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简悠五岁来到木水,颇有几分衣锦还乡的意思。
不过娇生惯养如洋娃娃般的简悠顶多只能算是“衣锦”,踏踏实实“还乡”的是她爸简城。
“简城”这个名字可谓是既言简意赅又通俗易懂,满满当当寄托了一对乡镇夫妻对于膝下长子的殷实期待。
而简悠她爹,还真是人如其名,没让爹妈失望,虽说当年恢复高考差三分没考上名牌大学,却不负众望,力争上游成了一个富商。成了木水镇第一个盖洋房、开洋车,最后还定居宜城的人。更难得的是,这个富商还不忘本,是镇里修路的捐款大头,名字刻在路口的功德榜上金光熠熠,简悠每回路过都要把脑袋伸出去看。不仅如此,泥水匠出身、房地产发家的简老板还带着镇里的青年走出镇子,在城中谋一份差事,虽赚不了大钱,但总是一块跳板,至于跳多高跳多远就凭各自造化。
成行的香樟盖影转瞬成了排排低矮的小楼,简悠坐在副驾上一言不发,过往门前有眯着眼晒太阳的小黄狗和躺在摇椅上手握蒲扇的老人。
她远远瞥见乡路尽头一幢洁白的三层小洋楼,不同于周遭屋舍饱经风霜的样子,那洋房漆得透白雪亮,窗户仿了欧式圆形雕花,伸出一个繁花似锦的小阳台,围以精致铁艺雕花栏,明镜般的玻璃可窥见屋内一室的欧式吊灯,雕梁画栋,十足富贵。
那是简悠在木水的家,作为一个在各种童话故事里泡大的小姑娘,这幢洋房能给她太多天马行空的联想。
只可惜别说是简悠,就算是简爸简妈也不曾在此久居,虽然精装布置,却多是闲置,生意多在宜市,亮丽洋房孤掷于此,也是充点故里门面居多。
奶奶从侧对面一间有些年头的房子里迎出来,张开双臂欲抱抱她,花团锦簇的简悠像受了惊的小蝴蝶般迅速躲到简城身后,唯探半个脑袋和一双古灵精怪的眼睛望着不相熟的奶奶。
“妈。”简城问候着母亲,一把想将抱着他腿的女儿拉回来。
“回来啦。”奶奶笑得慈祥和蔼,瞧着躲在儿子身后的孙女。
母子两人寒暄着进了屋,简悠不舍地回头望向那洁白漂亮的洋楼。
入屋,小叔和叔母招呼吃饭,简城提前告知了简悠寄住之事,饭桌上又再提了一遍。奶奶很欢喜地给简悠碗中不断夹菜,小叔和叔母笑了笑不语,一家人的这顿饭吃得心照不宣,客气万分。
饭毕,小叔开玩笑似的说:“大哥那么漂亮的洋房就不住啦?”
叔母也笑着附和说:“是啊,装得那么好,空着真是怪可惜的。”
简悠闻言一愣,带着夹红烧肉的筷子一抖,酱色的肉块丰腴饱满,在白纱裙上留下油光锃亮的一个印记。
简城笑了笑,摸了摸女儿的脑袋:“悠悠还小,心眼都没长全,哪敢就把房子的钥匙给她。”他伸手给母亲碗里夹菜,“还是跟着妈放心。”说着,他又从包里掏出一沓现金置于桌前,“悠悠的生活费还是我们出,妈您多照看着点。”
“哎呀,一家人别说两家话,让我抱抱孙女儿。”奶奶张着手接过一脸抗拒怕生的简悠。
简悠心里闷闷的,却也不敢大肆哭闹。
小孩是听得懂大人的话的。
简而言之,她被抛弃了,接下来得和这个看着慈祥的老太太和不熟的小叔夫妇生活。
下午,简悠就被带着去了中心小学处理报名学籍一类的问题。
中心小学不大,但是树却很多。
站在校门外,上有高大成荫的樟树和梧桐树,下有成片连绵的油绿灌木,俨然似片树林,树荫葱茏里藏着一栋四层粉漆的教学楼和沙土地的小操场。
后来,简悠又念过很多学校,亦不乏装建精美的私立院校和闻名遐迩的百年名校,有着现代摩登的体育馆、游泳池,和无一例外的红砖道环绕、绿草坪拥抱的大操场。
可是她再也没有找到长着那么多树跟藏在树林里似的学校,小树林一样绿茫茫的学校里,有着她最快乐无忧的时光。
她的班级有着一个温柔娉婷的班主任,年轻的李燕雯老师高马尾斜刘海,白衬衫黑长裙,负手而立,笑靥如花。
后来大学时,简悠背《登徒子好色赋》背到“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时,脑中不禁慢慢浮现出李燕雯的样子,画面美好得让她连连点头,可随后想到些什么,又皱眉摇摇头。
接着背到“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她挑着眉点点头,倏而又笑着摇摇头。
李老师所带的一班位于一楼的教室,成片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在教室和走廊,一两丝有志之光躲过青草色的窗帘,静悄悄融化在橙黄色的木桌上。
正是下午体育课时分,操场上尘土飞扬学生们玩闹正酣,教室里空无一人。
简城给简悠挑了个中间第二排的座位,也不管桌上屉中已为人所用。
“爸爸,你真的不要我了吗?”简悠抱着父亲不愿松手。
简城握着女儿的小手,眼角笑出三道彩虹似的皱纹:“怎么舍得不要你呢!只是哥哥现在要升学考,爸爸妈妈没有更多的精力好好照顾你呀。奶奶年纪大了,你也该多陪陪奶奶啊。”
简悠鼻子一酸,泪珠就落下来:“那你快点回来接我好不好嘛?”
简城拍拍女儿的后背哄着她:“小鼻涕虫,爸爸会常常来看你呀!”说着看了看时间,“爸爸先回去了,你在学校乖乖适应适应好不好?”
