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伊丽莎白的统治时期(一五五八—一六〇三年)可以分为前后两段:击败西班牙无敌舰队之前的三十年是一段,之后十五年又是一段。前一段是个准备时期;就在这一段时间里,完成了非常重大的工作,使英格兰成为团结紧密的国家,最后独立于欧洲大陆之外,并且造成了一个可以使整个国力自由发挥的形势。在这一段漫长的年月里,当权人物最居优势的品质是机巧和审慎。时世十分艰难,弄到其他任何德性全都谈不上了。整整一个世代,伯利的无限谨慎成了英格兰的最高势力。职位较低的官员亦步亦趋,效法于他;就是由于这个缘故,这许多人物在我们的视野里都显得有些性格模糊了。沃尔辛厄姆[8]搞的是地下活动;莱斯特呢,尽管威灵显赫,在我们看来却是暗淡无光的——一个见风使舵、没有定见的人物;大法官哈顿时常跳舞,我们了解他的只有这一点。后来忽然之间景象一变;随着西班牙无敌舰队的覆败,旧的作风、旧的角色一扫而尽了。只有伯利还在位上——一块过去时期留下的纪念碑。代替莱斯特和沃尔辛厄姆的,是埃塞克斯和罗利——年轻,大胆,行为磊落,个性鲜明——一跃而登,占有了整个公共活动的场地。国力所在的其他每一个领域都是这样:在萌芽的冬天里积起的雪堆已经融化,伊丽莎白时代英国文化上美妙的春天开始活跃起来了。

这时代——是马娄和斯宾塞[9]、早期莎士比亚以及写论说文的那个弗兰西斯·培根的时代——不需要再作介绍了:人人都知道这个时代的外貌和它的内心在文学上的表现。比介绍情况更为重要,但也许是难以办到的,乃是使现代人具有可以从想像中理解三百年前那些人物——可以自在地优游于那些人物日常的喜怒哀乐之中——可以捉摸到或者在梦想中捉摸到(这种梦想正是构成历史的材料)“中枢脉搏”本身的某种手段。可是这条途径对我们来说似乎闭塞不通。我们有什么办法可以探索到那些陌生的心灵、那些更为陌生的机体呢?这个古怪的世界,你看得越清楚,它就变得越遥远。除了极少数的例外——也许只除了莎士比亚一个例外——这个世界的人物在我们看来都不熟悉;他们是世外的幻象,我们知道他们,但不能真正了解他们。

首要的一点,是这个时代的种种矛盾妨碍了我们的想像,扰乱了我们的心智。毫无疑问,人类如果没有矛盾,那就不成其为人类了;不过伊丽莎白时代那些人物的矛盾超越了一般人应有的限度。他们性格上的各种成分是毫无拘束地彼此分散的;我们捉住这些成分,尽一切努力使它们化合成为一个物体,结果曲颈瓶爆碎了。怎样才可能条理一贯地写出他们的狡猾和天真、他们的文雅和残暴、他们的虔敬和放荡呢?不管我们观察到哪里,哪里都是一个样子。是什么歪门邪道使得智力上的机巧与宗教上的淳朴交织在约翰·邓恩[10]身上呢?谁曾解释了弗兰西斯·培根呢[11]?怎么能想像到那些清教徒竟是戏剧作家们的同胞兄弟呢?一方面是十六世纪伦敦城污秽、野蛮的习惯,另一方面则是以热烈的心情熟悉《帖木儿大帝》[12]的壮丽故事和《维纳斯与阿唐尼斯》[13]的精美描绘,用这两方面作为经纬线所织成的,是怎样的一种精神织物呢?谁能描述出那种先是在小酒店里听一个迷人小伙子和着琵琶唱绝妙情歌,然后又兴致勃勃地转去观赏一群被殴伤的狗撕裂一头熊的铁石心肠人物呢?是不是铁石心肠?也许如此;可是那种招摇过市的时髦汉子,紧身裤正面分明显出他是雄赳赳的男性,而他那飘散的长发和戴有宝石环子的耳朵,不又属于女性气吗?这个喜欢诸如此类离奇事情和娇气模样的好奇的社会——又会多么迅速地掉过头来,用骇人的残暴手段撕烂一名随便抓来的牺牲者啊!遇到时运倒转——密探用语——正是那戴耳环的耳朵,也许会在枷刑示众时被割掉,引起看客们一阵哗笑;或者,要是野心或宗教把人卷入更黑暗的境地,那么,在一大堆用精美的英语来说的、仅仅适用于品德养成所和临终忏悔仪式的道德滥调声中,一种更可怕的肢解方法可能使叛逆者的死亡方式变出许多花样。

