为,里子是姊妹中间性格最稳重的一个,这次她离家出走,让槙子感到很震惊。
“我觉得她那么做只是遭罪,什么也得不到!”
“那种事情根本不可以患得患失!既然是喜欢的人的孩子就应该生下来嘛!”
今年正月里第一次去神社参拜的时候,里子也说过同样的话。不过,那时候谁都不知道里子已经怀孕了。
“姐姐说的我也明白,可是,那样的话就得离开家,跟母亲断绝母女关系,还要和菊雄分开,有必要非得把孩子生下来吗?”
“你说的也是!可是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啊!”
“天啊!那么说姐姐是赞成里子姐姐把孩子生下来喽!”
“我怎么会赞成呢?只是她本人觉得那样就挺好……”
“不管她现在觉得怎么好,将来一定会后悔的,不是吗?离家出走,怕被别人知道,偷偷摸摸地把一个私生子生下来,里子姐姐会辛苦一辈子的!”
槙子越说心里越悲哀。一想到在家人里面对自己最亲最温柔的里子姐姐今后要背负那么沉重的负担活下去,槙子就觉得难过得受不了。
“里子姐姐啊!你可真是个傻瓜……”
“你可不能那么说!”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我根本没说身为有夫之妇就不能和别人玩儿!想玩儿的话尽情玩儿就是了。我也碰见过里子姐姐和椎名先生见面,但我没跟任何人说。里子姐姐喜欢他,他也喜欢里子姐姐,那就足够了!我也希望里子姐姐多来东京和他幽会!可是,既然是玩儿就得玩儿得高明一点儿……里子姐姐既不可能和他结婚,又和他一个京都一个东京两地分开,没有必要连他的孩子都要生下来吧?”
对槙子来说,里子喜欢上别的男人倒也无可厚非,但不顾一切地痴迷于对方,甚至连对方的孩子都要生下来的那种执着认真却不可原谅。
既然是玩儿就要有玩儿的样子,必须有节制有道德。忘记原则痴迷于男人、沉溺于男人不可自拔,那属于顶风臭十里的玩家。槙子她们一直瞧不起那些为了追星奉献一切的献身型女孩子,而里子姐姐那么做的话,和她们又有什么区别呢?一想到自己最喜欢的姐姐竟然和那些肉弹型女粉丝处于同样的状态,槙子就懊恼得不得了。
“里子姐姐是个大傻瓜!是个过分认真的傻瓜蛋!”
因为槙子的嗓门有点儿高,赖子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乘客,好像是责备槙子嗓门太高了。
“没有那样的事儿!她要是个傻瓜的话,怎么会下决心生孩子呢?”
“生孩子有什么!傻瓜也能生孩子!因为她傻才要把孩子生下来,不是吗?”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有坚定的意志,按照自己的意志勇往直前,饱受家人和世人的责难也毫不屈服地坚守自己的信念。那样的事情不是傻瓜能做得到的!”
赖子说的话槙子也很明白。但是,那样的话就等于赞同她生孩子的事情。作为大道理倒是可以接受,但是否能接受其行为则是另一码事。
“不管怎么说,我是坚决反对!不管姐姐说什么,唯有生孩子这事儿我不赞成!在这一点上我和母亲是一致的!”
“其实我也不赞成啊!”
“可是,姐姐刚才不是说里子姐姐那样做很棒吗?”
“按照自己的意志坚持到底这件事情就是很了不起啊!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只要她本人觉得好不就行了吗?”
“姐姐动不动就说什么活法办法,什么人各有志,那种说法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不是的!不过,这样的事情别人说三道四也没有用。时间会解决一切的!”
“那样说就太奇怪了!那样不等于说人人都可以任其自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
说到这里,槙子突然对赖子这种好像什么都知道、气定神闲的态度很生气。
赖子确实是最早离开家在东京独自立业的,槙子一直对姐姐很佩服。
不论发生什么事情,赖子从来不沉溺于感情,总是那么冷静。槙子一直觉得那种冷静很让人信赖,但这种冷静现在看上去却成了一种置身事外、事不关己的态度。
“姐姐的那种说法我不明白!”
槙子觉得自己有些出言不逊,她忽然意识到这种分歧可能是因为姐姐和自己血脉不同。
槙子觉得,虽然里子姐姐和自己做的事情和想的事情看上去正相反,但实际上两人意外地相似。
槙子尽管不会和自己丈夫以外的男人生孩子,但她也恋爱了许多次,也认真地考虑过结婚。尽管有玩儿与不玩儿的区别,从根本上讲,两个人都很认真地追求自己的幸福。
但是,赖子的生活方式有些草率和随意。她虽然一个人单枪匹马跑到银座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打拼,但她身上有种不行就算了、什么都无所谓的行事风格。
那是因为生身父亲不同,还是因为她以非正常的形式失去了铃子这个最爱的姐姐?抑或是单纯因为她年长几岁?槙子对此不得而知。
两人就那样保持沉默,槙子看着窗外波光粼粼的大海,渐渐感觉过去心里的芥蒂慢慢消失了,自己可以坦率地说出想说的话了。
“我一直想让姐姐劝劝里子姐姐把孩子打掉……现在也只有赖子姐姐的话她能听进去了……”
赖子轻轻地点点头。
“那件事情以前在电话里也跟她说过,当然这次也要再劝劝她。我只是觉得,女人一旦决定了的事情,是不会那么轻易地改变的。她不改变也没办法,以后的事情即使姊妹也没法干涉。”
“姐姐说的我明白!”
