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非堂记

权衡之平物[1]，动则轻重差，其于静也，锱铢不失[2]。水之鉴物，动则不能有睹，其于静也，毫发可辨[3]。在乎人，耳司听，目司视，动则乱于聪明，其于静也，闻见必审[4]。处身者不为外物眩晃而动[5]，则其心静，心静则智识明，是是非非[6]，无所施而不中。夫是是近乎[7]，非非近乎讪[8]，不幸而过，宁讪无。是者，君子之常，是之何加。一以观之[9]，未若非非之为正也。

予居洛之明年[10]，既新厅事，有文纪于壁末[11]。营其西偏作堂，户北向，植丛竹，辟户于其南[12]，纳日月之光。设一几一榻，架书数百卷，朝夕居其中。以其静也，闭目澄心，览今照古，思虑无所不至焉。故其堂以非非为名云。

[1]权衡：称量物体轻重的器具。权，秤锤。衡，秤杆。

[2]锱（zī）、铢（zhū）：都是古代极小的计量单位。

[3]鉴：照，反映。毫发：极言细小。

[4]聪：听觉。明：视觉。审：真实。

[5]处身者：立身处世的人。外物：身外之物，指名利、地位、荣誉等。眩晃：迷惑。

[6]是是非非：肯定正确，否定错误。前一字作动词用。

[7]謟（tāo）：隐讳。《晏子春秋·内篇问下二十六》：“和于兄弟，信于朋友，不謟过，不责得。”

[8]讪：讥刺，诽谤。

[9]一以观之：综合起来观察。

[10]居洛之明年：欧阳修于天圣九年到洛阳任职，第二年改元明道。

[11]有文句：指作者所撰《河南府重修使院记》。

[12]营其句：指在官署西侧构建非非堂。辟户：开窗户。

本篇以议论为主，行文简古，通篇不过二百多字，却提出了两个颇具哲理性的命题。一是明辨是非必须摆脱名誉地位的困惑，才能平心静气地观察事物，作出正确的判断。这一见解承传自《庄子·天道》篇：“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也。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作者认为“处身者不为外物眩晃而动”，才能心静；心静，才会明智。二是准确把握是是非非的标准。唯唯诺诺，隐讳失误，是不可取的；否定错误过了头就会近乎诽谤。比较而言，“不幸而过，宁讪无謟”。也就是说，宁肯担风险，被指为讪谤，也要“非非”，而不要一味奉承，讳言失当之处。“一以观之，未若非非之为正也”。这是文章核心之所在，起到了点醒题目的作用。欧阳修身体力行，勇于非非，敢于针砭时弊，虽迭遭贬谪而在所不惜。它初步展示了作者矫世变俗的过人胆识。此记用意深远，简而有法，颇具特色。