这是“巴罗克风”[14]的时代;也许就是这种结构与装饰之间的不协调最能说明伊丽莎白时代人物的奥秘吧。从他们繁缛的装饰上,很难量度出他们内在性质微妙而隐蔽的轮廓。有个最高最大的代表人物,无疑就是这样——毫无疑问,曾经出现在地球上的形象,没有比这个代表伊丽莎白时代风格的绝顶人物更多巴罗克风的了——这就是伊丽莎白本人。从她的外表到她为人处世的许多深奥角落,她的每一个部分都充满了令人迷惘的真实与形象的不调和。在她那以巨型裙箍、僵硬皱领、宽大衣袖、洒粉珠饰、绣金披纱构成的重叠繁复的服装下,妇女的形体不见了,臣仆们看到的,是一座庄严、怪异、高傲的偶像——一座王权的偶像,不过由于某种奇迹,这偶像实在是活的。后世的人同样感到迷幻莫测。后人想像中的伟大女王,这个以非凡的果断姿态击败了西班牙的蛮横侵犯、粉碎了罗马教会的专制统治的勇略惊人的女英雄,只像是在伊丽莎白的光身上披了许多衣饰,而不像是实际上的女王。然而,归根到底,后世是享有有利条件的。让我们走近一点来看看吧;今天,倘使我们能从袍服底下观察一下,我们就不会对女王陛下作出不公正的评述了。

惊人勇略,非凡姿态——那么许多英雄事迹无疑是存在的,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但这些事迹在她的整个性格发挥上所具有的真实意义,却是模糊而且复杂的。西班牙使节们用带有敌意的锐利目光得出一些不同的看法;在他们看来,伊丽莎白最突出的一个特点是优柔寡断。他们弄错了;不过他们比那种不动脑筋的旁观者见到了较多的真实情况。他们接触到了女王心胸中的力量,正是那种力量,在偶然的机会上,给予西班牙人以致命的打击,最后使女王取得了巨大胜利。这胜利并不是英雄主义的产物。事实恰恰相反:伊丽莎白一生所奉行的最高政策,是一切可以意想到的政策中最没有英雄气的;而她的真实历史至今仍是政治上呼风唤雨的人物长期学习的课本。实际上,她的成功出于任何英雄都不应当具有的各种特性——装样、随和、犹豫、拖拉、小气。几乎可以说,英雄气质的表现主要在于她以无可比拟的耐心听凭这些特性支配自己。确实需要一种勇略,才可能以十二年的时间使世人相信她爱上了法国王子昂儒公爵,才可能在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的英国兵士头上克扣粮饷;可是在这一类行径上,她是确确实实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她看到自己是处身于一大群狂暴疯人中的一个清醒的妇女,两边是互相争斗着的非常强大的势力——互相敌对的法兰西和西班牙的民族主义,互相敌对的天主教会和卡尔文教派的宗教;她有好多年仿佛一直逃不了被这个或那个势力所毁灭,可是她逃过来了,因为她有本领运用自己极端的机诈和含糊,以应付周围各种极端事物。可巧她那敏锐谲巧的才智恰恰适应了她那复杂的环境。