槙子点点头,端起放在窗边的纸杯,喝了一口咖啡。
光闪闪的大海突然消失了,电车进了隧道,穿过隧道又看见大海了。那样反复了三次之后,槙子对赖子说道:
“这样下去的话,到了夏天咱俩可都要当姨妈了呀!”
“你喜欢孩子吗?”
“如果孩子可爱的话,很想要一个啊!”
“好啊!那槙子生一个不就好了吗?”
槙子笑了一下,忽然表情认真地说道:
“可是,我希望里子姐姐在我和他结婚之前不要离婚!”
“天哪!事情怎么会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啊?不过,因为这点事儿你俩就告吹的话,还不如从开始就不谈呢!”
“不是的!虽然我觉得没问题……”
槙子轻轻摇摇头,想起了一小时前刚分开的小泉的事情。
赖子和槙子到达京都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半,姊妹俩在站前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家里。
四月已过了中旬,白昼已经长了很多,暮色迟迟春日长,太阳将落却迟迟不落,东山那黑黑的轮廓也清晰地浮现在天空下。
每次看到那缓缓起伏的山峦,赖子都有一种“终于回家了”的感觉。
“还是京都好啊!”
赖子虽说是讨厌京都才离开的,但对故乡的爱恋却是另一码事。
到了家门前,发现门廊那里摆着朱红色的折凳,摆在地上的方形纸罩座灯也亮了起来。
领班还以为是来客人了,跑过来一看,原来是赖子和槙子姊妹俩。
“唉?原来是小姐啊!欢迎回家!”
“我们回来了!总是辛苦您!”
两人直接从通往后门的栅门穿过院子进了家。
家里的女佣阿福出来迎接,赖子问她:
“我妈妈呢?”
“这会儿到宴会上去了,我这就去叫她!”
两人先进了母亲的客厅把包放下,刚休息了一会儿,母亲马上就回来了。
“怎么这么晚回来?”
“我不是电话里跟您说是傍晚之前到家吗?”
“这已经都是晚上了!”
说是晚上也才六点。就这样母亲还嫌晚,说明她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
姊妹俩再次给母亲问安,把从东京带回来的什锦珍味送给母亲,阿常只瞥了一眼说道:
“你俩这会儿要到里子那里去不是吗?”
“去倒是也行……”
“里子这个不孝顺的东西……”
阿常一开口就把对里子的不满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正因为她不能对别人说一直憋着,这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那菊雄怎么样了?”
“他也真够可怜的!他那么卖力掌管账房,里子却做出那档子事儿来,我都不好意思正眼看菊雄的脸了!”
“里子那边可有什么联系吗?”
“她任意胡来,怎么有脸跟家里联系?真是个倔强的主儿!”
说着说着,又转回了对里子的愤慨,赖子边听边点头,瞅准时机说道:
“好了吧!我俩这就到里子那里去!”
“跟她说,让她早点儿去医院!你可别忘了!”
阿常又嘱咐了一遍,接着像忽然想起来似的去了厨房,从冰箱里拿来一个纸包。
“把这个拿去!”
“妈妈,这是啥呀?”
“瓢正家的竹叶寿司卷。”
赖子点点头,阿常却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喊道:
“阿福啊!你在吗?”
母亲可能是不好意思吧,大声喊着阿福的名字,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留在客厅里的赖子和槙子相视一笑。
“那到底算怎么回事啊!明明那么生气,还给里子姐姐买了她爱吃的寿司!”
“真是个奇怪的母亲!”
两人说完又笑了起来,接着开始准备出门。
虽然周围已经黑下来了,可里子住的公寓很快就找到了。听说里子的房间是二楼的二〇三号,可门口旁边的门牌上什么都没有写。
按了一下门铃,门马上就开了,里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天啊!是姐姐和槙子啊……”
“晚上好!这么晚了不好意思!”
“快点儿进来!虽然我这个家很小!”
这个房子进门就是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客厅和厨房,里面是一个带阳台的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
“别客气!随便坐!”
听里子这么说,赖子和槙子并肩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这里还什么都没有……”
见里子手足无措有些不好意思,赖子把从东京带来的礼物和母亲交给她的寿司拿了出来。
“这是母亲给你的!你觉得会是什么东西?猜猜看!”
“天啊!是什么呀?”
“是瓢正家的竹叶寿司卷,里子从小就爱吃不是吗?”
“还真是的……”
里子接过来,慢慢地打开了纸包。
“母亲虽然很生气,可她心里还是惦记着里子啊!”
“请原谅……”
里子手里拿着寿司,垂下了头。
“你这房子可真不错啊!”