简悠抽泣着不敢再说什么,唯恐惹他生气,就永远被扔在这里了。
父亲很快疾步离开了,简悠怔怔望着桌子,撇着嘴忍哭。
简父不会想到的是,他捧在手心里宠爱了六年,养出她所有的娇惯、逆鳞、傲气、刁蛮都将在这不到一年里被铲除和抚平,并不带商量地被揉进那些伴随她一生的自卑、沉默、忍耐、坚强中。
她以一种无奈的速度迅速变得乖巧,以及大人眼中的懂事。
直到多年之后,她在图书馆最深处角落里看到社会学中的“弃猫效应”才找到答案,所谓小孩子的乖巧懂事其实一点也不纯粹,甚至充满了辛酸。
二
“丁零零……”
上课铃响,追逐嬉闹、满头大汗的学生们陆续进入教室,对于忽然出现的粉雕玉琢洋娃娃似的简悠像是瞧西洋景一般稀奇。
简悠微皱着眉,撇着嘴,她用手背揩去凝在脸上的泪渍,不知是蹭的还是臊的,双颊一直红到耳根。
“欸……白云飞,你的位置上怎么多了个姑娘啊?哈哈哈……”有淘气的男生指着简悠玩笑道。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抱着足球一头大汗的男孩回道。
“你哪儿来的?坐我这儿干吗呢?”白云飞皱着眉从桌肚里掏出水杯,拧开杯盖畅饮起来。
他拿杯子的手碰到了简悠的裙子,简悠下意识地往后瑟缩了一下。
“这是我的座位,你得起来。”白云飞盯着简悠喊道。
“我不。”简悠看着桌面摇头,屁股牢牢坐着不动。
这是爸爸给挑的位置,她不能丢了。
“哈哈哈……白云飞,她这是赖上你了啊!”周围同学又打趣道。
“喂,这哪儿来的小丫头片子,你给我起来!”白云飞被打趣得羞红了脸,提高了嗓门。
简悠被凶得眼眶一红,伏桌哭起来,小屁股不挪半分。
“你这是……”白云飞又羞又怒,“强占民座!”言罢周围又是一片哄笑。
班长慕斯笑着走过来,后面跟着一组组长乐彤。慕斯拍拍简悠哭颤着的肩膀,塞给她一张纸巾。
“这位同学,你是新来的转校生吗?我们的座位都是老师分配的,你先起来,待会儿老师来了也会给你分配座位的。”
“是啊,是啊。”乐彤附和道,一双眼睛仔细打量着简悠的白纱裙,雪白的颜色泛着光芒,腰间裙摆还有刺绣的花样,让人不禁想要伸出手摸一摸那白纱。
“我就要坐这儿。”简悠声音颤颤巍巍带着劲,偏偏话间却是不罢休的倔强。
“嘿,我这小暴脾气,还收拾不了你了不成?”白云飞说话间就要去拉起简悠,一抓上小姑娘白乎乎肉嘟嘟的手臂,想把她拽起来。
“我不起来,我就要坐这儿!”简悠抬起梨花带雨满脸泪痕的脸,努力推开白云飞。
“哈哈哈……白云飞,你就把她给收了吧,哈哈哈……”小小年纪的孩子总是爱学电视里的人物讲话,并自以为得意。
“怎么回事?听不到上课铃响了吗?吵吵闹闹的,还不赶紧回到座位上去准备上课!”李老师抱着书走进来。
同学们四散回到座位,唯有白云飞和简悠还在僵持着。
“老师,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丫头占了我的座位不肯走呢!”白云飞气呼呼地指着简悠。
“行了行了,云飞把后面那张空桌搬上来坐吧。”
“凭什么啊老师,她坐的是我的座位!”白云飞抓着自己的桌沿不肯走。
李老师拍拍白云飞的小肩膀:“老师怎么教你们的?男孩子嘛要懂得谦让啊。”她抚额笑了笑,“就像你们看的杨过大侠,能屈能伸,对吧?”
白云飞一听杨过就被吸引了注意力,但想到好好的座位莫名被抢,心中还是委屈郁闷。他黑着脸走到教室后面去搬桌子,途中还被几个泼皮做鬼脸伸脚绊了一个趔趄。
李老师回到讲台:“这位是我们班新来的转校生,上来介绍一下自己吧!”
简悠低着头牢牢坐在好不容易霸占来的位置上,一言不发。
李老师想,是简悠年纪小内向:“好吧,那下课来老师办公室一趟吧,我们现在先上课。”
白云飞已经搬了桌子放在简悠旁边,伸手从原先桌子里扒拉回自己的书。简悠低头靠在后座上,为他让出空间。
低年级没几本课本,白云飞桌肚里多的是小小一本五颜六色的画册,他瞧了瞧简悠孑然一身,连个书包都没背,更遑论课本了。
继让座义举之后,他感觉自己浑身充满英雄大侠的豪气,得好善乐施,简悠就像那初出江湖的黄毛丫头。
“欸,课本给你看一半吧,哪有你这样就来上课的?”白云飞推来语文课本。
“我……想要那个。”简悠指着他一摞摞的小画册,奶声奶气地开口,也真是个没脸没皮的姑娘。
“嘿,你这丫头,还真是……有点眼光!”白云飞好笑又来气,但还是递给她一本,“可千万别被老师发现了啊!”
简悠一下子喜笑颜开接过那本花里胡哨的小画册,跟个宝贝似的藏好,然后装得规规矩矩,挺直腰杆坐得端端正正。白云飞瞧她那傻样,活脱脱写着一脸的“老师我心虚”。
下课,简悠跟着李老师去了办公室,好不乖巧。
李老师从抽屉里找出几颗糖递给简悠。
她拿出语文课本翻到最后一页的字表,指着字问简悠:“这个字认识吗?”
