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桌前,无心地翻着书,等着阿古醒来。
他这一崩溃,真的把我吓得不轻,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我也泪如雨下地劝说了好半天,他终于能平静下来,在我房里睡下了。我却久久不能从这种激荡的心情中平复。
——究竟是什么会让他反应那么大呢?我的记忆,还是他的童年?
过了一会儿,阿古在床上叫我:“楼拉。”
我急忙给他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可是一触到他的手,竟是滚烫。
“不会吧……”我摸摸他的额头,果然烫手。本来工作就忙,不知道忙了多少天,还坐那么久的动车过来找我,终究是铁打的人也挨不住。
实在没办法,我只能去找妈妈要温度计和退烧药。妈妈一听也着急了,连忙找了温度计先让我给阿古量着温度,自己四处翻箱倒柜找退烧药。
我这一量温度,竟然烧到39.3度。妈妈抱了一床被子进屋来,伸手探探阿古的额头,说:“家里退烧药都过期了。这孩子病得不轻,我已经打电话给你爸,让他想办法送阿古去县里医院。”
阿古颇感歉意:“真不好意思,原本还说回来跟楼拉一起照顾您的,结果还要你们来照顾我,太过意不去了。”
妈妈看着心疼坏了:“一家人,还说这个……”
正说着,外面传来汽车发动机破锣一般的声音,不用看就知道是爸爸的小破皮卡。妈妈正要出去,一个面相三分熟的年轻人匆匆进来:“姐夫病了啊?”
“怎么是你?”妈妈问,“你大伯呢?”
年轻人说:“大伯忙着走不开,让我送姐夫去医院。”
“真是!”妈妈说,“自己儿子病了都不带回来的……你开车行不?”
“这是?”我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这个年轻人是谁。
阿古却直接裹了衣服往外走:“那就有劳了,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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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年轻人还没开口说话,阿古却向他问起爸爸工厂的事情,还有近几年的收成情况、销售情况。笨拙的我才意识到,这年轻人就是楼北云的哥哥,楼南风。
楼南风对阿古的问题对答如流,还说了自己对这个行业趋势的看法,有些抱怨我爸爸不愿意采纳他的意见,觉得我爸爸太过裹足不前,一说起来竟然没个完。阿古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低着头听他牢骚,时不时微微点头。我带了个冰袋给他敷着额头,没一会儿就化成了水。
好在县医院也没多远,半小时就到了。一过去我就四处挂号、交费,医生给阿古开了点滴退烧,楼南风在一旁坐等。当我去药房取了药回来,发现楼南风又开始跟阿古抱怨起我爸来了,听到后面连我都有点莫名地烦躁起来。
“南风,”正当我准备开口怼楼南风的时候,阿古开口了,“我觉得你比北云有想法多了。你的意见都挺不错,所以把你留在厂里是对的,这个厂确实需要你这样有想法的人去做。不过呢……”他喝了一口水,“你需要往外走走,去印证下你的想法。到时候我会帮你说一下这个事,你亲自去跑跑市场,多看看人家,你就明白该怎么做了。至于你刚才说的……”
接下来,阿古把楼南风一路上抱怨的事情抽丝剥茧给他分析了一遍。全程没有怼他,也没有劝他,却从很多我没发现的细节入手,将楼南风的情绪和想法层层剥开来,结合现在的经济形势、行业形势、市场形势,深入浅出,把楼南风听得愣了很久,若有所思,先前的戾气一扫而空。我觉得这思路记录下来不亚于一篇学术论文。
看到这一幕,想起那年我非要逼着阿古半夜给我讲他姐姐祖传藏书的事,他在我完全没预料的情况下把我写过的文章全都分析了一遍。我也和现在的楼南风一样,醍醐灌顶,获益良多。想到,不觉莞尔。
——有夫如此,夫复何求?
他们一直讨论到点滴打完,中间我给阿古量了几次体温,烧终于退了。
临回家前阿古去厕所,剩下我和楼南风面面相觑。虽然说是堂表姐弟,但极少见面,本来就不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尴尬极了。
最后还是楼南风先开口:“堂姐,听说你在读博士?”
“是啊,已经毕业了。”我回答道。
“我真是佩服你们这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人。我就经常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会有些想法,但真正做起来发现又什么都不是。”
听他这样说,我忍不住“噗嗤”一笑:——跟当年的我何其相似!顿时觉得这个堂弟亲切了许多:“搞不清做事的方向方法,这难道是我们老楼家这一代的诅咒吗?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连你的这些想法都没有,只是凭着一股子傻气一个劲儿地乱来,把自己搞得可狼狈了。你已经比我好多了。”
“那,堂姐,你后来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方向,变成现在专家的?”
我正欲回答,阿古走过来:“回家吧。我觉得好多了,已经没事了。谢谢你啊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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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中,阿古问楼南风:“有对象了没?”