赖子为了改变话题,环视了一下房间。
这是一栋新建不久的公寓,房间和家具也都整洁干净,可一想到里子怀着孩子一个人住在这里,赖子就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但是她表面上不能表现出来。
“要是这个地方的话,你什么也不用顾忌,舒舒服服地不是挺好吗?”
听赖子那么说,里子稍显落寞地笑了笑。
“虽然很小,但除了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啊!”
赖子点点头,看了一眼里子的肚子。她虽然穿着和服,可一眼就能看出来肚子已经很大了。
“姐姐板板正正地穿着和服,和在家里的时候一模一样啊!”
听槙子在那里赞叹,里子回答说:
“如果不穿和服,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肚子饿了!那个东西我们一起吃吧!”
“槙子你这个人,你在说什么啊!那是给里子拿来的!”
“总算到家了,可妈妈连饭都不让吃!说什么快点儿到里子那里去!”
“我们一起吃吧!我这就去拿碟子!”
里子起身去了厨房。槙子把包着寿司的纸包打开一半儿,忽然指着右边的梳妆台对赖子说:
“姐姐你看!那里有椎名先生的照片!”
赖子听槙子那么小声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梳妆台的前面果然竖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地方可能是外国吧?椎名满脸笑容地站在一座有英文标识的大楼前面。
“里子姐姐一定是经常看那张照片,寂寞的时候就对着相片说话吧!”
赖子刚责备了槙子一句,就见里子拿着碟子和筷子走过来了。
“还什么都没凑齐,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的!不用那么见外!”
“哇!看样子很好吃哎!那我就不客气了!”
槙子迫不及待地先动手了。装在竹筐里的寿司每个都是用宽竹叶卷起来的,饭团上面是鲷鱼的生鱼片。
三姐妹从小时候就吃惯了这家的寿司。
“那我也不客气了!”
里子也用筷子夹起一个寿司,刚吃了一个就问道:
“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看样子她还是惦记那件事情,赖子静静地喝了一口茶说道:
“里子妹妹,不管是谁说什么,你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
想不到赖子说出了这么仗义的话,里子感激地给赖子低头行礼。
“姐姐,太谢谢你了!”
“整天忧心忡忡愁眉不展的话,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好!”
里子的眼泪一下子掉在了搁在膝盖上的手背上。
短暂的沉默之后,赖子像一下子想起来似的说道:
“准备在哪家医院生孩子?”
“是在崛川通大路边上的一家私人医院……”
“你要是一个人心里不踏实的话,就来东京生吧!我陪着你。”
满脸泪水的里子摇了摇头说道:
“我要在京都生!”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我可以瞒着母亲到京都来陪你。”
“多谢姐姐!”
里子忽然站起来去了里面的房间,可能是回房间擦眼泪去了吧,一会儿就表情愉快地回来了。
“槙子,这件衣服你要穿吗?我这么个身子已经不能穿了。”
“真是太漂亮了!这是香奈儿衣服吧?这么贵重的衣服我要合适吗?”
“对槙子来说可能有点儿太素气了!”
“不!没有的事儿!我从以前就很想要这样的衣服!”
槙子拿着香奈儿衣服到梳妆台前面去了。
两个人从里子的公寓出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
里子想让槙子住下,可刚从东京回到家就在外面住有点儿对不住母亲,所以槙子决定还是先回家。
“姐姐,我明天再来!”
槙子说完,拿起了包着香奈儿衣服的包袱。
“我也想去给铃子姐姐扫墓,可这个样子也去不了啊!”
“没关系的!去年刚给铃子过了七周年。”
赖子安慰她,不敢在家人面前露面的里子看上去确实很落寞。
“别太放在心上!生个好孩子!”
赖子说了一句鼓励里子的话,然后坐进了出租车,回头一看,里子站在路灯下一直在挥手。
“我怎么觉得里子姐姐那么可怜啊!”
等出租车转了弯儿,再也看不到里子身影的时候,槙子小声嘀咕道。
“没事儿的!里子很坚强的!”
“母亲吩咐说的那些话,可是一句也没说啊!姐姐觉得那样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那样的话也说不出口啊!”
面对正在新房子里为生孩子做准备的里子,让她去堕胎那样的话确实说不出口。
“天啊!这下子只能生下来了!”
“生下来以后再考虑也不迟嘛!”
能有姐姐说的那么轻松吗?槙子很是担心,可赖子一脸的满不在乎。这一点或许是在离家出走方面老资格的赖子的坚强之处。
“可是,菊雄也挺可怜的啊!”
今天还没见到菊雄,回家见到他该说些什么才好呢?槙子开始担心起来。
“给服务员和厨师们还什么都没说吗?”
“不用说他们也隐隐约约地知道了吧!”
“母亲也真不容易啊!”
槙子这会儿又同情起母亲来,于是开始憎恨让家里鸡犬不宁的椎名。
“椎名先生就想那样把里子姐姐扔下不管吗?”
“那是里子自己一意孤行决定的事情,和椎名先生也没什么关系啊!”
听赖子这么说,还真是那个样,这下子连责备椎名的理由也没有了。
“椎名先生也挺可怜的!”