法国和西班牙两国的彼此抗衡,法国内部和苏格兰内部各派系的互争雄长,尼德兰国家命运的动荡不定,使英国有机会推行一种迂回曲折的外交政策,其曲折的内容至今还不曾完全揭露。伯利是她所选中的帮手,一个对她贴心贴意的谨慎管家;可是不止一次,伯利以失望的心情放弃了主妇安排好的惑人把戏。供女王使唤的,也不仅仅是她的智慧,还有她的脾气。她的脾气混合了男性和女性的气质,混合了强硬与委婉,混合了固执与踌躇,正好是她的处境所需要的。一种深刻的天性使她几乎不可能对任何一个问题做出坚定不移的决断。或者,如果做出决定了,她立刻就设法用极端横暴的手段推翻它,在这以后,又用更横暴的态度取消她的否定。这是她的天生性格——遇着风平浪静的日子,在犹豫踌躇的海洋里自由飘浮,到了起风的时候,就忙不迭地跟着风向东靠西靠了。如果不是这样的性格——如果她按照坚强的活动家公认应具的模式,具有采取一条方针路线并且坚持到底的能力——她就可能失败。她可能纠缠到周围的势力圈里而无法脱身,而且,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很快就垮台了。她的女性身份搭救了她。只有女人可以这样不讲面子左右摇摆;只有女人,可以为了逃避必须从实际上真心诚意地下决断的那种吓人处境,不仅这样无所顾忌地完全放弃最后一点坚定性,而且这样放弃最后一点尊严、荣誉以及寻常的体面。不过说实在话,只凭女人的含糊闪避是不够的;如果她要逃避从各方面压过来的压力,需要有男性的勇气,男性的精力。这些特性她也有;但是对她来说,这些特性的价值——这是她一生事业上最后一点矛盾——仅仅在于使她坚强到足以采取不屈不挠的态度,坚决避免强力手段。

当时的宗教界人士为她的行为感到苦恼,如今的帝国主义历史学家则一直为她感到很大的悲哀。为什么她不能克服犹豫和谲诈,而采取一种高尚的冒险行动呢?为什么她没有以欧洲新教徒领袖的身份,大胆坦率地跨前一步,把荷兰的君权接受过来,并且认真战斗一场,以摧毁天主教,并将西班牙帝国改归英国统治呢?答案是,她毫不想望这些事情。她比许多批评她的人更懂得自己的真实性格和真正使命。她之成为新教徒的领袖,仅仅由于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骨子里她是个彻底的世俗人物;她的命运注定她来充当的,不是宗教改革的倡导者,而是更伟大的事业——文艺复兴的先驱。到她完成她的那些古怪行动的时候,英格兰就有了文化发展了。归根到底,她的行为有个简单的诀窍:她一直在赢取时间。为了达到她的目的,时间就是一切。决策意味着战争——而战争是跟她的一切愿望正相反的。跟历史上任何伟大政治家不一样,她不仅在气质上,而且在实际行动上,都是爱和平的。倒不是战争的残酷使她感到非常不安——她绝不是易动感情的人;她之憎恶战争,是基于一切理由中最有力的那条理由——糟蹋太大。她的俭省,既省在物质上,也省在精神上,她所得到的收获,就是那个伟大的伊丽莎白时代;那时代的一些最大光荣虽然是在她的继承者当国时才取得的,但后人恰当地用她的名字称呼那个时代。因为如果没有她,那些特定园地里的庄稼可能成熟不了;可能被一群群民族主义分子和讲论神学的人在相互斗争中践踏坏了。她保持和平三十年——不错,那是由于长时间很不光彩地连续退缩和连续采取前所未闻的模棱手段的结果;但她保持了和平,而这一点就使伊丽莎白感到满足了。