简悠连连答出,让李老师有些惊喜,又指了几个笔画多一些的:“这个呢?”
简悠看了看,一个“藏”字答得铿锵,怯怯地望着老师。
李老师松了口气,又把剩下的几颗糖塞到简悠手里,笑着让她回去。
刚出办公室,慕斯和乐彤就将简悠围在了中间,让简悠有些无所适从。
“李老师没有责怪你吧?”慕斯轻声问。
简悠摇了摇头,摊开手心展出糖果:“老师给的。”
“哇,老师还给你糖!”乐彤很惊讶。
简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给了她们一人一颗,最后留下一颗又握在手心,塑料糖纸的齿片硌得有些痒疼。
跑过廊道的层层树荫,回到班上已近日暮时分,三三两两的同学都在收拾书包,白云飞和几个男孩在模仿武侠片的动作,一会儿倚天屠龙剑,一会儿降龙十八掌,非常热闹。
简悠悄悄走到座位,将手心的糖夹到白云飞的一本小画册里,再悄悄塞入他的书包。
一回头,慕斯和乐彤已经收拾好了书包,拍拍简悠的肩:“要不要一起走呀?”
简悠想了想,爸爸已经走了一个下午,不会来接她了。
草长莺飞,日光烂漫,孩童的友谊和快乐还来得简单。
“好,一起吧。”
三
一转眼,慕斯和乐彤已经走到教室门口了,简悠赶紧也跟上。
路上积了些黄绿的落叶,踩上去有轻微的“咔嚓”声。
慕斯拉上追来的简悠:“今天放学早,咱们一起去猫街吃东西吧。”
乐彤道:“好欸,超想吃麻辣烫啊!”
简悠道:“猫街?有很多猫吗?”
慕斯和乐彤齐齐笑出声来。
慕斯解释:“猫是有很多啦,不过好吃的更多哦!”
隔着几米远就见那家小李麻辣烫十分醒目,蒸腾而上的烟火气里是热热闹闹刚放学的孩子们。
乐彤眼尖,跑过去打招呼,白云飞一行几个男孩已经在排队了。
简悠被扑鼻而来的辛辣气息所刺激,脚步愣了愣,一转眼慕斯和乐彤已经兴高采烈地钻进人群前排点单了。
她学着乐彤拉了拉旁边白云飞的书包带子,凑到他耳边小声问:“麻辣烫……很辣吗?”
白云飞嗤笑一声:“开什么玩笑呢,麻辣烫不辣还叫什么麻辣烫啊?”
他的声音有些大,引得慕斯回头问:“你不能吃辣吗?”
简悠努了努嘴:“也不是……还行吧。”
乐彤道:“他家最好吃的就是麻辣年糕,简悠,你可一定要尝尝!”
白云飞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不行可别瞎逞能啊!”
简悠被激得脱口而出:“你说谁不行呢!”双眼瞪着白云飞对慕斯说,“我也要一个麻辣年糕!”
简悠看着被辣椒酱刷得红艳艳的年糕,欲哭无泪。
肤如白雪的年糕啊,你怎么就如此屈服于这万恶的辣椒酱呢?
乐彤吃得香脆:“简悠你尝尝,可好吃了!”
“我……我要不留着回家再吃吧!”简悠从店家那儿拿来一个塑料袋,准备装起来。
白云飞一把拉住她,嘿嘿笑道:“别呀,趁热才好吃呢。”
简悠瞪他一眼,移目看到了慕斯和乐彤的注视。
她低下头,手中的年糕热气腾腾,张开嘴咬下一口急急咽下,能清晰感受到香脆的炸皮生生滑过喉咙,辣味还没有来得及蔓延,她抿嘴一笑:“很好吃。”
眼睛笑得像弯弯的月亮,藏着一闪一闪的星光。
简悠家住在学校东边,慕斯和乐彤住在西边,原来一点也不顺路啊。
简悠循着爸爸来时领着她走过的泥巴小路,路过一小段长满喇叭花的小径,日落后都闭紧了花瓣。
她忍不住张开嘴不断哈气,火辣辣的滋味从喉咙里升起,从脸一路红到耳朵。
举着咬了一口火炬似的年糕,她攥着手捂着耳朵蹲下。
她从小就不吃辣,妈妈做菜会在放辣椒之前额外盛出一小碗给她。偶尔吃到辣椒,她便习惯捂着耳朵蹲在地上,哥哥会打趣她这样也不会解辣,有什么用呢?