说了半天这个可怜那个可怜,最后槙子觉得大家都挺可怜的。
年轻的槙子再次感觉到,人生是那么不可思议、不可理解。
因为是晚上,从里子的公寓十分钟多一点儿就到了东山的家。
店里灯火通明,还能听到客人们的笑语喧哗。可能是领班过去说的吧?母亲马上就回来了。
“怎么样了?”
不等两人在客厅里坐下,阿常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回来晚了很抱歉!”赖子打完招呼,回答道:
“里子收到了妈妈给她的竹叶卷寿司很高兴啊!”
阿常狠狠地瞪着两人,那意思是说:谁问你那个了?
“照我说的都跟她说了吗?”
“照您说的?说什么呀……”
“让她去医院啊!”
“可是,妈妈,那真不行啊!”
阿常的太阳穴瞬间抽动了一下,赖子也不管那些,继续说道:
“肚子都那么大了,孩子可都会动了!都六个月了,让她去堕胎也太残酷了!那样做等于犯罪,也没有医生愿意给她做引产手术!”
阿常穿着在宴会上穿的和服,挺直身子,就像没听见一样把脸扭向一边。
“里子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到了这会儿不能说不行了!您就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吧!我在这里求您了!”
赖子双手按着榻榻米低头央求母亲,槙子见状也慌忙低下了头。
“里子妹妹也说了好几遍‘对不起母亲’!”
阿常突然站了起来,气冲冲地走到拉门那里又转回头来说道:
“做那种任性的事情,她就不是我的孩子!”
阿常扔下这句话,哗啦一声把拉门拉上,到走廊里去了。
被留在房间里的姊妹俩面面相觑,不由地叹息。
“妈妈很生气啊!”
“那有什么没办法啊!”
赖子好像很累了,用指头按了按眉间说道:
“上楼睡觉吧!”
“要不再把母亲叫回来吧!”
“算了吧!别管她!”
赖子说完,噌噌上楼去了。
铃子的法事是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开始举行的。
因为去年已经举行了七周年忌辰,所以今年只是把和尚请到家里来诵诵经,置办了一些简单的饭食。
和尚诵经的时候,聚在佛前的是母亲阿常、赖子、槙子,还有菊雄和北白川的姨妈五个人。
一边听着和尚诵经,赖子忽然觉得,和茑乃家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菊雄身穿绣着茑乃家家徽的和服跪坐在那里乖乖地低着头,很不可思议。
这个人按说已经不应该在这里了呀……
赖子虽有这种感觉,但菊雄从一大早就忙着准备饭食,装饰佛龛。不仅如此,昨天晚上见到他的时候,他还爽快地主动打招呼说:“回来啦?辛苦了!”
赖子只是对他点了点头,他竟然说什么“真是到了好季节了”!真是个不知忧愁的人。
他是忘了自己的老婆跑了?还是不想让众人为他担心?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个很奇怪的人。
也幸亏他那样,这样的话,赖子就不用为里子的事情向他道歉了,也不用和他说那些让人心情忧郁的事情了。不过,赖子感觉被闪了一下也是事实。
诵经结束的时候是十二点了,然后众人在里面的大房间吃饭。
因为僧侣们已经来过茑乃家好多次了,和家人都很熟,吃饭的时候,好像有人发现了里子不在。
“小老板娘是不是到什么地方旅游去了?”
听到一个僧人如此发问,在座的人顿时紧张起来,阿常马上回答说:
“是的,她今天有个聚会,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身。”
“是吗?那就有点儿遗憾了!满以为今天又能见到三朵金花了!”
赖子偷偷地瞄了菊雄一眼,发现他正在埋头吃小芋头,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似的。应该称他是个处事不惊的大人物?还是应该说他天生愚钝?赖子真是越来越搞不清楚了。
一边闲谈一边吃饭,午饭结束的时候是下午一点了,和尚们叫了一辆车回去了。
接下来,槙子说要去见朋友,说完就走了,赖子决定到里子那里去。
赖子在三楼的客厅里换衣服的时候,阿常从楼下上来了。
“你要去哪?”
“到里子那里去一趟!”
“今天是铃子的忌日,她也不回来祭奠一下?”
“可是,您这么个生气法,她怎么敢来?”
“我昨晚对你说的话,你可要好好说给她听!”
阿常扔下这句话,又哐当一声使劲儿把拉门关上,走了出去。
一说到里子的事情,母亲就是一副要吵架的架势,根本不能平心静气地和她说话。
这样下去,即使里子把孩子生下来,母亲是不是也不肯原谅她?还有,菊雄的事情母亲打算怎么办?这些事情赖子很想好好地问问母亲,可现在这个状态根本就不可能。
赖子两点的时候到了里子的公寓,发现她正在用纱布给将要出生的孩子做内衣。原以为她天天忙于店里的生意,根本就不会裁缝,没想到她正仔仔细细地做那种不让布边儿露在外面的袋缝。
“哇!好可爱啊!”
