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推诿

很快,历史进入了1644年,这一年是清顺治元年、明崇祯十七年。

正月初一,地点西安。李自成正在忙着新年做一件大事,正式建立王朝,封宋献策为军师,国号大顺,建元永昌。

正月初八,雪后天睛,万里无云。地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遍地里洁白晶莹。在这寒冷晴朗的空气里,李自成在做新年中的第二件大事——誓师。

绝不要小看了誓师仪式,就如同孩子出生第三天,全家要大宴宾客(三朝),盖一栋大楼也要奠基,人类发明的种种仪式,都有着它特殊的作用力。李自成率领起义大军,寒冷的空气里,无论敬天敬地还是敬鬼神,敬的其实都是人心。

誓师活动成果丰硕,起义大军万众一心,高呼着“打败明军,推翻明王朝,大顺一统天下”的口号。

“我军百万,已成气候,明军已显颓势。乘势而为,我纵军千里,直下北京。”李自成信心满满。

“千里进军,如果只是一路大军,必定遇到明军拼死堵截,玩命相搏。如果我军兵分左右两路,明军必定顾得了左路,顾不了右路,明军顾此失彼之际,就是我军拿下北京之时”。李自成帐中,宋献策一边喝着香茶,一边提出自己思虑多日的方案。

“好有见地!”

“左路做大声势,大搞政治宣传,吸引明军的注意力,右路悄悄地前行,但绝不能放快脚步,避免孤军深入,两路大军打配合拳。”

“军师所言有理。”

于是,大顺军的左路军每攻下一座城池,便立即派出宣传队,四处散发讨明檄文。同时,他们还向明朝兵部转送通牒,高调宣布下一个要攻打的目标。

明朝兵部不敢大意,立即调兵遣将,保护起义军指名道姓要攻打的城池。

兵部发现,明军调动的速度,远远跟不上起义军进攻的速度。兵部调动的兵马还在路上时,那里的城池便早已被起义军攻下。

明朝兵部不停地动作,大笔地投入资金、兵力,努力地保护起义军军锋所指的城池,结果却总是让皇帝失望。

“我军精锐悉数调往关外,松山大战中,打得所剩无几。起义军如此嚣张,挡住他们的这道大坝在哪里?”崇祯的心,就像乌云密布的天空,阴沉沉的情绪挥之不去。

只要一上朝,坐在大臣们面前,崇祯就叹气。接下来,他不停地向大臣们讨主意。

打仗就要用钱,大明朝廷的经济状况让大臣、皇帝全都头痛,真是“内帑如洗,一毫无措”。除了没钱,军队也大成问题,兵不足用、不堪用。这就是传说中的“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崇祯的内心深处,一个感觉越来越刺痛,“这个庞大的帝国,莫非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难道就没有一个能人,能拯救我的帝国?”

眼睁睁看着明王朝向着绝望的目标一路狂奔,崇祯突然想到一个人,“既然宁远已经守不住了,这样的关键时期,为何好钢不用在刀刃上,真正地让它发力呢?”

崇祯迅速发出第一招。不向任何一方打招呼,用空降的办法,突然调吴三桂的父亲吴襄回京城候用。“先把你父亲留在京城,就不怕你吴三桂突然降清。像吴三桂这样的人才,清廷一定天天都在派出人手,暗中拉拢。”

崇祯十七年(1644年)正月十九日,即李自成率军从西安出发的第十一天头上,崇祯做出决定,“调用吴三桂,止住大顺军攻城略地的猖獗势头”。

突然,一道阴影爬上了崇祯的心头。

“方案交大臣们讨论,让大臣落笔签字”,崇祯的眼里闪出一道诡秘、痛苦的光。

“那群胡乱作为的大臣,真的该杀,真的想不杀几个人都不行。如果不是这班该死的大臣胡乱作为,我的江山岂能弄到今天这步田地?”崇祯恨大臣恨得咬牙切齿,“有这班大臣在,就必须让他们签字,至少让他们中的几个该死的人签字吧。”

皇帝的决定需要大臣签字?崇祯给出的答案是必需的。

镜头沿历史时间轴往前移,移到崇祯十五年(1642年),此时明军正在与清军、农民起义军同时战斗。

看着内外多线作战的不利局面,崇祯想出了一招,那就是“攘外必先安内”,也叫“外患是肢体之患,内患是心腹大患”。崇祯想出来的办法超越常人——与清兵议和,从而集中精锐兵力,集中全国能打仗的军队,一心一意剿灭农民起义军。