有什么用呢?辣味还是像火焰一样在喉咙和胃里炸裂燃烧,那时爸爸会将她一把抱起,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哄着她喝水,当然是有用的。
“喂,西米露要不要?”男孩有些讨厌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简悠睁开眼,有个越过她头顶的影子,将她包裹在喇叭花丛里。
手里攥着的年糕被抽走,被换成一杯似是刚从冷冻柜里拿出的凉丝丝的西米露,插着一根粉色的吸管。
“早就喊你不要瞎逞能了吧。”
简悠咬着粉色的吸管,心想,真的很讨厌啊。
回到奶奶家已近天黑,晚饭时简悠才知道,原来一家人一个屋檐下,还可以分厨而食。
奶奶的厨房在后院的一间小屋,以瓦为顶,以砖为墙。
其间唯一一只昏黄的老灯泡,努力地照亮晦暗的小屋,所以简悠一顿饭下来,也弄不清自己吃的到底是些什么菜,模糊想大抵是温了一遍午间的饭食。
她转头突然看见了放在墙角的她的一袋衣服,应该是爸爸走前放下的,装得满满当当一袋,从小衫到袜子准备得齐全,露出的蕾丝裙角皱皱巴巴。
最上头放着个粉色大头娃娃的存钱罐,是全家人出去玩时买的,只有存钱的口缝,要将钱拿出的话就得砸碎。简悠的花销都由妈妈经手,自己没什么零花钱,每天就等着爸爸下班回来要一些零钱,享受存储的乐趣。
睡觉前褪下那件白纱裙,中午红烧肉留下的油渍让简悠很神伤,她想妈妈一定又会念叨她这么粗心大意。
简悠慢慢坐在床沿上,茫茫然看了看周围,奶奶堆满旧物的小房间拥挤而晦暗。
妈妈现在不会念叨她了,可是为什么更难过了呢。
另一边,白云飞在妈妈的催促声中钻进被子,从枕头底下摸出手电筒,一瞬间光亮充盈了整个小世界。
他兴致勃勃翻开那本今天未看完的画册,急切地想要知道张无忌如何大战光明顶,突然间从画册中掉落出一颗糖果,彩色的玻璃纸在狭小的被窝里折射出奇异炫目的光彩,像是突然出现的宝藏。
四
叔叔家有个比简悠还小一岁的堂弟,稀里糊涂也被塞进了中心小学,原本简城大概想着两姐弟能一同上学,互相照顾。但事实是连一同上学都没有实现。
叔母每日尽心为堂弟准备早餐,再十分耐心盯着他吃完,害怕小胖墩似的堂弟营养不够。简悠跟着奶奶这边,每天拿着零花钱去校门口和慕斯她们一起吃摊点。
血缘相亲的两姐弟只有晚饭后才会胳膊碰胳膊一起坐在饭桌上写作业。
认识慕斯、乐彤两个漂亮的小姐妹让她一扫寄人篱下的阴霾,但回家不顺路的现实让简悠郁闷了一天,而发现和讨厌鬼白云飞相邻的状况又让她喜怒交加,纠结了整整三天。
这天照例是在出学校门的第一个右转路口和慕斯、乐彤告别,她恋恋不舍地挥手,看见走在前面同样和小伙伴告别的白云飞。
她皱着眉犹豫了三秒钟,还是追上去,学着上次乐彤一样抓住他的书包带子。
“喂,你去哪儿?”简悠睁着大眼望着他。
白云飞一顿:“一角书屋。”
“你去看书吗?还是,去看画册呀?”简悠一只脚直立,另一只脚尖点点地,带着几分腼腆。
“嗯,去看看有没有上新的画册。”
“那……能带我去吗?”简悠轻声问,抿着嘴有些不好意思。
白云飞皱了皱眉,考虑了一会儿。
简悠赶忙补充:“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不用管我,我就是……就是想晚点回去。”她的声音和脑袋一样,越来越低。
白云飞想把书包带子抽回来,看她攥得紧紧的,又怕这粗糙的带子边缘会划伤她。
“行吧。”他伸手弹了弹她的脑门,笑了。
简悠捂着脑门,抬眼,笑眼闪闪。
顺着猫街,穿过一间间学生簇拥的小吃店,白云飞定在小李麻辣烫门前。
简悠顿了顿,一瞬间就想起了那火红火红的年糕,喉间仿佛蹿起那火焰燃烧的滋味。她不禁咽下一口口水,微噘着嘴望着白云飞。
白云飞一见她的样就乐了,差点儿捧腹坐地。他跑上前和老板娘说了几句,嘴角快要咧到耳根。
简悠气闷,转身跺着脚等他。
突然一团白花花软绵绵的东西抵上她的鼻尖,简悠吓一跳忙后退半步,才看清那串绵软晶莹的鱼丸,外皮炸至微焦,裹了脆亮的砂衣,颗颗粒粒生出毛茸茸的感觉,冒着盈盈热气。
“喏,加糖的。”白云飞笑着递给她,另一只手举着火红的麻辣年糕。
简悠欢喜地接过。
趁着热气小口咬下,弹软的丸子缠绕唇齿,滑入喉间,伴着砂糖丝丝的甜。
白云飞笑着,抬起一条腿成金鸡独立的姿势,握着竹签子伸出那剩下的半截麻辣年糕,向空中横扫:“嘿,玄铁剑法。”
简悠跳上前,伸出犹存两个晶莹鱼丸的竹签子向前刺去:“哈哈哈,那我就是玉女剑法。”
“喂,我才不要喊你姑姑呢!”白云飞跳脚,“你个新来的黄毛丫头,初出江湖怎么能当我师父!”
简悠噘了噘嘴:“那……我是落英剑法行了吧。”她握着签子小转一圈,两颗鱼丸顺势收入小嘴中,涨得脸颊鼓鼓的,嘟囔着伸出兰花指向白云飞,“还有兰花拂穴手,嘿嘿。”
白云飞负手一笑,做了个收剑的动作:“娇蛮精怪,也真是你啦!”
简悠用力咽下嘴中的两颗鱼丸,圆润杏眼笑得弯弯。白云飞看着她愣了愣,脑子里突然蹦出书中郭襄出生之时所绘几句:眉目娇美,神姿秀丽……
“也真是你啦……”他喃喃轻声说。
简悠咽完利落地将手中签子抛入后方的垃圾桶,马马虎虎地抬起袖子一抹嘴巴:“啊?你说什么?”
