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林芬芳走出云南大学,跨一条公路,从袁嘉谷故居旁边走向翠湖。
翠湖北门前面,长着几棵柏树,树干笔直,树顶是一簇墨绿的枝叶。在这些树干之间系着七八条红线,线上用夹子夹着许多交友征婚的卡片,卡片下踱步细细观看的都是些老头老太太。他们儿女的卡片也挂在上面,他们老眼昏花的吃力的在审读别人的卡片信息,卡片信息包括性别、照片、工作、收入等等,对照卡片物色儿媳或女婿。儿女们太忙,老大不小了,没有结婚,没有时间相亲,父母或爷爷奶奶姥姥便在逛公园的时候给他们操心。如果对上合适的卡片,先邀父母拉拉家常,相相对方父母,谈的拢,双方回去催促孩子们见面、约会、谈婚论嫁。
孩子们认为这种相亲方式已经过时而自己活在诺大的昆明仍然单身的现实下,父母真是异常奔波,结婚对中国人来说格外重要,成家立业的祖训代代相传。比如大人见面,必谈孩子,先谈乖不乖好不好带,几年后谈在那里上学、学习成绩怎样,又过几年谈在那个单位工作,接着谈结婚了没有,不结婚,这么大了还不结婚,赶紧结吧,你看某家都结了,不结婚在耗什么,真是不可思议,父母眼睁睁等着你这一天,你不结婚死不瞑目,不结婚我们这个家庭到你这里彻底完了,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你说说……总之大人催孩子结婚的理由数不胜数,但又句句在理,让人苦笑不得。如今结婚对单身的人来说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时代变化婚姻观念发生改变,早已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者门当户对,而且对双方提出更高要求,好比婚姻发生了进化,进化出更高的认知,两情相悦,两情相悦包含了外貌和社会价值,外貌更强调女人的美,社会价值更强调男人的地位和财富,所以现代婚姻更像一种买卖婚姻。如果我晚生几年,婚姻继续进化,进化到终极认知,那时候的婚姻也许没有了法律契约,只有一见钟情。
所以我们在清华书屋谈起翠湖这些帮儿女相亲的老人真是既敬佩又好笑,看她们那老花镜要掉要掉的样。三楼老奶已经结婚,何主管正在谈婚论嫁。林芬芳江珊和我倒也希望来翠湖相亲,把我们每个人的卡片悄悄挂上红线,次日接到电话,紧张赴约,三言两语搞定,都说不准先吃谁的喜酒。这是午饭后异想天开的玩笑,只是说说,没有胆量行动,似乎能挂上红线的都是一些重要单位大型国企的佼佼者,而我们三个只是书屋工作人员,实在渺小,不够资格,不可高攀。想想倒是可以,不犯法,每个人都有梦想,都希望遇到良缘,尤其像我这样出生卑微学业不成的人遇到一段良缘对后半生至关重要。
也许江珊看《飘》的眼神越来越灰暗,它换了几个版本几个译本摆上书架,买它的顾客很少,它摆着一动不动,有几次江珊真想打开看看,但她忍住了,她在期望那么一天,说不准啊,也许明天一觉醒来肚子就鼓起来了,那时候读肯定格外不一样,不光读给自己,也读给后代。
《飘》那么厚,一定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如果它不悲伤又何必讲那么多废话,她说。
我笑了。
她问我这久看什么书。
我说《情人》。
她说,哎呀呀,找情人了?
我说没有。
她说她记得《情人》开头说:“我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里,有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是这样吗?
我感叹说,是这样,你记得真准。
她说,以前她默默记过这段话,不知道为什么,也许留着以后想对某个男人说吧,当她也老的时候,她笑了。
她说《情人》后面她没看下去,她觉得除了这段话后面的都不好看了。它在开头就告诉我们每个人的余生至少有一个情人可以回忆,至于重新见面将没有任何意义。
我表示完全赞同。
她突然问我有过几个情人?或者这问题可以理解成谈过几次恋爱?