议和,意味着要牺牲一部分国家利益,甚至割让关外的某几处土地。这是一个大胆的、实用的、有重大意义的构想,又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主意。崇祯反复琢磨这其中的风险,“这帮子大臣,一定会对这个超越常规的构思大加攻击。而大臣们的臭嘴,大臣们的乱作为,才是真正的风险所在。”

如何避免口水战?崇祯策划出一个方案。他特地找来兵部尚书陈新甲,把自己的“和清”想法跟他细细沟通,并特别嘱咐他,此事要秘密进行。

崇祯的做法简洁明了,没有绕弯弯。“这个危险度极高的任务,这就不声不响地交到了你的手上,希望你胜利完成和清任务之日,所有的大臣还被蒙在鼓里。”

可崇祯绝没有想到,由于陈新甲做事疏忽,明庭和清军议和的重大政治机密,没过多久,就走漏了风声。

这条重磅消息在大臣们中间传播。几位大臣,开始站出来,以“跟虏谈和为耻”为题,对陈新甲大张挞伐。更有甚者,直接跑到陈新甲面前,高声质问“可有此事?”

看着事态的发展,看着和清大事没有办成反而挨大臣们痛骂,崇祯十分恼火。

“这道重大方案,已经被陈新甲搅黄了,如果他把这事透漏出去,说是皇帝的主意,那么,这把大火就一定会烧到我的身上。那帮子榆木脑袋的大臣,一旦知道这是我的主意,肯定不会给我留面子,甚至可能会骂得更狠更凶更厉害。”

“追名逐利,这班该死的家伙,什么时候想想我朱家的江山?骂皇帝的确是出名的捷径,确实是名垂青史的荣耀,你们就不能为江山想想,为什么要和清?”

“办不成事,还坏了我的大事。”怒不可遏中,崇祯做出决定,批准几位大臣奏章中的提议,处死了陈新甲。

这位办事有瑕疵的兵部尚书,就这样当上了替罪羊。

崇祯的目标达到了,消息外漏的缺口彻底被封堵住了。皇帝胜利了。

当陈新甲因“妄议和清”的死罪被关进死囚牢房时,对于崇祯是个什么样的人,大臣们心中开始变得清晰起来。不用细细打听,用猜测的手法,大臣们内心里就已经明白,与清廷和议到底是谁的主意,只不过捉不到皇帝的把柄而已。

砍掉头的陈新甲永远不会说出那个被彻底封锁的秘密了。然而,崇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大臣们心里越来越清楚,“皇帝不敢承担责任,把责任往大臣身上推,也就罢了;为了他的大面子,不惜让大臣背黑锅,也就罢了;削掉替罪羊的脑袋,这就太过分了。君子都算不上,哪是什么人中君王?”

就这样,这事过去了一年,现在是崇祯十七年(1644年)。

那班大臣对“和清案”狂轰滥炸的景象,崇祯记忆犹新。调用吴三桂进关,对付农民起义军。这事往大处说,就是放弃宁远,将整个关外拱手送给清军。那班大臣,即便今天不说一句话,到了成功剿灭起义军的那一天,也一定必定对我群起而攻之。

“不是有这么一个故事嘛,一头狼,掉进了猎人的陷阱,一只腿被铁夹子夹住了。这只狼在猎人还没有到达前,拼命地咬断那条被夹住的腿,依着剩下的三条腿,逃出猎人的追捕,保住一条性命。我不就是那头被夹住腿的狼,清军不就是铁夹子,关外不就是被夹住的那条腿?起义军就是可怕的猎人啊。只有丢掉关外,才有可能保住江山。否则,大顺军杀到京城时,必定江山易主,山河变色。”

“现在的关键是,不战而弃祖宗的土地,这个罪名,在大臣眼中,比跟清谈和严重万倍。”

“我把调吴三桂入关的事低调地交给你们大臣集体讨论。只要有人带头点头,之后大家同意,这以后‘弃宁远、弃关外’的责任,他们之中,无论是谁,想逃也逃不掉。到关外失守之时,如果有谁叫着喊着要为丢失关外土地问责的话,如果有人叫着喊着要某些人杀头谢罪的话,替罪羊就一定必定是那班该杀的大臣。”