拖延决策的日子——拖延——再拖延——仿佛这是她的惟一目的,而她的一生仿佛就是在酷爱拖延中度过的。然而在这里,正如那许多反对她的人吃了苦头方才发现的那样,表面现象也使人上当。到了最后,经过多年的时势动荡,拖延成了陈迹,期望落了空,……可就有骇人的事情出现了。莱辛顿的梅特兰[15],把祖先信奉的上帝看作“幼儿园里吓唬娃娃们的东西”的那个机灵人物,轻蔑地宣称英国女王反复无常、摇摆不定、胆小怕事;又说不必等到比赛终局,他可以“使她收起威风,呜呜哭叫,像一条赛跑用的杂种狗”。多少年过去了,忽然之间,伊丽莎白一声吩咐,爱丁堡城堡的防御就像沙砾一样崩塌了,梅特兰以一名天主教徒的死亡躲过了不堪忍受的毁灭。玛丽·斯图亚特[16]用了一句刻毒的法语嘲讽话侮蔑她的敌人;过了十八年,在福塞林盖城堡,她才发现自己弄错了。菲利普国王花了三十年的时间,得到了同样的教训。他对他的小姨宽容了那么许多年月;但有一天他宣布她的末日来到了;他带着冷笑注视这个没有头脑的女人,就在他的无敌舰队驶入英吉利海峡的时候,仍还为求取一个全面和平而进行谈判。

毫无疑问,从女王身上,是可以感觉到一点邪气的。人们从她那特别纤长的双手的动作上感觉到这一点。但只是一点感觉而已——只足以使人想起她的血管里流着意大利人的血液——那个狡猾而残暴的维斯孔蒂家族[17]的血液。从整体说来,她是英国人。从整体说来,尽管她无限狡猾,却并不残暴;按照她所处的时世来看,她差不多是仁慈的;偶然有野蛮行动,那是恐惧或恼火的结果。她跟埃斯科里亚尔宫里那个惯于玩弄圈套的人[18]——她的最危险的敌人,尽管表面上有许多相似之处,却是正相反的。两人都是伪装能手,并且都喜欢拖拉;不过菲利普的行动迟缓是垂死机体的一种征象,而伊丽莎白则是由于相反的原因而拖延时间——因为她有活力,可以耐心等待。这只凶狠的老母鸡一动不动地蹲坐着,孵育着英吉利民族;这民族初生的力量,在她的卵翼下,快速地变成熟变统一了。她一动不动地蹲坐着;但每根羽毛都竖了起来;她是生气勃勃的。她那充沛的精力,既使人吃惊,又使人高兴。西班牙的使臣公开说,她给上万个魔鬼缠住了;英国的普通老百姓却在亨利王的亲女儿身上看到了一个合乎他们心愿的女王。她赌咒;她吐唾沫;她在发脾气的时候用拳头捶打;她在高兴的时候纵声大笑。她有很多高兴的时候。性情上的一种光辉气氛彩化了并且柔化了她的命运的粗糙轮廓,同时使她鼓起勇气沿着她那曲曲折折的坎坷路径走下去。她对每一个刺激所作的反应是迅速而且饱满的:对于当时的愚妄行为,对于许多重大事件中的冲突和恐怖,她的心灵带着一种活跃精神、一种放纵态度、一种对形势的完全了解,迅速发生反应。这种种使她成为一个迷惑人的人物,到今天还是如此。她可以像跟一个竞赛对手那样跟生活做游戏,跟它角力,耍弄它,赞美它,凝神观看它的戏剧性变化,亲切地品味着环境的新奇景象、命运的突然逆转、事物的永不可测。“大自然美在变化无穷”(“Per molto variare la natura è bella”)是她最喜欢的警句中的一句。

她自身行为上的变化多端,也不亚于大自然。这位盛气凌人的粗野贵妇,喜欢恶作剧,一副户外活动家的派头,非常热爱打猎,但可以在骤然之间变成一个铁板面孔的事务女人,长时间同几个秘书关在小屋子里,阅读和口授紧急文书,并且用极为精审的目光查核账目上的细节。然后,同样在骤然之间,这位有教养的文艺复兴时代贵妇人闪发出才华的光芒来了。伊丽莎白的才艺是多方面的,而且都很出色。除了本国语言之外,她还精通六种语言,学过希腊文,是个卓越的书法家,又是个优秀的音乐家。她善于鉴赏绘画和诗歌。