“没呢,姐夫。”楼南风戏谑道,“等你给我介绍城里的美女啊。”
阿古搂住我的肩,笑道:“城里的美女我只认识这个,肯定不是你的菜……你喜欢什么样的?让北云给你留意下。”
“没多高的要求,对我死心塌地就好……就像我堂姐对你这样。”楼南风说,“话说姐夫,你是怎么让我堂姐对你这么好的?我大伯天天说她在家毛都不掐一根,今天你看她为你鞍前马后的,虐我单身狗……羡慕啊羡慕。”
“什么叫毛都不掐一根!”我道,“我爸对我还能有点好话吗~”
阿古却没有笑:“你可学不了我,追她我可是掉了三层皮,什么惊世骇俗丧尽天良背信弃义的事都做了。你学不了的。”
“是背井离乡。”我纠正道,“没文化真可怕,不要学人家堆成语好不,又用不对,哪有那么夸张。其实吧,我倒是觉得我们挺顺理成章的。”
阿古尴尬地冷笑几声。
“那堂姐,你说你为什么对我姐夫那么死心塌地?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如果你是被绑架的可千万要跟我们这些兄弟说哈。”楼南风笑道。
“放你的P。”我笑道,“我觉得你刚才在医院问我的问题,我可以作为第一点来回答你了:我是怎么找到我的方向,有这样的成就的?……因为遇到了他啊。”我挽住阿古胳膊,“在我一直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不知道自己要干嘛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帮我修正方向,让我能够从那些纷繁复杂的死胡同里走出一条路来,在溺水的时候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甚至能一苇渡海,走得更远、更轻松……可以说没有他,我现在还什么都不是。”
“哎,你一说还真是哦,堂姐。”楼南风说,“刚才姐夫跟我一说,我马上知道我现在要怎么做了,脑子清醒了很多。”
“……第二点,他对我特别好,而且脾气也好。虽然现在有时候说话阴阳怪气的,但我也很喜欢啊。他特别会照顾人,从小就一直照顾我的。还有最后一点,当然就是长得帅呗。结婚前对我好有可能是装出来的,但是帅可是装不出来的。有时候委屈一下,看到这张脸那么养眼,也就不气了。”说完,我不禁仰天大笑。
“……堂姐这性格果然很像我大伯。”楼南风耸着肩道。
“说得好像我现在对你不好似的,什么叫装出来的。”阿古说,“对谁好我都不是装的好吧。”
我把他手臂搂得更紧了,对楼南风说:“对谁好我都不让,这个人就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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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我再三挽留楼南风吃饭,他说我家病号太多怕照顾不过来,还是坚持回自己家了。我便熬了粥,伺候阿古吃完伺候我妈吃。当我爸回来的时候,看着那一大锅粥十分不满,我也只能给他端了一碟咸菜应付着过去了。
阿古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吃完药在那捂着被子发汗,笑着说我们住得那么近,这还是他第一次进我的闺房。插科打诨了一会儿,他突然略显严肃地问:“今天在车上,你……说的是真的吗?真的那么死心塌地地愿意吊死在我身上?”
“什么吊死,说得那么难听。”我道,“我嘛,也就是嫁狗随狗,这辈子没什么别的想法了。我对现在的生活特别满意。”
“真的?可我怎么觉得你跟了我那么委屈呢。”
“不是跟了你委屈,是你最近有时候说话好生分,让我觉得委屈……为什么呢?自从我发现那个陶罐开始。如果我真做错了,你可以像今天怼楼南风那样跟我说清楚,甚至打我骂我都无所谓,但不要那样总是阴阳怪气好不好?那不像你……”说着,我不觉又哽咽了。
“不是的,楼拉。”他叹了一口气,“我真的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我犯过很多错,而且是大错,就像我这一身自己还不清的债一样。你又能怎么办呢?”
“当然是原谅你啊。”我急忙说,“你还不清的债不是也帮你还清了吗?你有什么事,我都能帮你。帮不了的,就给你瞒。大不了咱俩远走高飞,远离这些是非。”
“……”
沉默许久,阿古突然跳起来,狠狠把我压倒在床上。
“干嘛~你还是病号呢,消停点吧。”我用力拍他的肩。
“楼拉,我难受……我们忘了过去吧。”他伏在我耳边喃喃道,“不要再提过去那些事了,从现在开始,我一辈子一心一意对你好,我不会再防着你。我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考据清楚了,但你不要再去揭我的过去好吗?我真的好难受。”
我想到孔二叔跟我说的事,想到早晨情绪崩溃泣不成声的阿古,不觉也泪目了,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抚着他的头发:“我答应你,不会再伤害你了。不管什么事,我都是跟你站在一起的。”
——可是我不知道,这句话给我自己挖了多大的坑,让我最终陷入了一个万劫不复,更加疯魔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