“我的脑子聪明,大臣们也绝不是笨蛋,他们之中,一准会有人看出端倪。要让大臣来背这个黑锅,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就用化招,大事化小”。

在大臣面前,崇祯轻描淡写地说道:“这次只调吴三桂外加五千精兵。调用这么个人加上这么点兵,相对于关外庞大的守军来说,不算什么,局面尚可以维持。”

大臣们努力地思考这句话的意义。

崇祯缓缓说出早就准备好的第二句话,“此等重大军机应行与否,原应先生们主持担任,未可推诿,延缓误事。”

“你们平时不就是要主持国家大事吗?现在这事儿,就交给你们决断。你们的动作要快啊,不能等到李自成把我灭了,你们的讨论结果还没有出来。”崇祯心里骂道。

皇帝身边的大臣,绝不是一般人,也是久混江湖—如果把官场比做某种江湖。这些久历朝廷的大臣,早就摸清崇祯的德行。大臣们用老练、敏感的职业眼光,很快就看出这个军事决断的另一层意义。“只要在这个问题上点头,那就一定是自取杀身之祸。这样的事,谁敢做?这样的责,谁敢担?”

陈演第一个上场。身为首辅,想不表态都不行。陈演高调称赞皇帝的这个主意可取,接着又说出一句冠冕堂皇的话,“宁远之兵万不可调,一寸山河一寸金啊”!

这句话的意思翻译一下就是,我认可皇帝的观点,的确是到了必须割肉补疮的时候,但我同时也说了关外之兵不可调,到时调动吴三桂而丢了关外,责任就不是我的了。

有人问,首辅不怕大明的江山保不住吗?答案是,首辅首先要把自己的脑袋在大明的皇帝那里保住。

张缙彦刚刚被提升为兵部尚书,作为主管部门的主管领导,这事得表态。“三桂之调不调,视宁远之弃不弃,两言而决耳(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事)。” 张缙彦的话,真是一语中的,的确是三言两句就能搞定。然而到底如何“决”呢?宁远到底是弃还是不弃呢?他话到这里就打住了,没有下文。表面上看,在这个重要的问题上,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实际上,他说了等于没有说。房屋上的大火正在那里燃烧,他就站在旁边说,这火救与不救,视那房子重要不重要,结果呢,他没有去调动人手,也没有端来一盆水泼上房屋顶上去。

看着下面的人不买账,崇祯急了,“调用吴三桂,收守关(山海关)之效,成荡寇之功,虽属下策,诚亦不得已之思。”

皇帝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首辅陈演仍然不肯同意,不肯承担责任。“将来关外丢了,我一旦落笔签字,那一定背负杀头的罪责。”想来想去,陈演想出一个办法,“召集阁臣们开会,大家讨论,再作定论。”

“哈哈!让下面的人去担责。”陈演心中暗喜。

会议,就这样在这些官场高手手中,成为推脱责任的好办法、妙不可言的巧路径。

皇帝不愿担责,首辅不敢担责,如此一群人当权,国家不灭亡都难。

户外冷风飕飕,会议室里红红的木炭烧得正旺,暖气融融,内阁大臣们脱了皮袍,有的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杯,有的捧着烟袋,围坐一起,讨论首辅从皇帝那里拎过来的重大议题,“调用吴三桂,遏制嚣张的大顺军”。

能够入阁为相的,都是官场混大的。

会场气氛热烈,有的主张“不可调吴三桂”,有的主张“都城南迁”,有的模棱两可,也有的主张“赶紧调用吴三桂”。

“浮议一通,莫衷一是。”陈演心中骂着,“玩敷衍的游戏,只是嘴巴上喷口水,就是不做出具体的结论,看样子,这群人是不可能落笔定论。”

可皇帝正等着讨论结果,陈演心中一急,想出一招,赶紧向皇帝回话,“请行督、抚、镇再议宁远弃后,关(山海关)门作何守法?军民作何安顿?”

他把这个烫手的山芋,狠狠地扔给了更下一层官员。“哈哈!督、抚、镇的将领们,就让你们抓一抓头皮吧!”