她能按照佛罗伦萨跳舞方式跳舞,姿态优美,惊动观众。她的谈吐,不仅充满幽默情味,而且富有美趣和机智,显示出一种正确的社会见识,一种精细到令人心折的独特感觉。就是这种心智上的多面性,使她成为历史上最高明的外交家之一。她那变化多端的思想,以极快速度变幻成各种各样可以设想得到的伪装形态表达出来,使眼光最锐利的敌手也受到迷惑,使处事最谨慎的也受到哄骗。但她的最大本领是她能随心所欲地运用语言知识。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十分有力地一字一句透彻讲出她的意思,同时,在刻意组成模棱语句的精巧功夫上,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胜过她。她用自己特有的庄严格式写信,信上满是格言和讽示。在私人谈话中,她可以用某种单刀直入的巧妙辞令使对方心悦诚服;不过最重要的是在她面对广大群众,向全世界发表她的愿望、她的主张以及她的考虑的时候。这时候,她用平稳的口气,一句接一句流利地吐出精巧的语句,以诱人的力量显示她那奇妙的智慧活动;与此同时,这妇人的内在热情,又带着魔力激动在她那高昂而坚决的语调和完美的节奏之中。

上述这种复杂的矛盾,也不仅仅表现在她的精神上,而且还支配着她的躯体。她的修长而瘦削的身子患有几种不常见的疾病。风湿症折磨着她;难以忍受的头痛痛得她束手无策;一种可怕的溃疡病多年妨碍着她的生活。虽然她没有什么严重病症,但长时间不断发生小病,出现不少病的征象,这就使得她的许多同时代人物产生带有惊恐的悬念,还使现代一部分研究者怀疑她是否从她父亲那里得到了某种遗传性毛病。我们对于医学规律以及她的那些疾病的具体细节所知太少,不能得出一个明确的断语;不过至少有一点似乎是肯定的,就是尽管伊丽莎白长期患病,而且病症很多,但她基本上是强壮的。她活到了七十岁——那个时代很高的高龄——恪尽厥职直到最后;她在一生中始终能够担当起超常的劳累;她不知疲倦地打猎和跳舞;而且——一桩很有意思的事情,是任何体格上有明显缺陷的人难以做到的——她特别喜欢站立,因此就有不止一个倒霉的外国使臣,在她跟前站了几个小时之后,到离去时举步踉跄,苦苦抱怨说他站得筋疲力尽了。解释这个不寻常现象的答案——当时由各方面的观察者提了出来,以后得到权威学者同意的——大概是认为,她的疾病绝大部分根源于一种歇斯底里症。她那钢铁一般的身体时时受到神经的折磨。她在生活上所遇到的种种危险与忧虑,其本身就足以使精力最强的人损坏健康了;而在伊丽莎白身上,又有一个影响神经状态的特别原因:她在性生理上有严重变态。

她的感情生活一开始就遭到了异乎寻常的扭伤。儿童时代早期那些极易产生深刻印象的年月,对她来说,是个激动、恐怖和悲剧的时期。她可能还记得那一天,她父亲为参加阿拉贡的凯瑟琳[19]的丧仪,从头到脚一身黄色穿戴,只在他的圆筒帽上插了一枝白色羽毛,在一片喧闹的喇叭声中,带了她去做弥撒,然后又兴高采烈地抱了她,把她送给一个又一个的大臣去看。不过也有可能她的最早记忆所记的是另外一种景象:在她两岁零八个月时,她父亲砍掉了她母亲的头。不管她是否记得,这样一件大事在她幼稚的心灵里所引起的反应必然是很深刻的。此后又是充满困苦和疑虑的岁月。她的命运随着她父亲的政治生活和婚姻关系的复杂变化而不断发生变化;有时受到爱抚,她就是英国王位的继承者,有时受到漠视,那就变成被遗弃的私生子了[20]。