正当赖子展开缝了一半儿的小内衣看的时候,里子拉开大衣柜的抽屉给她看。抽屉里面除了其他的内衣还有衬袄和帽子,小孩的衣物一应俱全。
“这些都是你做的?”
“那个上衣不是,其他的都是。”
“妹妹真了不起!”
“我不是闲得慌嘛!”
赖子让里子给她看了看大衣柜,然后问里子想不想上街。
“可是,我挺着这么个大肚子……”
“没事儿!还不是那么显眼,还有,天天憋在家里多闷啊!”
里子好像很早就想上街,她马上做出门的准备。
“姐姐,今天的法事怎么样?”
“还不是和以前一样!那些爱说话的和尚到家里来了,然后就吃了个饭而已。”
“我去不成很对不住铃子姐姐,我在家里给她祭拜了。”
“谢谢你!铃子要是看到里子的孩子也会大吃一惊吧!”
赖子说出这句话,忽然想起了铃子那年也怀孕了。
如果就那样生下来的话,现在应该上小学了。想到这里,赖子又想起了已经忘记的熊仓的事情,忽然气得不行了。
“不过也挺好啊!不管怎么说,里子还能把孩子生下来。”
赖子很想那么说,可强忍着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
铃子的忌日总是晴朗的好天气。按说四月中旬应该是时而突然降温时而风和日暖的不安定的季节,有时候还刮大风吹得樱花漫天飞舞,但记忆中铃子的忌日从未阴过天。
去年,铃子的七周年忌辰结束以后,一家人又去原谷看了樱花,那天也是个天气晴好的日子。那时候母亲、槙子和菊雄都在,菊雄还特意开车拉着一家人。
法事结束之后,姊妹三人穿着和服在樱花树下走的时候,旁边还有人对着姐妹三人喊:“哎哟!大美女!”
当然,那时候里子还没有大肚子,和椎名的关系也没有那么深。当时谁也没想到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又过了一年啊!”
赖子不由地小声发感慨,正在系带子的里子问道:
“什么?”
“我说从去年铃子的忌日到现在又是一年了。”
“那还用说吗?”
里子刚说完,好像也想起了去年去原谷赏花的事情。
“那个地方的樱花现在也在拼命绽放吧!”
“我们去赏花吧!”
“我倒想去百货商店!”
“好吧!那就去吧!”
准备好以后,姊妹俩出了门。
沿着公寓的走廊往前走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迎面走来,还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你好!”
“你好!今天真是好天气啊!”
只是和对方打个招呼就擦肩而过了。
“刚才那个人是住隔壁的夫人,前几天她问我丈夫在哪里工作!”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是从事纺织服装方面工作的。”
“然后呢?”
“然后她再也没问别的。”
想一想就觉得里子说的这件事情很让人心情沉重,可没想到里子表情爽朗地走进了电梯。
或许因为今天天气好又是星期天的缘故吧!大街上人潮汹涌。御室和洛北那边正是樱花盛开的时候,好像从地方蜂拥而来赏花的人很多。两人打车到了四条河原町,在那里下了出租车,进了百货商店。
“因为肚子大了,这段时间看什么都没意思!”
里子在饰品卖场前面边走边嘀咕。什么衣服啦手袋啦鞋啦,不管看到多么新潮的东西,现在肚子里怀着孩子也是没法打扮的。
“等生了孩子以后你再慢慢打扮自己吧!”
“可是,生了孩子之后打扮又有什么用!”
“没有的事儿!里子妹妹还年轻得很嘛!”
赖子安慰里子,可一想到里子这么年轻就要一个人生孩子,觉得她好可怜。
“好不容易一起来了,我送你点儿什么礼物吧!”
“天啊!我太高兴了!姐姐想给我买点儿什么?”
“你家里还缺什么?”
里子稍微考虑了一下说道:
“那么,咱上六楼去看看吧!”
“六楼?六楼有什么?”
“六楼有婴儿用品!姐姐还没去过婴儿用品柜台吧?”
确实,里子现在最关心的事情或许就是孩子的事情。赖子点点头,上了扶梯。
“现在什么都有卖的!就连尿布都有!”
虽然哪层都很拥挤,幸好婴儿用品卖场还比较空。里子从婴儿服那里开始转着看。
出生后四五个月之前穿的上衣和衬袄旁边,摆着那以后穿的对襟毛衣、罩衫、裤子和幼儿护腿套裤等东西,上面的图案大都是花朵和小动物,非常可爱。
“太可爱了!”
因为是第一次到这样的地方来,赖子觉得什么都稀罕。
“里子,你觉得买什么好啊?”
“好不容易让姐姐破费一次,那就买最贵的吧!”
都是婴儿用品,再贵也贵不到哪里去。再者说了,现在除了自己,没人愿意公开地给里子买婴儿用品。赖子一想到这里,就想给里子买她想要的东西。
“被褥买了吗?”
“没,还没买。”
两人转着看婴儿用的小被褥。那里也摆着各种图案的小巧可爱的婴儿用的小被子。
“婴儿床呢?”
“虽说早晚也得买,可现在买还有点儿太早吧?”
“可是,早点儿准备下不是更好吗?”