我彻底懵了,不知道说什么,我不是像别人在回忆在清点,而是为自己的苍白感到害羞。
不知道下面这次相遇算不算一次恋爱,应该不算,它太短暂了而且不怀好意。
我在某本杂志后面看到几则交友信息,这种信息出点钱就可以登上去,欺骗信息很多。我认真挑了一位年龄比我大的女人,提前和她通过几次电话,通话时间不长,都选择在隐蔽的地方通话,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和一位比我大的女人谈恋爱。后来见面是在北市区,她的脸,手,身材和电话里的声音很像,如果正常,她的小孩至少应该在上小学二年级了,显然她已经付出过一段感情,她的脸和脖子悄无声息的留下了纹路。她带我去附近一家休闲吧,我们面对面坐在包房里,她点了一瓶红酒,瓶很小,只够倒两半杯。我没有想到在黄昏时候我们第一次见面会喝红酒,也许为了浪漫。我告诉她我在昆明的一些事以及没来昆明前的往事。她在听,又好像没听,我在讲,完全只是因为她不说。后来我才发现那天她什么都没有跟我说,她像一个陌生人坐在我对面,她本来就是一个陌生人,我在讲给我自己听,她却在刻意隐藏自己,她表面在听我说其实还在工作,手机老是振动,传来信息,她立刻看看,又装模作样的听我讲,啊——是这样。我在几次被打断后潘然醒悟。这久正是昆明“托”四处作恶,她们假装和单身男子约会,消费高价茶水、酒水、饭菜。我意识到已经中招,无法逃离的危险就在眼前,真想一跃而起从窗户跳出去,奈何包房里竟然没有窗户,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时酒快喝完,她问我还要吃点什么?也许她对我的单纯产生一丝同情,我到现在都像个孩童一样,不像别的人只要发现不对就立刻翻脸。她不是喊服务员再来点什么?闪电般的服务员便把东西端上来,端上来的东西全部是开启状态,根本没法拒绝。而是问我还要吃点什么?我轻松地说,不吃了,我们去外面的树下走走。我尽量把这次约会想像成一次正常事件,吃点东西后去树下走走。她说,那么改天再聚,很高兴认识你。出门结账,计算器对着一条菜单啪一敲,果然价格不菲。我说身上没有这么多现金。吧台里一位高大粗壮的男子站起来说,可以刷卡。说这四个字他很生气,鼻孔直冒冷气,身材像一堵墙俯瞰着我。说完抓出一个刷卡机放在吧台上,啪嗒一声。我开始颤抖,看着黑黑的刷卡机想到刚发不久的工资将被全部刷掉,而休闲吧除了我没有另一个客人,静的可怕极了,身后刚才进来那扇门随时可能关下来,咣当当一声,我将被严刑拷打,昏迷,满脸是血,最后被丢进漫天荒草里,不知还能否活。还好我不值得他们那样动手,我不是一个有钱人,倒是一个看着有些幼稚的可怜人。我小声说,我去旁边的取款机取出来,很快就可以。休闲吧旁边有台取款机。他们同意了,刚才约会的女人跟我去取钱,她站在取款机外面等着我,我又一次想到逃跑,夺门而出,从她身边跑走,也许会有人从休闲吧追出来,那个大汉也在追,但他们追不上,我将飞快跑进向我展开怀抱的城市。那么她回去将遭到责骂或者殴打,她刚才对我的一点同情心立刻变成憎恨,如果她真有一个上小学二年级的孩子等着她供养,那便是我的罪过,我自投罗网就该把这苦果咽下。我把钱取出来递给她。她说,再见。我们都明白再也不见了。她转身走回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同情我也在同情她,也许她是多么的不得已才干这个。仿佛白人说他嫖过的一个女人,女人说丈夫坐牢,她们的孩子在朋友家的饭桌边捡骨头舔,她不得已才出来干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