后来老王死了,又有一阵新的危险骚扰差一点儿毁了她。她还不到十五岁,住在继母凯瑟琳·帕尔[21]的屋子里,而继母当时已经嫁与摄政大臣萨默塞特[22]的兄弟海军大臣西摩作夫人了。这位海军大臣英俊、有魅力而又动作粗野。他心里很喜欢这个公主。他会在很早的早晨,当她还未起床或刚刚起床的时候,突然闯入她的卧室,嘻嘻哈哈地笑着扑到她身上,会把她紧紧抱住,在她身上呵痒,拍她的屁股,用哑嗓子讲下流话。这种行动继续了几个星期,后来凯瑟琳·帕尔听到了一些闲话,就将伊丽莎白送到别处去住了。几个月后,凯瑟琳去世,这位海军大臣提出要跟伊丽莎白结婚。这个野心勃勃的漂亮汉子,怀着取得最高权力的目的,希望通过与王室缔姻使自己的力量压倒他哥哥。他的阴谋败露了;他被投入伦敦塔,摄政大臣还竭力设法把伊丽莎白牵入这个阴谋案件。满怀忧伤的姑娘保持了清醒头脑。托马斯·西摩的容貌和风度曾经引起她的欢心;但她坚决否认她曾有过不经摄政大臣同意而许婚的念头。她用精美的书法写了一封义正词严的信,驳斥了萨默塞特的指责。她在信上说,谣传她“跟海军大臣养了孩子”,这是“无耻诽谤”;她要求让她去宫廷,使宫内的人都明白诽谤的事实。摄政大臣觉得自己无法摆布这个十五岁的对手;但他下令把海军大臣砍头处死。

环境情况就是这样——既可怕又奇特——她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了儿童时期和青春时期。假使她在成年时期发生一些精神失常的征象,有谁会觉得奇怪呢?在她登位之后不久,就出现一种奇异的性格反常。由于天主教徒玛丽·斯图亚特是英国王位的第二个继承人,所以如果伊丽莎白不结婚,英国的新教事业就始终虚悬在她个人生命的纤线上。谁都看得清楚的、自然的、必然的结论是:女王必须立即结婚。但女王的想法不同。她觉得结婚讨厌,因此她不愿结婚。前后二十余年,她用不可思议的一系列拖延、混说、食言、变卦等手段,抗拒了大臣、议会和人民不断施加的压力,直到年岁增高使她从这类争议中解放出来。关于她个人生命安全的考虑,并没有引起她的重视。她的没有儿女,可能导致对她的谋害;她知道这一点,但她一笑置之。这种古怪行为使世人感到惶惑。在伊丽莎白的心里,倒不是想保持冰清玉洁。远远不是这样;实际情形似乎正好相反。大自然赋予她性爱本能,很难抑制,因此经常显露,有时还酿成丑闻。男人们的壮美形象,引起她满怀的快意激动。她对莱斯特的热情,从她姐姐用专制手段使他们两人在伦敦塔一起坐牢的时刻起,直到莱斯特生命结束时为止,一直对她的生活具有极大影响;而莱斯特是以男性美,也仅仅是以男性美,博得欢心的。在伊丽莎白的天空里,也不是只有莱斯特一颗明星:还有其他星辰,有时闪耀得几乎比他更明亮。其中有雄伟的哈顿,跳起欢乐舞来那么美观大方;有俊秀的赫尼奇;有比剑场上的冲刺神手德维尔;有年轻稚嫩的布朗特,带着“一头棕色头发,一张甜美脸蛋,一副极为雅致的神态,一个高高的身材”,每当女王陛下的目光注视到他的时候,他那两颊上的红晕泛现得好看极了。