“准备得太早了,要是生不下来可怎么办啊?”
“别说那么不吉利的话!”
“可是,前些日子我听人说过,有个人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就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可最后还是流产了。”
女人一旦怀孕,好像对任何事情都变得神经质起来。
“那好吧!婴儿床过些日子我再送给你吧!”
“真是太谢谢姐姐了……”
婴儿床的旁边还摆着存放衣服的衣柜、童车、放尿布的箱子、坐便器,还有学步车等东西。随着孩子逐渐长大,需要的东西也渐渐不一样。
看着眼前这些花花绿绿的婴儿用品,赖子忽然羡慕起就要生孩子的里子来了。
到现在为止,她一直很同情离家出走一个人生孩子的里子,可在婴儿用品卖场的里子看上去很幸福。尽管现在很辛苦,可有孩子的里子,将来或许比自己更幸福。尽管有痛苦,但能生下心上人的孩子,一定是女人最大的幸福。
“姐姐,你看这个怎么样?”
里子用手指着印着一排小鹿斑比的婴儿被问赖子。
“好倒是挺好的,不过那是适合男孩儿的图案啊!”
“我觉得我会生个男孩儿!”
“原来你还是想要个男孩子啊!”
“男孩女孩都行,只不过男孩儿的话会像他不是吗?”
里子说话的时候,一对顾客走到她旁边。
那个女的和里子年龄差不多,肚子已经很大了,旁边有一个三十来岁、身材高大的男人陪着她。
那个女的把里子选好的印着小鹿斑比的婴儿被拿在手里,问身边的男人:“怎么样?”
赖子突然觉得印着小鹿斑比的婴儿被要被那两个人抢走了,连忙对里子说:
“好吧!就买这个了!”
她见里子点头,马上指着那两个人正在看的婴儿被对店员说:“我要这个!”
眼看着手里拿着的小被子被买走了,那对年轻男女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一脸莫名其妙地去了旁边的卖场。
“姐姐,太谢谢你了!”
里子一边接过送货小票,一边向赖子低头行礼。
“还有别的想买吗?”
“让姐姐买那么多东西,心里太过意不去了!”
“没关系的!这件婴儿装怎么样?”
现在赖子有一种冲动,什么都想给里子买。
虽然赖子也不明白那是为什么,但刚才那对男女刺激了她却是真的。
那两个人无疑是夫妻吧!在父母和家人的祝福下幸福地结了婚,不久就要生下第一个孩子了。夫妻两人和他们的父母也一定在期待孩子的降生。
在那种幸福的日子里,今天恰逢星期天,妻子和丈夫一起出来买东西了。从婴儿服到婴儿被到婴儿床,妻子都是和丈夫手拉手在商量。那是幸福的一对,对未来没有任何的不安和恐惧。
和他们相比,里子买婴儿用品的时候,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想必里子以前也来过好多次了,恐怕每次都是一个人来。
但是,那时候里子的身边一定有像刚才那样的幸福夫妻在买东西吧!
来婴儿用品卖场,对于里子来说,一定既喜悦又痛苦的。今天里子之所以说想上街,进了百货大楼就直奔婴儿用品卖场,或许是因为今天是和姐姐两个人一起吧!
赖子刚才还对怀着孩子的里子感到了嫉妒,但现在发现,里子也有里子的悲哀。
“里子,姐姐今天什么都给你买!”
赖子心里升起一股豪气,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里子的丈夫。
在百货商店买完东西出来的时候是下午四点了。
因为是星期天的傍晚,大街上依旧是人流如织。中午之前天空还是晴朗的,这会儿天上飘着一层薄云,被四条通大街上林立的高楼大厦切割成条条块块的东山,在樱花季节淡云遮蔽的天空下,迷雾蒙蒙的。
赖子手里有两张四点半开始的“都舞”的门票。因为每年铃子的忌日都和“都舞”的演出期间重叠,赖子几乎每次都去看。
虽说中途放弃了做舞伎,但对于赖子来说,祇园是她度过了从少女到女人的过渡期的地方。虽说后来自己只身去了东京,已经和祇园没有任何关联了,但花街还是她萦绕于心的地方。
可以说,现在一年一度看都舞是赖子和祇园之间唯一的牵连和羁绊。铃子之所以选择在有都舞表演的四月自杀,说不定其中包含了她希望赖子永远不要忘记祇园的心愿。
“我有两张票,去不去看?”
赖子邀请里子一起去看都舞,但里子好像不太想去。
如果去看都舞,当然会遇到自己熟悉的艺伎和舞伎,还会遇见茶屋和小方屋的老板娘们。
里子不愿让她们看到自己的大肚子……
里子的心情不说也知道。
“那么多客人,谁还顾得上看你的肚子!”
“除了千鹤以外,我还谁都没告诉呢……”
“可是,你也不能永远捂着盖着啊!”
两人被人潮推着走在四条通大街上,赖子又劝了里子一次。
“知道了就知道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你也结婚了,不如干脆在她们面前露一面,你说呢?”
“为什么呢?”
“与让别人问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怎么老长时间没见你了’相比,大大方方露面不是显得更自然吗?”