白云飞无言地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没什么,走吧。”
一角书屋,店如其名,开在猫街的最角落,一角钱可以借一本书。
居民屋改造的小书屋,没有宽敞的门面,左侧是两扇玻璃窗,窗下置一张矮矮木桌,堆满新书与古卷;右侧开一扇小门入,苹果绿漆的木门,慵慵懒懒地半开,脚踩着半缕暮色斜影,扑面而来的是四面墙壁上,从地面直升至天花板的木色书柜。白云飞轻车熟路地绕过一排排书架,拱形中门后又是另一间相连的屋子,屋顶直通到二楼,墙壁的书柜构出一层阁楼。
简悠惊叹着被白云飞带到武侠书籍柜的区域,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跳入眼中。
多少热烈惊魂的故事,多么卓绝快意的人物,都被一册册妥帖收藏,无比静谧之下暗潮涌动。
“怎么样,不错吧?”白云飞得意地抬起下巴。
“这是怎样的世外高人?”简悠轻轻拂过一列列书籍,张扬跳脱的名字一个个在指尖划过,兴奋和喜悦冲上眉梢。
“世外高人?”白云飞皱了皱眉,走向后方阁楼深处,“也算吧,听说他可是当年镇上的第一个大学生。”
一排排高大的书柜分散了头顶惨白的两管灯射出的光芒,依稀靠着书柜间昏黄的壁灯,简悠看见木色书梯上坐着执卷的人,他藏在明暗交杂的光影里,长腿随意舒展在书梯上,低着头看不见面容。壁灯从他头顶洒下,越过染金微卷的发梢,温柔地洒在他的书卷上。
简悠不禁张开了嘴巴,睁圆了眼:“他应是住在九天之外,蓬莱仙境。”
白云飞嗤笑一声,敲了敲她的脑袋:“你能把嘴闭上吗,口水快要滴到地上了。”
他转身从书柜最底层摸出本小画册,扔到简悠怀里:“喏,你的‘神雕’三。”
简悠兴冲冲地翻开,忽然间又略心虚地抬头问:“我们……可以这样直接看吗?”
白云飞搬来两张绿漆的小矮凳:“没事儿,镇上来这儿的人不多,都是学生借画册的。”努了努嘴又说,“老子每年的压岁钱都报销在这儿了,他还想怎么着啊?”
“那你为什么不借回去,买画册的钱应该可以借很多回了吧?”简悠轻声问。
白云飞眨了眨眼合了书,转过头看着简悠,很认真地说:“要么拥有,要么没有。”
下一刻,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神有些飘忽:“我不喜欢患得患失。”
五
简悠晚归并没有引起家中任何人的注意,奶奶习惯每天做好一天饭热在笼屉里,然后去乡镇老年中心和老伙伴们跳舞打牌,畅聊回首年轻时的绰约光景。
等着简悠回来的,只有趴在饭桌下弹玻璃珠的堂弟,见她回来连忙从桌底爬出来,努努嘴把桌上的作业推给她。
简悠从来懒惰成性,以往学前班时自己的作业都得妈妈凶着催着才勉强完成,时常还得靠爸爸帮她注水代笔。
上学前爸爸一脸期待地问她想去什么学校,简悠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用写作业的!”
痛恨功课的她却不得不为堂弟的作业低头,她不写,堂弟一秒开哭,惹来了叔母哄着问半天,嘤嘤呀呀指着简悠说不清楚。她窘迫又尴尬,无论怎么解释,叔母也不相信宝贝堂弟会不爱学习会让她写作业,毕竟叔母说过上万遍:
“我们家这个抓周可是一把抓上了大毛笔,将来一定是大才子,光宗耀祖的啊!”
她第一次学会妥协,发现退一步没有海阔天空,但是安静无事。
堂弟的作业大都是生字词抄写,没有难度但是费时累手,简悠抄完往往已经月上枝头,打了个哈欠就拜会周公。
让她感到海阔天空、后顾无忧的是好同桌白少侠,简直救她于水火,每天早上爽快甩来做完的作业,张嘴吃着她上供的馄饨,十分香甜。
两人还成了名副其实的低头族——每到课间休息就可见两个低着看武侠小画册的小脑袋。简悠属于后来居上者,看得比白云飞快,几乎就快看完他所有的库存。
白云飞看得不够快,因为他对于很多对白都不能理解,所以时常陷入思考。他不时抓抓后脑勺:“欸,周芷若说:‘若我问心有愧呢?’这个‘问心有愧’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说,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不一样,自己都不好意思吧……”简悠随口应答。
“那这个‘相什么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呢?”白云飞一头雾水。
“这个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长大以后就明白啦!”简悠问心有愧,明明自己也并不懂得何意,但是又偏偏爱故作玄虚,不甘心承认。
“你比我还小,怎么你知道的就比我多呢?”白云飞很郁闷。
简悠将手中画册翻过一页,头也不抬:“我聪明喽。”
上课铃响,白云飞不断用手肘蹭简悠,见简悠没什么反应,狠了狠心一脚踩上桌下简悠的小皮鞋,这才将她的魂从画册的精彩打斗中拉回来。
“哎呀,干吗!”简悠后知后觉才感受到四周突然的寂静,像十二月的一阵风,悄无声息,又寒意四起。
简悠对上李老师的目光,脸唰地就红了。
李老师立在他们桌旁:“怎么回事,没听见上课铃吗?现在还没有把课本拿出来?”
简悠赶紧将画册塞入抽屉深处,又赶忙摸出了语文课本。
他们给李老师起的外号是“周芷若”——初见时温婉斯文,教训学生时威仪震震。
“你怎么不早提醒我啊!”简悠低头轻声道,不掩生气地瞪了白云飞一眼。
白云飞嗤笑一声:“你这么聪明,还听不见铃响啊。”
下课前五分钟李老师就结束了课程,看着底下蠢蠢欲动的学生,她咳了两声加大音量说:“下个月就是六一啦,到时候学校会举办六一联欢会,每个班都要出节目,有特长想上台表演的可以来我这儿报名。”
李老师刚说完,简悠就听见后座的乐彤问旁边的慕斯:“欸,班长今年唱什么歌啊?”
慕斯笑了笑:“还没想好呢。”
乐彤转头看到简悠头发上绑着的蝴蝶结发圈,缎带尾缀着两颗珠子,一摇一摇闪着光,常常不经意间就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凑上前:“欸,简悠,你有什么特长吗?”又指了指慕斯,“班长唱歌可好听呢。”
简悠回头道:“之前学前班也有六一联欢,我在中间跳舞。”
白云飞转头道:“你还会跳舞?”