这些人她都爱;无论朋友或敌人都可以这样说;因为“爱”字原是一个没有确定含义的字眼;而对伊丽莎白的行为,又确实喧腾过很多疑问。敌视她的天主教徒们干脆说她是莱斯特的情妇,而且跟他养过一个孩子,偷偷送到别处藏起来了——这当然是不真实的传说。但也有完全相反的谣言在传播。本·琼生在霍桑顿一次宴会后告诉德拉蒙德[23]说:“她身上有一层膜,使她无法接受男子,尽管为了取乐她试了许多人了。”当然,本·琼生的信口闲谈不能给我们作为根据;它仅仅说明当时有怎样的流言而已;较为重要的是一位有办法发现真实情况的人——西班牙使臣费里亚经过熟虑的意见。费里亚在多方细心探询之后,得出结论,告诉菲利普国王说,伊丽莎白不会生育:“据我所知,她不曾有过孩子。”这是他的原话。如果实际情况确是这样,或者如果伊丽莎白相信她有这样的问题,那么,她之拒绝结婚马上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嫁了丈夫而没有孩子,结果将仅仅是失去她本人的优势,而没有取得任何抵消损失的好处;新教徒的继承关系不可能因此而稍得安全,而她自己则将一辈子因为受制于一个主子而烦恼。身体上有缺陷这个粗鲁说法,很可能来源于一项更为微妙,但却还是很重要的事实。在这类事情上,心理跟生理同样具有强大力量。意识深处对于最后交接行为的厌恶,临到有那个可能的时刻,会产生一种歇斯底里性的痉挛,在某些情况下,还伴随着剧烈的痛苦。上述种种,归结到一个结论,就是:伊丽莎白的精神状态,乃是儿童时期那许多深刻的心理障碍所造成的结果。她告诉萨塞克斯勋爵说:“我憎恶结婚的念头,理由是什么,那是对孪生姐妹也不愿泄露的。”不错,她憎恶结婚;可是她又尽量拿结婚当作玩具来耍弄。她在智慧上的独具匠心和她那觅取政治诈骗机会的卓越本能,使她不断地把许婚诺言悬挂在世上那许多垂涎者的眼前。西班牙、法兰西,还有英国属地——惑于这种不可思议的诱饵,好多年一直被她掌握在她的外交罗网中。好多年,她把她那神秘的机体变成了让欧洲的命运挂在上面旋转的枢轴。可巧有那么一个给她帮忙的环境,使她有可能将她的把戏耍得十分逼真。尽管在内心深处,她的欲望已经变成了拒绝,但并不是全部欲望都熄灭了;相反,自然的补偿力量却从其他方面加倍增强了欲望的活力。尽管珍贵的堡垒本身绝不允许干扰了,但还有四周的领土,还有许多外围工事和设防地区,在这里还可能发生激动人心的战斗,而这些地方有时甚至还自动放弃给勇于攫取的进攻者。不可避免的是,奇奇怪怪的谣言不胫而走了。王族的求婚者们加强了求婚的劲头;而这位童贞女王[24]则想着自己的秘密,时而微笑,时而皱眉。

模棱两可的年代过去了,终于到了不能再成为婚姻目标的时候。但女王的古怪脾气依旧存在。虽然渐近老年,可是她的激动人心的韵事并没有减少。真的,实际上也许还在增加;不过这里也有一点神秘难解的地方。伊丽莎白在少女时期原是姿色迷人的;以后有许多年月一直是个俊俏的女人;可是到了最后,美貌的痕迹换上了皱纹、脂粉和某种怪诞的热切表情了。然而,随着魅力的减少,她那要求魅力存在的决心却越来越强烈。原先她得到同时代人物的诚心尊敬便感到满足;可是到了老年,她对周围的年轻人却要求——而且也得到了——他们表现出浪漫的热爱。国家事务在一片慨叹、狂喜和抗议的混乱情况下向前进行。她的威望,已因事业成功而变得十分显赫了,更由于这种个人崇拜的超常气氛而进一步增大。臣仆们觉得,走近女王身边好像到了神祇跟前。对于这样一个神灵,任何崇敬方式都不是过分的。传说有个漂亮的年轻贵族,在向女王躬身致礼的时候,放出了一个倒霉的声音,这一来,他就惶惶不安,于是溜到国外,浪迹七年,然后冒险回国再来觐见女王陛下。这样一种体制,其权谋是容易看清的;但也并不完全是权谋。她那锐利的目光,在应付身外事物时,可以明察秋毫,可是看到自身内部,却变迟钝了。对自己,她的视力变得很不自然而且很模糊。