崇祯心中万分火急,这事切切等不得也等不起,李自成那里一天也不等人,大顺军正马不停蹄地向京城挺进。于是,崇祯“差官前去,及取回奏”。

“皇帝是急,我们可不能急。这是掉脑袋的事,皇帝、首辅、阁臣们都不敢担责,我们如何担得起这个责?”督、抚、镇的领导,个个长着油滑的脑袋,没有一个是傻瓜。

皇帝急急地等下面办事的人收拢意见,督、抚、镇的领导们每天反复讨论,积极地讨论,认真地讨论,可就是得不出具体的结论。

宝贵的二十天时间就这样在争论中过去了。

调吴三桂的事没有着落,时间转眼到了二月初八,大顺军已经攻下山西首府太原,离北京城越来越近。

如果早下结论,吴三桂的骑兵或许能把大顺军挡在千里之外。而现在,“京师为之震动”。当然历史不能假设。

历史上,还是有人把国家命运放在个人安危之上的。

蓟辽总督王永吉就一直在观察着形势的发展。他眼睁睁看着大顺军将战火烧到了自己的脚下,自己再不挺身而出去救火,那明朝这栋两百多年的大厦就一定会被大顺军烧成灰烬。

“单凭我个人的力量,必定孤掌难鸣”,王永吉猛然发现,“御史杨鹗不仅与我想法一致,而且那人敢作敢为。”

王永吉找到杨鹗,郑重其事地说:“都下公卿莫肯先发,吾两人于责无所诿。”

两人一拍即合,联名上奏,“请撤关外四城。前后屯失守,宁远孤悬二百里外,四面受敌,防御极难。寇氛日迫,三辅震惊。宜撤宁远,令吴三桂统边兵守山海关,即京师有警,关门之援可旦夕而至也。”

握着这份奏章,崇祯非常兴奋,“关键时刻,上天终于为我朝扔出了救命仙药。转送首辅陈演、阁臣魏澡德,就关外撤退相关事宜,赶紧策划具体实施方案。迅速派出相关人手,落实到位。”

接到皇帝转送过来的奏章,细细一看,陈演吓了一跳。他立即找到魏澡德,“上有急,故行其计,即事定,以‘弃地’杀我辈,且奈何?”

两人心惊肉跳。寒冷的深夜里,书房里烛光闪耀,四条腿不停地打圈圈。天亮时分,两人终于想出了解招。第二天早朝时,两人向皇上回话,先征求各抚镇将领的意见,之后再行定夺。

“真是四只贼眼,这么快就看穿其中的路数。”崇祯在心中暗骂,并当即发下话来,“从速召集科道九卿会议”。

德政殿里,黑压压的一大片,坐满了群臣。围绕“撤宁远”的主题,似乎个个都在思考这个难题的最佳答案,都没有几个人发言。仅有的几位发言人之中,支持王永吉意见的,少之又少,只有大学士范景文、倪元路、朱元俊等极少数几个人站出来说话。一句话,“撤宁远”观点,绝大多数与会者都保持了沉默。因为大家心中都清楚,绝不能背这丢掉关外的黑锅,保住自己的脑袋才是第一要务。

极少数赞成者中,吏科都给事中吴麟征的观点最为激烈。“宁远孤城,其势必弃。今日弃之为弃地,明日弃之为弃人。弃地已不可,弃地兼弃人更不可。而吴三桂勇将宜收用,(不可)委之敌人。今寇旦夕至,若使来捍京师,一举两得。”慷慨陈词之后,吴麟征提出要求,“六科共同署名,大家共同负起责任,立即调用吴三桂,刻不宜缓。”

只要一署名,这事就落地了。

聪明的六科领导个个都明白,只要一署名,丢地的责任就彻底地扛上肩了。这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玩起了同一个动作,相互推诿。

这件紧迫而重大的事,如果就这样在官员们的手中推来推去,接下来,一准没有结果。想到这一层,吴麟征决定自己来署名。随即,他将这份奏疏的讨论结果,交到了崇祯手上。

这事到这里应该了结了吧。毕竟这事紧急啊,李自成不等人,他的军队正一天天向京师逼近,而且现在也有了担担子的人—吴麟征。然而让人看不懂的是崇祯皇帝,他扣留了这份奏疏,不批示,也不下发。

到底是什么原因?

他自己没有说,也没有人给出答案。

可能的原因是,他心中清楚,如果他不批,下面没有人敢签署执行意见。他自己是绝不愿意承担丢祖宗土地的罪名的。而如果发下去让下面的人去执行,就再一次走入了上面叙述的那套泥牛入海的程序。

一个可能让国家起死回生的方案,在一群不敢担责任的人(包括皇帝本人)手里,就这样给糟蹋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