“之前在‘红舞鞋’学过一阵子。”简悠有些心虚,其实是妈妈随大流报名,逼着她学了一个月,后来压腿疼哭了,爸爸才下令不必再学了,“都是跟着老师学的很简单的舞。”
乐彤笑着说:“我和慕斯也学过舞,跟我们学校的一个音乐老师,听说她以前是舞蹈学校的呢。欸,要不我们三个六一一起跳舞怎么样?”她手舞足蹈起来,“我们还可以穿一样的衣服,别一样的发卡!”
简悠想起当初压腿的痛苦,后背就阵阵发寒,她努力笑了笑:“其实我还学过小提琴来着。”
“哇,简悠你可以啊!”慕斯笑着伸手刮了刮简悠的鼻头,“那你可一定要上台演奏一曲,给咱们班争光!”
乐彤蹭了蹭简悠:“你知道吗?白云飞口琴吹得也特别好,但是他怎么都不肯答应上台,多好的展示机会啊!”
周围的女孩也随声说:“对啊对啊,之前隔壁二班的一个会吹笛子的,六一吹了首《世上只有妈妈好》就快要横着走了,你可一定得把她比下去!”
“是啊是啊,老掉牙的歌还拿出来显摆,你可得演奏一首高难度的曲子,挫挫她的锐气。”
“啊?”简悠有些无措,“我的琴还放在家里没拿来呢,再说吧。”
想想之前练琴偷懒被老师数落的一年,简悠心有余悸。何况她只练过两首完整的练习作品,少数几次公开演奏也是抖着腿肚子和同伴一起合奏,让她一个人面对那乌泱泱的观众拉琴,虽然风光,但是出丑更可怕。
六
老师提前下课之于学生就像月底提前发工资之于大人,是一件其乐融融的事情。
简悠飞快地收拾好书包,欢愉地问白云飞:“老地方见?”
放学后举着火红的“玄铁剑”和莹白的“落英剑”一同奔向一角书屋不知不觉成了他们的默契,两人就像武侠画册书架下那两张苹果绿的小木凳一样,形影不离。
白云飞看着眉飞色舞的简悠,压了压嗓子说:“今天……我得早些回家。”
简悠从晴空万里变成了愁云密布,嘴角的弧度都下垂了:“这样啊……”
白云飞倒是被她这堪比川剧的变脸一下逗乐了:“怎么,你就这么不愿意回家啊?”
简悠有种被戳穿的心虚,噘了噘嘴:“没有啊,我奶奶今天还给我做了好吃的呢。”
慕斯突然乐呵呵探过头说:“既然都这么着急回家,不如我们一起走‘密道’啊!”
慕斯说的密道是学校后面被承包的工程地,拆到一半的老瓦房和建到一半的烂尾楼参差相间,断壁残垣围起破铜旧瓦,多年来荒草丛生。
但只要穿过这片废弃工地,就能直抵大道,往左就是慕斯、乐彤之家,右行即到简悠和白云飞的住所,原来之前他们都是围着工地外围绕道而行的。
白云飞面露犹疑,慕斯、乐彤及其他几个小男生跃跃欲试,简悠像个好奇宝宝一脸希冀。
他叹了口气背上书包:“走吧。”
小孩子是很像的,女生凑在一起会暗自攀比衣裙饰物,男生聚在一起会竞争体育游戏,或者说,人都是爱比较的,只是小时候会纯粹一点、盲目一点、傻一点、快乐一点。
“我们比比谁最快通关,临阵脱逃的要被挂风云墙!”
一群疯孩子窜入弯弯折折的破楼,幽闭混乱的环境激发突出重围之心,一一将自己当成逃避追兵能够飞檐走壁、遁地无形的江湖游侠,默许互不相帮,渴望独身闯荡。
东折西拐的探奇路线打得简悠措手不及,不知跟着哪位英雄钻进了瓦舍,又跟着哪位侠女翻过了矮墙。
简悠只能依稀听着慕斯的呼唤,在欢声笑语和杂乱步伐声里踉跄前行,她又急又躁,又烦又怕,可最后还是一个人被落在了错乱的烂尾楼里。
闹腾声远去,风悄无声息地穿堂而过,空空荡荡,静得可怕。
简悠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废弃建筑材料里,残砖旧瓦里荒草萋萋,寻不到什么同伴走过的痕迹。
她攥紧手,努力克服未知的恐惧,带着浓重的鼻音喊了一句:“慕斯!”声音像是海浪拍打在四壁,回声在风声里飘荡,她没忍住,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眼前模糊,一脚踩进了积水的泥潭,泥水浸入小皮鞋,湿到雪白的蕾丝袜。
简悠环顾四周,新旧建筑默然无声,但无言自威地形成一种围困和压迫。
蓦然,她抬头,是极其广阔的天空,白昼余温与夜色紫幕盛大交接,天地之间,自身是何等渺小的一隅。
她听见带有名字的呼唤,随风飘荡而来,奇幻又安心。
白云飞气喘吁吁,因跑到她的面前速度太快,只能捂着肚子弯腰哈气,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责怪或安慰的话。
最后,他皱着眉说:“走啦,回去吧。”
简悠用袖口蹭了蹭眼泪,笑得很难看:“他们都在那边吗?”她指着白云飞来的方向。
“嗯。”白云飞拉着她往学校的出口走,“那边的外墙你翻不过去。”
简悠双手拉住白云飞,顿步:“不行,我们要翻过去。”
“收起你这大小姐的别扭劲行不行?”白云飞皱眉,“别老是瞎逞能。”
“不行,一定得去。”简悠转身就向着白云飞来时的方向跑。
如果现在回去,她一定会被视为临阵脱逃,况且,自己不是说要早点回家吗。
外墙比两个简悠还要高一些,且布满苔痕,极易打滑。
“怎么样,回去吧。”白云飞嘲笑着说,“人啊,得认清自己几斤几……”
白云飞话未说完,简悠退后几步,助跑一段借力将书包甩过了墙。
“你干吗?”