看来,她似乎服从于一种微妙的本能,采取了把她的天性中整个浪漫气质集中使用在自己身上的办法,成功地变成为世间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者之一。这结果是不同寻常的。这位最聪明的统治者,沉湎于一种荒谬的虚荣,她所存在的世界,要么是完全以玫瑰色的愚蠢幻想构成的,要么是完全以最冷漠最无情的严酷现实构成的。两者之间没有折中或过渡——只是互相对立,同时并存。这颗奇异的心灵,有时坚强如钢,有时胡乱跳动。她的美丽又一次把人征服了,她的魅力又一次引起了不可逃避的反应。她热切地承受了情人们竭尽心意的崇拜,并且就在这个时刻,利用幸运与机智的一个决定性的冲程,将这崇拜转化为具有实效的关心,就像她处理必须处理的其他一切事务一样。

这个奇怪的宫廷经常存在着矛盾和疑虑。这里的女神,行动时头上有个闪发金光的光轮,是个老妇人,一身奇形怪状的衣饰,尽管腰背有些弯了,那身材还是高高的,一头染成红色的头发,下面是苍白的脸,发黑的长牙齿,一条高高隆起的鼻子,两眼深陷在眼窝里而又向前突出——一双凶猛吓人的眼睛,深蓝色的眼珠深处潜伏着某种狂热的东西——几乎属于疯狂的东西。她不断前进——独特地体现着一种超凡出众的能力;而命运之神和幸福之神又跟着她同走。当内室的门关上的时候,宫中臣仆们知道,就在这屋子里,那双眼睛后面的大脑在发挥功能了,运用那种久经锻炼的天才所具有的最大机敏性,研究着无限复杂的欧洲政治把戏和艰巨的国内行政事务。时时可以听到一种沙哑的嗓音——一句高声怒斥的话:或者告诫一位使臣,或者不许派远征队前往印度及其附近地区,或者决定有关英国国教教会组织章程的某些问题。最后,这位不知疲倦的人从内室出来了,出门就跨上一匹马,驰骋到林间空地,然后怀着十分满意的心情回宫,再玩小键琴一小时。吃了一餐简单的晚饭——用少许酒和水把一条鸡翅膀送下肚去之后,光荣女王跳舞了。六弦琴响了起来,许多青年男子簇拥着她,等候命运的赐予。有时埃塞克斯不在场,这时候,由于女王易动感情和专横任性,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这位兴致蓬勃的女神,可以用粗话一个接着一个跟别人打趣,到末了可以邀请某一个臂粗腿壮的青年到一处斜面窗洞里去聊天。她的心被那青年的谄媚举动融化了,当她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拍打那人的脖子时,她的整个身心充溢着一种不容易说清楚的渴望。她是个女人呀——啊,是的!一个具有魅力的女人!可在另一方面,她不又是一个贞女,而且年老了吗?但是另一种感觉的洪流立即升涨上来,把她淹没了;她巍然站立起来;她不仅仅是个女人呀——她知道这一点;这一点是什么呢?她是个男子吗?她两眼注视着身边这些小伙子,微笑着想到,尽管从某种意义上说来,她可能是他们的情妇,但在另一种意义上,却绝不可能是这样——那关系几乎可以说是恰恰相反。她曾经读过赫尔克里士和海拉斯的故事[25],因此可能在朦胧的幻想之中,曾经想像到自己多少有一点那种异教的丈夫气。海拉斯是个小侍从呀——他正在她的眼前——但骤然的一阵静默打断了她的遐想。回头一看,她看见埃塞克斯已经进来。埃塞克斯快步走近女王;到他跪倒在女王跟前时,女王已经把刚才的一切全都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