听赖子那么说,里子好像有点儿动心了。
“真的没事儿吗?”
“你和我在一起,没事儿的!”
就这样,两人过了四条桥,到了“一力”的旁边往右拐。
大街的左右两侧装饰着灯笼和樱花树枝,灯笼上印着祇园町的标志——串在一起的米粉团。家家户户的门口都贴着都舞的海报,海报上印着舞伎的照片。
十年前,赖子也和铃子一起上过海报。那时候也为周刊、杂志封面和广告拍了很多照片,即使现在去家里的书架上找找,应该还能找到很多这种照片。
赖子有一段时间曾经厌恶得连看都不想看了,现在反而很怀念那些照片。
可是,日月如梭,日子过得也太快了!
十三年前和赖子一起去做舞伎的那些伙伴,现在还去宴会陪侍的只有三个人了。那个时候,光舞伎就有将近五十人,和现在的十四五个人根本没法比。
而且,当时的舞伎里面,祇园町的茶屋或艺伎的女儿或她们的亲戚占了一大半,从外面来的舞伎很少。
正因为人多,所以修业也非常严格。哪怕只有稍许疏忽,就有可能失去参加都舞表演的机会。也有人因为瞒着师傅去拍电视,或不请假去海外旅游,而失去了站在舞台上表演的机会。
“你不能去参加都舞表演!”
当时的舞伎们最害怕听到师傅的这句话。
做舞伎的时候,每天的工作就是给那些取得艺名的阿姐舞伎擦拭梳妆台,或者给她们换溶化白粉膏的水。
还有,在发型还是桃割发髻的时期,披肩和短外罩是不允许穿的。到了天寒地冻的日子,赖子总想早一天有资格披上披肩。
这些虽然都是往事了,但走在茶屋鳞次栉比的花见小路上,赖子总觉得那些事情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举行都舞表演的歌舞练场一带已经是人山人海了。
四点半开始的都舞表演是当天最后一场了,门票全都卖光了,几乎连站席都没有了。外地来的游客把入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还能看到外国人的身影。
两人并肩走了进去,在走廊里早早就遇上了茶屋和料亭的老板娘们。
“你好!”
简单地和她们互相打个招呼,两人去了二楼的茶席(茶道用语,调茶的座位,茶会)。
今天表演点茶的是一个名叫吉福的艺伎,赖子当年和她一起做过舞伎。她当然早就过了襟替,成了一名风姿卓越的艺伎。赖子之所以今天一定要来,也是因为今天是吉福表演点茶的日子。
引座的人很会来事儿,把两人领到了从前面数第二排的座位上。吉福先看到了赖子,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赖子一边点头,一边回报她一个笑脸。
因为对方正在表演点茶,所以不能和她说什么话,但仅仅是四目相对,赖子心中的怀念就被唤醒了。
品过茶,用纸把豆沙包和碟子包起来,给吉福使了个眼色,从茶席出来的时候,舞台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
看样子要从人缝里穿过去才能到座位上去,里子好像有些踌躇,赖子也不管那么多,拉着里子的手走到了中间稍微靠前的座位上。
好像就等着两人落座似的,舞台的大幕徐徐拉开了。
今年都舞表演的曲目叫《风雪花名所图会》,以风景名胜春夏秋冬四季的景色为背景,在舞台上展示其最精彩的部分。
第一景是《置歌》(三弦曲的舞曲,舞者登场前的序曲),接下来是《春霞日吉神社前》《殿上赛菖蒲》《莲香山庄捉流萤》《竹生岛月之舞》《比叡山东塔红叶》,还有模仿画师茂兵卫画作的《天桥立雪道行》,最后以《花都尽赏》告终。
其中《竹生岛月之舞》是最精彩的部分,舞台上出现了龙神和舞女。
龙神的角色很难演,舞蹈是由比赖子早四年的前辈孝代来表演的,而扮演舞女的则是和赖子同期的佳乃江。
赖子正看得如痴如醉,里子把脸凑过来小声说道:
“姐姐要是一直做舞伎的话,现在扮演龙神的一定是姐姐!”
“怎么可能呢?我根本演不了!”
赖子摇摇头,可她见佳乃江在台上扮演舞女的角色,心想那也有可能。
“身怀技艺的人真好啊!”
月之舞刚结束,里子就在那里小声发感慨。
“会技艺的人也能忘掉心上人不是吗?不管是鼓还是三弦琴,想念对方心里难受的时候,拼命敲鼓、尽情弹琴直到指尖上渗出血来,那样就能够忘掉烦恼和忧伤,不是吗?”
里子表面上装着爽朗,可心里一定很苦吧!这要是在东京的话,自己可以帮她和椎名相见,但东京和京都离得那么远,实在是爱莫能助。
“里子妹妹,要学会忍耐!”
现在的赖子也只能这么说。
都舞表演大约一个小时就结束了,两人出来的时候差一点就六点了。暮色终于笼罩了小巷,红灯笼显得愈发鲜艳了。
“我们去什么地方吃饭吧!”