“这叫破什么……沉舟。”简悠拍拍手说。
“好!真行,我小看简女侠了。”白云飞气极,“过来看着!第一步踩在这儿,然后借力踩到那儿。”他指着墙上残缺的几个砖头空。
墙那厢慕斯见着飞天而来的书包大喊:“悠悠,你没事吧?过得来吗?”
“没问题。”简悠答,冲墙这头的人一笑。
“呵!”白云飞嗤笑一声,简悠第三次从墙上滑下来。
他用鞋拨了拨脚旁的石头块,若非他提前清捡到一旁,这丫头怕是早就脑袋开花了。
“行了,上来吧。”白云飞走到墙前,蹲了个马步,冲简悠指了指背上,“别耽误本大侠回家。”
简悠低头撇撇嘴,两步挪作三步不甘不愿又无可奈何地过去,爬上白云飞的背。
白云飞扶着她慢慢站起来:“嘿,看着一点儿,没想到还真沉。”
简悠红着脸扶上了墙头,轰轰烈烈的一群人,最后也只剩下一个慕斯。她向墙那头的慕斯打招呼:“嘿!我来了。”
“干吗呢,赶紧上去啊。”白云飞喊道。
简悠小心翼翼地爬上墙头,抬腿时颤抖了一下差点摔下去,白云飞抬头一看,满是泥的皮鞋底就吻上了他的脸。
“喂!”白云飞气极。
简悠胆战心惊地坐在墙头,脸红得像是猴屁股,低着头小声说:“我错了……”
“你等着!”白云飞三两步熟练地跨上了墙头,两人面面相觑。
白云飞用沾满苔痕的手用力糊上了简悠圆乎乎的小红脸,将她的嘴巴挤得和她瞪出的眼睛一样圆,然后坏笑一声,利落地翻身下墙,耍帅地做了个手撑地的半跪姿势。
“喂,悠悠还在上头呢!”慕斯抱着简悠的书包说道。
白云飞拍拍手上的泥,拎过简悠的包朝墙头上晃了晃,一脸坏笑:“你不是破釜沉舟的女侠吗?”
“你接我下去!”简悠气吼。
白云飞捂着肚子笑:“噢,女侠轻功不行啊,初出江湖就挂在墙头啦,哈哈哈……”
“你到底想怎样啊?”简悠坐在墙头,晃着腿差点一个失衡跌回去。
“这样吧,襄儿唤一声云飞哥哥,本大侠就考虑考虑英雄救妹,怎么样啊!哈哈哈……”
简悠扶着墙头,低下头道:“那你过来点儿,我腿麻了没力气……”
白云飞灿笑着走过来,抬头笑道:“来吧,好妹妹……”
他话还未说完,只见扑面而来一团黑影,猝不及防,来势汹汹……
“我去!”白云飞被跳下的简悠砸得生疼,吼出这一句更觉肺腑俱伤。
简悠慢慢地从白云飞身上爬起来:“说到做到,破釜沉舟。”
“你快起开,你沉死了!”白云飞撑着腰站起,把书包扔给她。
“行啦,你们俩没事就好,我也算是最后的见证啦,恭喜两位明天不用挂风云墙啦。”慕斯笑得开怀,蹦蹦跳跳着回了家。
简悠跟在颤颤巍巍的白云飞后头,晚霞在他们身后一点一点褪去,向着越来越暗的方向,却是家的方向。
“这样弯弯绕绕还要翻墙的‘密道’真的有比绕道快吗?”简悠看着地上的光影一点点变暗变短,终于到了奶奶家门口。
“如果没有办法改变终点的平淡,那就努力将一路走得新鲜一些、刺激一点喽。”白云飞撑着腰,头也不回,抬起一只胳膊向后挥了挥。
“明天见啊!”简悠朝他渐入黑暗的背影喊道。
她弯腰拉起裙摆,膝盖的血浸透了纯白的裤袜,黑红一片,她轻吹了一口气。
还好,至少他们明天不会被挂墙了,毕竟他可是那么爱面子的人啊。
是唯一回来找她的人啊。
七
简悠没有想到的是,白云飞还是被挂在风云墙上了。
其实所谓的风云墙,也不过只是学校侧门篮球场边的一块黑漆墙罢了,是多年前机关宣传思想纪律之地,后来机关搬迁,不知谁人开始依墙放置渔船,上置遮雨木檐。
他们这个年纪,踩在渔船上刚好够上黑漆墙,写下的粉笔字,有遮雨檐庇护,经久不消,地势又高,来往学生上课放学必经此地,故而成了流言蜚语和八卦抱怨的聚集地和传播源。
开始时只是用来抱怨老师功课,发泄不平怒气,但越是不通人世的小孩,其用词之粗鄙难堪就越是超乎想象,无论是出于自尊心还是虚荣心,或者仅仅是长日无聊,这块墙都热衷于哗众取宠。
这一天,白云飞没有来上课。
简悠暗叹侥幸又惴惴不安,侥幸是因为抄作业成全文粘贴太过明显而被抓包,她被罚蹲马步一堂课,白云飞幸免于难。
不安在于,她纠结是否自己真的太重将他砸至卧床重伤?
罚站的小姑娘一会儿咧嘴偷笑,一会儿愁眉紧锁,任课老师怀疑这孩子罚过头导致精神异常,向班主任求情,饶过了她。
拖着酸胀的双腿和纠结的心情,放学的人潮带她来到这块墙面前,第一次向她堂而皇之地展现来自这个世界最纯洁的恶意。
第二天清晨,简悠的小皮鞋在走廊响得清脆,她蹦蹦跳跳跑到白云飞身边:“喂,白大侠这么虚的吗?砸一下第二天就起不来床了?”