这次也是赖子提议去吃饭,两人走到四条的三筋前面往右一拐,走进了一家叫“牌坊”的料亭。
拉开格子门就是长长的甬道和院子,再往前就是正房了。以前全是铺榻榻米的房间,近来在入口右边的房间里安上了柜台,使房间来了一次改头换面,这样的话,偶尔造访的客人也可以很随意地进来了。
这家店的年轻儿媳直到两年前还是一个舞伎,里子也认识她。姐妹俩运气不错,在空着的柜台一头坐了下来,料理就让厨师看着办,然后点了啤酒。
“真是好久不见了!”
老板娘和她年轻的儿媳挨个过来打招呼。
“您那么忙还光顾小店,真是非常感谢!今天和您姐姐在一起,真好啊!”
看样子,没人知道里子已经离开家了。
“我也想在东京开这么一家店!”
说是柜台,其实就是把日式房间的地板切下一块儿之后装上的,透过身后的赏雪纸拉窗,可以看到装着方型纸座罩灯的院子。
“姐姐要是开了店,就雇我吧!”
“你说什么呢!里子!”
赖子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管是客人还是柜台里面的年轻主人,好像都没察觉两人在说什么。
“可是,我也无处可去啊!”
“没有的事儿!你得好好守着老家……”
“即使我想守着,母亲也不会答应啊!”
听里子这么说,赖子也没信心了。
但是,假设里子就这样把孩子生下来,那茑乃家会怎么样呢?赖子一想到这里,心里就着急。
“不管谁说什么,茑乃家都是你的!”
“可是,不是还有菊雄吗?”
“说什么傻话!菊雄不过是个女婿,和我们没有丝毫血缘关系!不能因为你离开家了,就把茑乃家交给他!”
七年前,赖子离家出走的时候曾想茑乃家爱啥样啥样,可现在一想到茑乃家有可能落到菊雄手里,忽然觉得很可惜。
“好了,现在不要考虑多余的事情,你一门心思生个好孩子就行了!”
因为老板娘的儿媳过来倒酒,赖子停下不说了。
“您还是那么漂亮啊!”
“哪里啊!我都这么大年龄了!听说您要生孩子了是吗?”
“是的!托您的福,孩子已经六个月了!”
正说话的时候,老板娘抱着孙女从柜台里面出来了。虽说是个女孩子,可对老板娘来说,是她的第一个孙子辈的孩子,看样子她喜欢得不得了。她自己抱着孩子挨个给那些熟悉的客人看。
“真是个小美人啊!这可是将来的京都小姐啊!”
“京都小姐可不行!我想让这个孩子学舞蹈!”
一个观念陈腐的老板娘如此执着很是滑稽,在座的客人都笑了。
“对吧孙女?咱不喜欢做什么京都小姐是吧?”
老板娘对着婴儿说,在孩子的小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就走开了。
“真好啊……”
听里子这样小声说,赖子给她倒上啤酒问道:
“你和椎名先生有联系吗?”
里子的表情瞬间僵硬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他知道你住在公寓里吗?”
“经常来电话。”
“他都说什么?”
“一开始的时候他很反对,现在好像已经死心了。”
赖子点点头,喝了一口啤酒问道:
“他不来京都吗?”
“他说要来,可我告诉他不用来。”
“为什么?”
“我说得不对吗?他那么忙……”
里子说完,表情忽然明朗起来。
“昨天晚上,姐姐回去以后他来电话了,还问我身体怎么样呢!”
那么一句话就值得这么高兴吗?赖子觉得里子很值得同情,可里子又接着说:
“我已经决定在生孩子之前不见他了。”
“你怎么……”
“不是吗?现在挺个大肚子这么难看,我可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
“好吧!生下来之后会见面吧?”
“他要说肯见我的话,我就和他见面……”
“他一定说想见你吧?”
“说是说了,可我知道他很勉强。”
“没有那回事吧!椎名先生不是个很善良的人吗?”
“那可真是个好人!可是他觉得麻烦也是事实吧?”
里子要这么说的话,赖子也无话可说了。
里子和椎名之间有过什么样的交谈?做过什么样的约定?以后的事情会怎么样?这一切除了当事者之外,谁也无从知晓。
“我明天就回东京了,有没有什么话让我捎给椎名先生?”
“明天就要回去了吗?真好啊!我也想去!”
“那好啊!一起去吧!”
“不,我可不去!”
里子很坚决地摇摇头。
“我没事儿的!我很坚强的!”
“那个我知道,可是肚子越来越大,是不是得雇个保姆什么的?”
“不用!千鹤说,到时候她住在家里陪我。”
“你又说那些,她也要去宴会上陪客人……”
“姐姐你可真爱操心啊!”
“那还用说吗?一个宝贝孩子就要出生了,那个孩子今后是要继承茑乃家的家业的!”
“为什么那么说?”
“那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吗?不管孩子的父亲是谁,毕竟还是你的孩子吧?这个孩子注定要继承家业的!”
“姐姐真的那么想吗?”
“那还用问吗!”
“谢谢姐姐!”
里子在柜台下面突然紧紧握住了赖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