白云飞合上画册,扯了扯嘴角微微一笑:“是啊,你太沉了。”
简悠噘了噘嘴坐下:“哪有!”
后排的男孩跑过来拍了拍白云飞的肩:“你动作够快的啊,兄弟本来想帮你报仇都没机会了。”
白云飞的笑褪了:“你说什么?”
简悠撑着胳膊脸色泛红,敲了敲桌子:“欸,快上课了。”
男孩看了看时间:“噢,是快了。”迈出一步准备离开,简悠舒了口气。
谁知他又转头问了声:“欸,你爸那事是真的吗?”
声音不大,但连隔壁又隔壁的简悠也闻言屏息,何况白云飞。
简悠装作未闻,用余光看过去,白云飞的脸还是一下就青了,低着头,默默不语,留在书页上的手由五指攥成了拳,微微颤抖,骨节分明。
这一天的课,白云飞没有抬头,简悠没有转头。
讲台和教室有不断变幻的身影,天空有不断卷舒的云雾,树上有不断停落的麻雀,有两个让时间凝固的人,一个在思考怎样才能让身旁的人不悲伤,一个在思考怎样才能让身旁的人看不出悲伤。
最后融化时光的人是简悠。
“放学后一起去书屋吧。”
白云飞看着眼前人的弯弯眉眼,点头:“好。”
人潮再一次展现了它的威力。
白云飞站在风云墙前很久很久,那目光像是火焰被冷水浇灭后升起的白烟,悲愤之后只余苍凉的叹息。
比他更气愤的是身旁的简悠,她不禁双手叉着腰:“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吗,病猫不发威当我是Hello Kitty啊!”
白大侠淡然得多,超然物外般给了她一个苦笑:“我先回去了。”
简悠愣了愣说:“好。”
乐彤说得对,他的口琴吹得非常好听,简悠一路跟在后面,轻灵的琴声一路飘洒,像是节奏很慢的乡谣,清朗的乐曲携着忧伤,路过那一丛喇叭花。暮色里花瓣半合,小小少年的身影背着光踽踽独行。
简悠步子踏得极轻,踩着前面人的倒影。
你回家就好,这点小事我来搞定,不用劳烦大侠出马。
是夜,简悠拎着小水桶、鞋刷子、抹布、粉笔愤然而来,再次大干一场。
次日,李老师对于前排的两位熊猫学生很是不悦,频频点名提问,多番突击检查课本下的小画册,一无所得,翩然而去。
放学后,白云飞见某小皮鞋所有者飞奔看墙,其怒上眉梢,垂头丧气之态,令白君不禁哑然失笑。
周末,白云飞前往书屋消遣,从来藏在暗里不发一言的老板,看不下去他东翻西逛,以两秒一侧目的频率四处张望,开口道:“她今天没有来哦。”
此夜,月明星稀,某擦墙业务纯熟者踱步而至,刚放下小水桶,被某手电筒持有者人赃俱获。
强过明月百倍的刺目白光自渔船一角投射过来,简悠抬手闭目。
完了,打得过吗?
伴随入耳的是一声清朗嗤笑:“大晚上挺精神啊。”
白大侠笑得清风霁月,坐在渔船边双腿轻摇,潇洒如无关他事似的。
“简女侠这么仗义,小生无以为报啊。”他收了手电筒,走至简悠跟前,淡然注视着眼前之人垂睫如羽,眼下青晕与眼中血丝瑕不掩瑜。
“有报有报,作业帮我写,画册借我看。”她张嘴打了个哈欠,语声呜咽娇嗔。
语毕,她的小手小脚悄然爬上渔船,拎着抹布细细擦拭,稍高处还需踮着脚尖伸长了胳膊慢慢够上。她动作迟缓,却腹诽不断:这谁长得高了不起啊!不能干点正事吗!
白云飞静静瞧着她,眼眶微热,跨步踩上渔船,抢过简悠手中的抹布,三两下用力地擦去字迹,所有被压下的不甘、委屈、愤恨都在这擦拭中得以释放。
半晌,他轻声问:“你相信吗?”
简悠转头,小小少年修长的脖颈低垂,眉眼藏在黑亮的额发之后。
相信什么?你的父亲是个牢犯?在回家当天再次被捕?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少年的泪水即将决堤。
“我相信你。”她的语气温柔而铿锵,“我相信白大侠是很好很好的人。”
白云飞举着手抵在墙上,将头埋在手肘里:“杨过大侠也是很好的人,可是纵然他行侠仗义,名满天下,也无法改变他父亲犯下的错误。”
“可是杨过就是杨过,无论他父亲是谁,无论他父亲做过什么,杨过都是杨过,都是行侠仗义的杨大侠,是名满天下的杨大侠。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白云飞就是白云飞,是很好很好的人。”
简悠弯腰从身旁的粉笔盒里拾起一根粉笔,一笔一画写在黑亮干净的墙上。
白云飞“扑哧”一声笑出来:“姑娘如此盛誉……”话语带着一行泪的温度,“还真是名副其实。”
“杨过给过郭襄三根针,代表三个愿望。”白云飞从她身后的粉笔盒里抽出三支崭新的粉笔,“我没有随身带针的习惯,但这是我许诺的三个愿望,天上地下,言出必践。”
简悠双手捧过,小声嘟囔:“针好歹是铁的结实,粉笔很容易折断欸。”突然,她眼睛一亮,“可以掰成一段一段用吗?”
“行走江湖,脑子真的很重要。”白云飞感慨一声。
他弯腰从之前坐着的地方拎起一只小铁桶,金黄的油脂在月光下莹润如琥珀。
小刷子刷出一道道星河,将唯一的一行字迹凝成了永恒。
“全世界最好的白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